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和解

我妈是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农村妇女,小学没毕业不是因为家里穷,而是因为她很笨,学校的东西她学不会,这是她说的。她很厉害、嗓门很大、脾气很暴躁、爱打牌、爱看电视、会打我、不给我零花钱,小的时候我很讨厌她,我觉得我不是她生的。我最讨厌她的一个事情是,她总喜欢晚上把我锁在屋里,她自己去别人家聊天儿。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我有一种天性会看别人脸色,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整好我也不喜欢她,所以一吃完晚饭,我就钻进被窝装睡觉,她没办法只能把我锁在屋里自己出去玩。老房子里有很多老鼠,我闭着眼,以为可以马上入睡,可恐惧让我意识格外清醒,伴随着深夜的不安,我对我妈的讨厌更加深刻。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太笨了,连母亲的角色都做不好,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可是,她对哥哥与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她背着爸爸给哥哥足够的零花钱;哥哥犯错她会替哥哥瞒着爸爸;她会给哥哥买新衣服;她会很温柔地对待哥哥......当我看着她像其他母亲对待孩子对待哥哥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妈不笨,她可以做好一个母亲的角色。我常常疑惑,她为什么天然不喜欢我呢?是因为我丑吗?是因为我笨吗?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吗?我弄不明白。

我妈对我很严格,她不允许我在学习上有任何的懈怠,从上学开始,她不允许我学期期末不拿奖状,她说:她会掐死我。她总是用这句话威胁我,对我也很管用,对我妈,我一半是讨厌一半是害怕。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期末,我没有得奖状,我很害怕,我不敢回家。当我颤颤巍巍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在睡觉,我想到我妈的“拿不到奖状就别回来了”那句话,我跑了。我哭着跑到我干妈家给我干妈告状,我说我妈要掐死我。我干妈笑了,她温柔地安慰我,给我盛饭,吃饱喝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枕头都被我哭湿了。第二天,我妈什么也没说,她没责怪我没有拿奖状,她也没有“掐死我”。接下来的几年,她依然对我很严格,依然会用“掐死你”的话语来威胁我好好学习。

初中我开始寄宿制生活,第一次离家并且还是两周才能回一次家,我出现了身体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应。小的时候我夏天会得一种病,只要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就会溃烂流脓,医生说是血液的问题。我爸会带我各种看病,夏天我会吃一种带有安眠性质的药,对我的病很管用,但整个人会昏昏沉沉的。两周的离家生活对我本已是一种挑战,不幸运地是我的这种病又犯了,不知什么时候被蚊子咬的地方开始溃烂,并引起感染、发烧。至今记得我被烧得在课堂上睡过去,那时的老师觉得我们都是在装病逃避住宿制的圈套。幸好那天是周五,下午我就可以回家了,坚持坚持。当我见到爸爸来接我的那一刻,我哭了。我让他看我流脓的地方,我让他摸我的头,我爸心疼的带我去医院。输液排队,等到了很晚才回到家。

等我回到家,我妈扯着嗓门怒吼:死到路上了吗?这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总喜欢用“死”这个字,好像她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接死神的准备。我爸对我妈很温和,我爸是一个很老实很温暖的人。输了液,我精神稍微好了些,可面对我妈的呵斥,我觉得太委屈。我爆发了,彻底爆发了:你就那么想我死吗?有本事你掐死我呀!你要掐不死我算你没本事!我爸也很吃惊,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女儿有如此疯狂的一面,像极了他的妻子。我妈更是诧异,她没想过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的局面会面临如此的挑战,并且针锋相对、不留情面。当你退让的时候,敌人会愈加猖狂;当你强势对抗的时候,敌人就会弱下来。那时的我妈,就是我的敌人,而这一次我取得了绝对胜利。当你无惧死亡地时候,你就可以横着在这世上走了。从此,我不再害怕我妈,我开始跟她对着干,我开始跟她吵,我开始明白她不敢“掐死我”,那是一种犯罪。

