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开山

写在正文前:全文略长,请耐心欣赏

开山

作者:杨杭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接起电话,诧异地转过身,父亲就站在门外。他身上是一套陈旧的红色西装,我曾在他和我母亲的结婚照上看到过,被他熨烫得笔挺有致。他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我从未见他如此干净利落。我已听不见婚礼司仪催促我和妻子交换戒指的声音,神情恍惚,记忆与父亲的身影在重合,我迈着颤抖的步伐走向他。

“你来了……”

他笑着咧出一口大黄牙,变得更苍老了,皱纹爬满他的面颊,在我记忆中一直精神头十足的他,此时老得像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从那次争吵过后我离开家,我们已经十年未见,我差点认不出眼前的男人。

他伸出手拍了我的肩,颤巍巍地把手放进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我手上,又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他说:“这是我和你娘存下来的十万块,你们夫妻俩拿去用,就当是我老杨家的彩礼,不能让你在外面丢了面子。回头记得往家里寄一包喜糖,你妈这辈子就等着吃你的两颗喜糖呢。”

他看起来比我更加开心,说完后便转过身,我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从他兜里掉出来,是站票。他还是和以往一样舍不得花钱。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鼻腔,痒痒的、酸酸的,连眼睛都发涩了。

“爸,留下来喝口喜酒。”

我在他身后跪下,看见他双肩抖动,我太久没喊过这一声爸了,本以为我再没有机会去说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但本能驱使我的声带,让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振动发声。

爸,父亲,遥远的词汇以及丢过的沉甸甸的情感都回来了。

晚上,我和父亲酩酊大醉,他拿出一根烟点上,说:“咱爷俩吵也吵过,打也打过,虽然你离家十年,不再叫我爸,但血缘里的关系却不会改变,你不是说你总不能理解我吗?咱爷俩今天就好好说会话,讲一讲以前的故事。”

我看着他,酒精让他的脸变得酡红,他看向窗外,目光幽深。

杨光进的媳妇叫梅霞,算不上美人,但拥有所有背篓村女人都为之嫉妒的大屁股蛋子。都说屁股大的女人好生养,杨光进看着梅霞,心想以后一定会多子多福。当晚,杨光郑重地向她宣誓:“梅霞,我摸了你的屁股就会对你负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日子要是过得好,你吃肉我吃菜,日子要是难过,你吃饭我嚼糟糠。”

梅霞何曾听过这么霸道的情话,只能臊红了脸,把头埋进被窝里,杨光进嘿嘿笑了一声也钻了进去。

“梅霞,老爷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杨家能开枝散叶,我们要努力多造几个大胖小子。”

“那要是生的是不带把的呢?”

“那老子……算了,只要是咱老杨家的种,我都要!”

梅霞此刻是春雨洗礼后的山野,狂风骤雨后的天穹,宁静的绿融入安稳的蓝,一颗幼小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她凝视着面前杨光进的脸,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尽管她娘跟她说过男人在床上说的都是骗人的鬼话,可梅霞却甘愿醉在这鬼话里。

杨光进为老杨头守孝了三天,也造了三天的娃,家里清贫,丧事一切从简。钉好棺材后,杨光进来到村头的坡上挖坑,村里的石姓族老派人拦住他,说:“村头是水源地,不能埋人!”

过了一天,他来到村尾考察,望着远处的小溪和面前敞开的山谷,刚准备做好标记,族老又亲自拄着拐杖到他身边大骂:“小兔崽子,这是祖地,只有我们石家能葬在这里,你们家是外来户,不能在这落葬!”

族老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石家壮年,他只能委屈地离开。

第三天,杨光进来到村外一处山头,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他默默拿起铲子,用一个多小时挖了一个大坑。坟地找好了,接下来要抬棺下葬,棺材和他爹加起来有几百斤重,他一个人完全抬不动。家里没钱,请不起抬棺人,他只能去村里找人帮忙。

他找到了猎户老周,顺手帮他给刚打回来的山鸡拔毛,然后吹起牛来,说着武松打虎的故事。

老周一脸的络腮胡子,胳膊像光进的大腿一样粗,上面有几道被利爪抓出来的伤疤。背篓村外的深山里多野兽,老周靠捕猎为生,一辈子都在和山里的野兽打交道,他曾经在山上远远瞥见过大白虫,那一声虎啸吓得他当场尿了一腿。

背篓村的村民都记得那一天,猎户老周从山上跑下来,带着一身的骚味,朝村民大喊:“他妈的,大家都注意了!那座山头有大白虫出没!”

老周散播的消息像瘟疫一般在村里蔓延,人人闻之色变,那座山就成了背篓村的禁地,村里的女人们一再嘱咐调皮的孩子,千万不要去那座山头玩耍。她们对老周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他是村里唯一见过老虎还活着的人。

老周对于尿裤子一事耿耿于怀,每次与人聊天都会为自己辩护。

“我跟你讲,不是我怕它,那是为了全村人的安全,我得先回来通知大家,要是只有一头大白虫,我绝对敢和它玩命,可万一它还拖家带口的呢?”

老周一口抽着烟叶,一边将袖子抽上,露出孔武有力的手臂,显示着自己的英勇。杨光进看破不说破,顺着他的话说:“那当然,连武松都比不上我们周叔。”

老周理顺胡子,非常的满意。

“快接着说啊,武松是怎么打死那吊睛白额大虫的?”

杨光进微笑,就看着老周,也不说话,老周着急得瞪眼,拍腿大骂:“他娘的,快接着说啊,你这兔崽子真是裤腰带解不开,急死个人!”

吊足老周胃口后,杨光进这才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老周不像光进读过几本书,这武松的故事实在让他心痒难耐,刚听到武松遇到吊睛白额大虫就戛然而止,简直就像是刚到手的婆娘还没上床就跑了。

“放心,我答应你了!”

