四嫂的豆瓣酱
(一)
四嫂是没有眼泪的,她总是给你银铃般的笑声,浅浅的鱼尾纹浅堆着一种来自乡村野味的豁达。她的泪水已经演化成一颗露珠,在麦苗上等待阳光的拂照与亲昵。
为什么是露珠,且是麦苗上的露珠?
因为四嫂是农妇,风霜日晒,播种收割,大自然已经将她的容颜炼成与泥土一样的颜色,没了娇俏与风华,只是近乎卑微的黑色黯淡。
但,四嫂也有属于她的骄傲,春耕秋收,夏长冬藏,生活已经将她的经验磨成与千年松柏一样的老练,没有慌张与生疏,只是将农家技艺与母亲这一角色活成一首永恒之诗。
所以,在外来看来,四嫂是卑微如尘埃;
但在土地面前,她却是一位女将,用朴实与勤劳铸就属于自己的劳动勋章,用无言与沉默成为最懂四季轮回的那一位知己。
四嫂是我远方堂哥的妻子,就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只需要绕过一条小路就可以到她家串门。
四嫂是我母亲的侄媳,也是母亲相濡以沫的朋友。
四嫂和母亲,都是农妇,一样的枯涩的容颜,一样谦卑的性情。
母亲性格比较刚烈,父亲常年在外,家中一切的交际与打点都需要她的操持,所以母亲的性情里就多了一份略带酸涩之味的刚强与倔强。四嫂的性情则是比较柔顺,甚至也显出一分怯懦,更多的时候,在农家事和家务事方面四嫂是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与指导。。
而年幼的我,每逢调皮,被母亲责骂,则会绕过那道小路,到四嫂那里寻求庇护,而四嫂给我的则永远是哄与宠-------她会给我一块牛奶糖的甜味,一个韭菜饼的鲜香。
如今,母亲已经远在天堂,而她留给我的则是永远的对于农村的眷恋、对于农妇的一丝怎么也说不透的怜悯之情结。
没有了母亲的四嫂,显得形只影单,未免有些落寞。
但我知道,四嫂也在日益变得刚强起来,因为农妇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依靠,唯有将自我在挣扎中无限放大才能让苟且的生活变得不那么狼狈与龌龊。
而那一条小路,也依然存在,且是我经常要行走于其间的。
我的性格本就软弱,在这嘈杂纷繁的社会环境里就显得有无限大的压力与无奈。
但是那一条小路通往的地方,是四嫂和她的家人们,给予我的永远是接纳与微笑。在那里,我不需要伪装,我也不需要矜持,该笑就笑、该浪就浪,有时只是穿个大裤衩与拖鞋,就可以在那里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二)
2014年的夏日里,四嫂生病了,需要手术。
我前去探望,在病床上,我看见了不一样的四嫂,她不再是风风火火、满脸笑容,而是满色哀愁,说话有气无力,甚至眼神里都写满了绝望。
我第一次在四嫂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叫生活的艰难。或许,四嫂的生活一直都在艰难度日,以前他只是将艰难隐藏于心,今日在病床则是她所有苦痛的全然释放。
那时我也不再是那个毛头小子,逐渐成长为可以承担责任的男人,看见四嫂的形如枯槁,我更是在一点一滴感受着生活的苦涩与酸楚。但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我的心中始终潜藏着一种对于卑微之人的怜惜与同情。这同情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一种共情与同理心,因为我自己也不曾锦衣玉食,也是一样在贫寒农家度日,我能感知什么是寒微与渺小。但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却有一股坚韧、坚忍之气,就像四嫂,在经历疾病之后的三个月后,她就又开始下地干活了。在土地面前,没有病人与娇弱,有的只是汗水的淋漓与双手的劳作-----只有一分耕耘才能有一分收获。这不是土地不同情弱者,而是千百年来的自然规则,四嫂深悉这一土地法则,她知道这是属于农家人的哲理与真理,就像太阳照好人,也照歹人,土地给予好人丰收,也不会给予坏人歉收一样。
岁月流逝,世事沧桑,当我拿起笔开始赞美像母亲和四嫂这样的农妇时,却发现她们的生命问题也根植于农妇这一脉系之中。四嫂识字少,文化程度低,对于儿子的教育问题可以说是应接不暇,甚至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儿子嘉强从小沉溺于手机和游戏,而四嫂又没有任何方法去进行补救,以至于让她成为一名网瘾青年。嘉强眼中的迷茫与混沌,四嫂眼中却闪烁着无尽的哀与哀愁。四嫂没有过多地去责备、埋怨儿子,还是每天给他烧一桌好菜,为他洗衣服等等。这是一位母亲的任劳任怨与无私付出,但同时也是她的瓶颈与短板之处:溺爱等于错爱,过度地保护等于扼杀孩子的能动力。但这也是千百年来所有农村母亲的软肋之处,可以说答案只有两个字:无解。唯有靠孩子自己在农村与母爱的考题中有所觉醒、有所反思。只是孩子的心灵没有触发点,没有启迪点,所以,在四嫂的教育问题上,这是一个死胡同。同时,四嫂自己也在这个命题的节点之上:一位过度付出、过度牺牲自我的母亲,她的生命尊严又在哪里?她的女性幸福又向何处寻找?
