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火

借个火吧


“哎——有火吗?”

王建国好像听到了这个微弱的声音来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伸了伸蜷缩在棉袄里面的脖子,一溜砭骨的冷气蹿了进来。

他不情愿地把僵硬的头颅向后转了过去,看了看,除了被冷雪拍湿的地面和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雪化作的雨水在路灯的照耀下,像一面黄色的镜子,镜子的反光在王建国的脸上闪耀了一下,随即灭了。

他把头转过来,又像乌龟似的抬起头,他看到细雪向昏黄的路灯飞去,像夏天晚上的蚊虫绕着路灯,细雪如冰针进了他的脖子里。

张建国似乎更冷了,但他还是把冻得僵硬的脖子向右转了半圈。

一个身穿破烂棉袄的乞丐正半张着嘴巴似在说话,伸着手指向他,乞丐手里拿着的应该是一支烟。张建国看不到乞丐的脸,只觉得那地方黑乎乎的一片,如一个更黑的黑洞。他只看到乞丐那一头像打了结的麻绳般的长发披落在肩。

张建国向乞丐走了过去,如果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对张建国的举动感到惊奇和诧异。惊喜和诧异之余,会用手机把诸多细节拍下来。第二天早上,出现一个温暖人心的热搜——一个外国贸易公司的高管,借火给一个乞丐。人间的温情啊,向他学习,向他致敬。

幸好此时没有第三个人出现在此处,他不会知道张建国借火给乞丐不是出于怜悯和同情,就连张建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向乞丐走去,向乞丐笑了笑,给他点燃了那半只未点燃的烟。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生活中一些让他感到奇妙的细节。熟人间的嘘寒问暖已让他生厌,不知何时,他突然觉得,友好的对待一个陌生人会让自己产生更多的快感。他把这当做自己的一个秘密,是一个让自己产生快感和新奇的秘密,他不知道别人是否同样的想法。

两缕刺眼的光从路口射了过来,公交车停在了张建国近处,他上了车。

下雪路滑,张建国今天没有自驾上班。他上了车,透过爬着蚯蚓似的窗户,窗外灯红酒绿,高楼鳞次栉比,明亮的灯光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他突然觉得窗外的世界如此陌生,他扶着把手,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空位。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像个祈求让座的老人似的来到座位上,在前一秒的任何世界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虽然他已年过花甲,但仍然身强力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性格倔强,老当益壮,他不是一个残损的老兵,而是一块被打磨的坚硬的生铁。

什么苦他没吃过,什么磨难他没经历过。

战场上打过敌人,那是刀口子舔过血的,喝过马尿,吃过棉花、树皮的。

他经常拿这些经历教育那些不务正业,不求上进,怕吃苦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对他讲的故事也听地津津有味,他也的确让一些浪子回头。

新中国成立那天,他恰巧出生,他的地主爷爷给他起了建国这个名字。他生性顽皮,在整个村子都是出名的。七八岁时,他就像一只小牛犊,露着黝黑的脊梁跟随者大人一起干活。

他的地主爷爷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傍晚的时候,他把爷爷拉到门前的歪脖子树下,给爷爷放正板凳。他就坐在板凳前面,等着爷爷掏出他宝贝似的旱烟袋,当浓浓的白烟笼罩在他的头顶,你就会听到一阵一阵的傻笑。

他调皮归调皮,却十分热爱学习,他也成了那些有调皮而不学习的孩子的父母夸赞的对象。十七八岁时,他经常拿着一本字典在牛棚里翻来翻去,据说某个字在第几页第几行他都清清楚楚。

和同村的人相比,他的一生足够传奇和精彩,他也这样觉得。他就像一头不谙世事的疯牛,敢做敢闯,雷厉风行。

三十而立,他而立之年却往后推了几年。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自学了一门外语,空前的解放让他大展身手,他进入一家外国企业,比专门参加考试的学生考试分数还高。

他就是这样倔强,哪怕你和他不熟,只要你和他交谈几句,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充沛的精力也会让你感到惊奇。他认准了活到老学到老。

最近,他想跳槽了,这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虽然已年近花甲,不久可以退休了,享受天伦之乐了,可他也想学学年轻人,追随年轻人的思想潮流。这个想法让外人惊异,对他并没有多少新奇。他半生都在追求新奇和冒险,也的确没什么让他怕的。

怕这怕那的能上战场?

可这一刻他竟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这个意识让他有些害怕。他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什么也没怕过。可这个意识总是挥之不去,像暗影一样缠绕着他。

他是有恐惧的,他曾深深的害怕过,他才意识到这个雪夜和三十面前的那个下午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甚至连电视没有,没有高楼,没有铁流,和现在的繁华简直没法比。只有低矮的胡同,破旧的瓦房和土制的墙头。

那时他正当壮年,也是个练家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面对那几个人的时候,他吓得尿裤子,站在那一动不动。

那几个打群架的人是不认识他的,他也不认识那几个打群架的,他亲眼目睹了一群人和一个人打架。

那次他路过胡同巷子深处,恰巧看到有人在打架,他看到地面上一摊一滩的血迹。实际上这样场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也参与过打架,他背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就是和别人打架留下来的。

那时候斗的正激烈,他看的欢。他亲眼看到一人骑着自行车,把那人推到墙上,定在那里。一人抡起砖头朝那人头上盖了下来,那人鲜血直流,流了一脸,又被踹了几脚,这才罢休。

午后的夕阳彻底消失了,这时他才看清他们红润的脸庞,随即变为黑色。他能感受到他们的紧张,热血以及臭汗。

他站在原地怔住了,虽然他经常看到有打架的,甚至场面比这些更加残暴,他都不曾害怕。

这个场面却让他害怕了,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一群人拿着刀子棍棒,和一个人打架。棍子刀子都落到那人身上,那人衣服被扒光,血肉模糊。突然一人那了一砖头,向他拍去,他立即倒下。

那几个人正要走,看到了满眼震惊的张建国。他们满目狰狞,一副把生命置之度外的样子让他感到害怕。

张建国距离他们有二十米远,他完全有机会跑掉,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无法这样做。他的双腿在发抖,小便那玩意儿快要尿出尿来。

更加奇怪的是,他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他镇定的等待他们来打他。他心想,等他们打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他就这样想着,眼整整的看着一群面目狰狞的人来到他面前,在他最前面的应该是他们的老大。

老大昂着头颅,手持棍棒,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张建国面前,客气的说了句:“喂——兄弟,有火吗?”

老大说着,掏出来一根白色的香烟,张建国凑上去给老大点燃了一根,又给其他人点燃。

他们学着大人抽烟的样子,吐着白雾,扬长而去。

这个场景竟让他感到有些熟悉,他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时候,也曾是个夕阳武士,手里拿着刀枪剑戟,不顾拉出屎的屁股在人群中挥舞。

“哎——你说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呢。”他听到树下的一个带黑色帽沿老头对另外一个老头说。

老头颤巍巍的嘴里衔着香烟:“带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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