青春期的我开始肆无忌惮地报复母亲,我开始非常努力学习,每次家长会表扬我只允许我爸到场;我开始独立掌握我的经济,虽然只是一个月给一次生活费,我用省下来的钱给我爸买衣服当着我妈的面给我爸;我的病奇迹似的不再犯,我变得身强体壮。我妈在我强势的进攻下节节败阵,终于有一天,她和我都意识到,她老了,而我变得和她年轻时一样厉害。但我的厉害是真的厉害,我读书比她聪明;我为人处事比她圆滑;我挣得钱比她越来越多。在岁月这场赌局中,我取得了巨大且畅快人心的胜利。

我该开心,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赢了,我以为我赢了。家中越来越多的变故让我爸和我妈都老了,我竟没有意识到。我妈不再大嗓门了,我妈不再打我了,我妈开始温柔对我说话了,我妈开始对在外的我唠唠叨叨,我妈开始喜欢跟我讲外婆与过去的事情。我妈开始跟我反复说她年轻时是如何地漂亮、她当年的出嫁是何等地风光。我知道,她在跟我“炫耀”,“炫耀”她的美貌与家世,“炫耀”她的才华与青春。我开始可怜她,也开始原谅她。

爷爷祭日的时候,姑姑们都来了。我面临着工作毕业,她们都很关心,她们同为女人,总想给我一些前人的经验和建议。当提到过去的时候,辉煌与荣耀连着悲伤就这样无意识地被生生拽了出来。其实,我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二哥,他很聪明长得也很好看,生下来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羡慕我妈,我妈那时候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那个年代,生两个儿子是家里最大的功臣。我妈是绝对的功臣。可好景不长,二哥因意外事件去世了,具体的原因姑姑们都不愿意细说,至今也是一个谜。也许是那段岁月太过悲伤,谁也不愿意提起。二哥去世没多久就有了我,是一个女儿。我爸说我妈不想要我,她觉得是我抢了二哥的阳寿,我是吃奶粉长大的。小时候喝了太多奶粉,以至于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奶粉之类的饮品。

我出生后因为是女儿,加上二哥的去世,奶奶对妈妈非常不好,本来奶奶就不喜欢我妈。世上的婆婆都不喜欢儿媳妇。我妈就更加讨厌我了,她觉得我是一个灾难。生命的一开始就被赋予如此地悲伤与抛弃,我有些无奈。后来,我慢慢长大,我跟二哥长得很像,我爸说,我妈每次看到我又爱又恨,这种矛盾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我。我爸说,当干妈偷偷告诉我妈,我说她要掐死我的时候,我妈哭了,哭得很绝望,不知道是哭二哥还是哭我。是她把我抱回家的,抱了一路,我爸抱她都不让。

我爸说,每次晚上出去办事我妈总是着急忙慌地办完事赶回家;每到我生病的时候,我妈会各种找偏方帮我治,各种打听让父亲带着我去看病;每次我得了奖状我妈背地里特别高兴并且跟姨妈舅舅姑姑夸我聪明;每次学校开表扬会我爸去学校的时候都会煮了鸡蛋给我带学校;每次我爸给我生活费都是我妈会提醒我爸多给我些;每次我爸周末去学校接我的时候我妈会在村头的空地假装放羊等我......

我爸总说我跟我妈性格很像,倔强而又笨拙,感情总是尖锐而热烈,甚至有些莽撞,都是爱得那样隐晦、模棱两可。我像年轻时候的她,或许我就是年轻时候的她。这两年,我妈变得越来越温和,甚至有些怕我,她总害怕我生气,总害怕我离开她。上年过年的时候,她跟我说起了二哥,我问二哥有坟吗?她说:不成年的娃是不能立牌位的。我问她:你想念二哥吗?她说:想呀,不过你不就是他嘛。

我不恨了,不怨了,不讨厌,不愤怒了。最近,我常常逗我妈:我说你要是再唠叨,我就不理你了。我说:你不要总跟我爸吵架,不然我过年不给你发红包。我说:你不要总吃剩饭,不然我不给你打电话。我以各种“威胁”的理由爱着她,就像她以各种“威胁”的理由逼我成长一样。当我长大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开始变得跟其他母亲一样了。

刚才,她跟我打电话说:她在集上给我买了一个棉裤,等我过年回去的时候穿。上年回家,我没有带厚的棉裤,被冻得下不了床,她到现在都记得,并且早早地预备着。

或许,她一直都是一个母亲,只是是一个不太聪明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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