(三)
有一次,四嫂儿子嘉强和不良青年团伙参与了一件不法事件,而我是弱势一方的朋友,就和嘉强站在了对立面。
我和嘉强,天平的两端,需要四嫂做一个思考与权衡;
正义与母爱,需要四嫂做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抉择。
我在煎熬,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希望四艘能够将天平倾向于我,这不仅仅是关乎公正的砝码,也是关于爱的砝码,因为在四嫂的情感里有我母亲的回忆与童年所有的记忆。
最后,四嫂的选择是维护儿子,而放弃了公平,同时也抛弃了我。在那一刻,我的心碎了,也彻底寒凉了。
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但,最终,我选择原谅四嫂。因为,恨四嫂,我于心不忍,她的羞怯与卑微让我怨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听老家邻居说,事件结束后,四嫂去了我母亲的坟墓前哭了好久好久。
虽然,母亲已是默默无言,但我知道母亲的心,她已经饶恕了四嫂,她也希望我能饶恕四嫂。
当我再回家,看见四嫂时,她已经憔悴得太多太多。她看我的眼神,竟然是那么陌生,但更多的是一份无言的歉疚与惭愧,甚至我都能看见点点泪花在四嫂眼中打转。
我告诉四嫂:我想吃妈妈曾经做的豆瓣酱了,你能帮我做吗?
其实,我这么说的真正目的就是让四嫂找到一个可以“赎罪”的途径。或许,能够为我做点什么,四嫂会感到一份舒坦与安心。
听到这话,四嫂眼中放光,像是看见了希望之光,她连声应道:“可以,可以,我会为你做好多好多豆瓣酱。”
我知道,四嫂在做豆瓣酱的日子里,她是全力以赴的,且是小心谨慎的,因为她想给我做最好最好的豆瓣酱。
而我也知道,四嫂在做豆瓣酱的时候,也绝对是全神贯注的,而在那一刻,她也会忘了所有的生活的苦与涩,也会忘了所有的生命的亏欠与得失,有的只是将娴熟的农家技艺全然释放,倾注了一切的生活经验与生命能量。
四嫂做的豆瓣酱,总比母亲做的豆瓣酱少了那么一点味道与火候。但四嫂的技艺是传承于母亲,我想在四嫂的豆瓣酱里寻找到曾经母亲的味道,而四嫂则在自己的豆瓣酱里将母爱来延续。
四嫂的眼泪在我接过豆瓣酱的那一刻,已是泪雨婆娑,我将四嫂搂在怀里,就像童年的我在她的怀中一样。
而此时,感觉是那样酸酸的、涩涩的,有点沧桑,一声叹息,
再也不是童年时那样的甜甜的、美美的,有点闲趣、声声欢笑。
而这豆瓣酱,浓缩的不仅是我童年的记忆,也不关乎罪与罚,而是我要让四嫂,此时的四嫂已迈入老年,我要让她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剩余价值,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还有地方被人需要。而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我与四嫂之间的情感不会因为这特殊事件而断了联结的根系,因为这是我家乡的根、童年的根、亲情的根。
四嫂熬成我母亲一般的年纪,她可能也会在我母亲当时的年纪,遇见第二个年轻的农妇,她们之间的友谊也会在传承与爱中一点一点凝炼、一点一滴升华。四嫂是第二个母亲,青年农妇是第二个四嫂,联结她们的是脚下的这片黝黑的土地,拯救她们的是水乳交融的共有的母性。
而在母亲和四嫂怀抱呵护下的那一个少年,永远记得母亲的豆瓣酱是醇香的,四嫂的豆瓣酱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已成长为中年男人的那一个少年,如今再品尝这一碗来自家乡的豆瓣酱,是幽长幽长的幽香,回味而无穷。再也不年轻的四嫂,再也不放声大笑的四嫂,就像此时的我遥望儿时的光阴,再也看不见的母亲,再也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