搞定老周后,杨光进又找到了背篓村里的老光棍。

“贾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云雨是啥?”

“嘿,云雨就是睡觉。”

“咋个睡?”

“就是两个人抱着睡啊!”

“然后呢?”

“不说了,我下午还要给我爹抬棺下葬呢。”

“老子帮你抬,继续说!”

他的脸泛着油腻的红光,像是被烧得通红的锅底,杨光进光是站在他的身边,就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热气。杨光进心想不愧是几十年没碰过女人的老光棍,光是口头描述就能让他浮想联翩,浑身燥热。这要是真给他一个女人,还不把房子都烧了。

杨光进又找到了族老的儿子,给他说起了三国演义的故事,族老的儿子叫石猛,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将来要接替族老的位置,成为背篓村的掌权人物。

在杨光进的心中,石猛前途坦荡,不论是白天还是傍晚,总能在背篓村的路上看到他背着手在游荡,逢人就微笑,村里人也点头哈腰。

他是在树立威信,等他爹年迈了,他才能顺风顺水地登上那个位置。石家是大姓,族人众多,可不是他爹的一言堂。

说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拥兵自重,石猛说完眼睛里像是有火苗在燃烧,烧到了杨光进的嗓子里,让他发不出声。石猛正听到精彩处,却见杨光进一直在抹着头上的汗水不说话,忍不住骂:“继续说啊,你小子的书算没白读。”

“我爹的事……”

石猛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比起接下来的故事,抬棺算不上什么。背篓村里读过书会说故事的人就杨光进一个,这可是钱买不来的玩意。

杨光进知道自己可能点燃了一把火,他只能快步离开,以免引火上身。

家里的钱都让老杨头拿去做棺材了,杨光进对症下药,不费一分一毫找到了三个抬棺人,这样一来,老杨头也能安然入土了。

埋老杨头那天,梅霞烤了三个地瓜给杨光进,临走前,他摸着梅霞的肚子说:“梅霞你辛苦一点,我杨家的希望就全在这肚子里了。”

梅霞推开杨光进的手,一脸臊红地说:“那要你多努力播种施肥,长不出粮食可不能怪地不好。”

杨光进嘿嘿笑了两声,招呼老周、老光棍和石猛一起抬棺,四人一步一沉地离开。埋老杨头时,杨光进一边铲土,一边忍不住掉眼泪,昨天还能谈笑风生给老周他们说故事,现在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声声地喊着爹,大颗大颗的泪珠地砸在泥土上。

立好坟,杨光进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从兜里掏出了烤地瓜分给他们。老周、石猛都不肯接,老光棍自顾自啃了起来,最后还是杨光进发火了,说:“我家里穷,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这三个烤地瓜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周叔石叔要是不接,就不够意思了。”

他们抬了一路的棺,也是饿得发慌,连皮也不剥,几口就把地瓜吃得干干净净。杨光进在一边看着,口水一直往喉咙里咽,肚皮被他用手捂住,尽管还是咕噜咕噜地响,他们当没听见一样。

杨光进快回到屋时,背篓村的天已经黑了,山路两边的水田里是蟋蟀和青蛙的叫声,远处的吊脚楼里火光跳动,烧熟的米饭香气钻进了他的鼻腔。他更饿了,低着头,看到雨水从他脸上滴落到脚下的泥路,他加快步伐,心里想的是梅霞还在等他吃饭。

老杨头走的时候只给杨光进留下一间漏雨的破茅屋、半缸大米和一箱子的线装书,光进的童年在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中度过。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老杨头教会了杨光进识字与读书。老杨头曾是临省一所私塾的先生,箱子里的书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书保存至今已经变得陈旧,书页也泛黄。赶着大晴天,拿出来晒一晒,以免潮湿发霉。

梅霞在厨房里生火做饭,炊烟从窗口渗了出去,掠过茅屋旁的竹海,一只只黄雀在枝叶中扑腾,又钻入对面茫茫的青山中。山腰上,农户们扬起手中一节节的竹条,驱赶着前面套着犁的黄牛,在梯田上留下一道道垄沟。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腐朽的书页上,散发着缕缕纸香。

梅霞做好了菜,叫杨光进进屋一起吃饭。桌上的饭菜并不丰盛,梅霞一边给自己的丈夫夹菜,一边说:“家里的米不多了,爹没留下田,我们需要找些营生的活计,不能只出不进。”

梅霞说话时语气轻柔,已经完全适应了杨家媳妇的角色。杨光进嚼着米饭,说:“我知道,下午我就去找石家租两亩田。”

石家是背篓村的大姓之家,也是最大的地主,为了能够成为石家的佃户,杨光进出门前提上了一小袋大米。

有了营生的活计,日子便安稳了下来,茅屋后面还有一小片自留地,被用来种一些蔬菜,梅霞闲时也与杨光进一共下田耕地。他们买不起黄牛,耕田时杨光进在前面套着犁,梅霞在后面扶着,汗水在他们脸上滑落,即使每天他们夫妇二人都累得够呛,可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田间一起劳作的大伙纷纷夸梅霞是个好媳妇,梅霞每次都臊红了脸。也有些让人心烦的事儿,帮杨光进抬过棺的老光棍总是傻呵呵地在田间晃荡,看着梅霞弯腰劳作的身形而亢奋,杨光进中途休息时,他就跑过来跟杨光进搭话。

“光进,你和梅霞云雨了吗?”

听这话时,杨光进的脸气得煞白,拿着锄头就追着他漫山的跑,看到的人都纷纷摇头。老光棍之所以光棍,就是因为他的脑子不太正常,每天就是在村里瞎晃荡,甚至还当众脱下裤子尿尿,羞得背篓村的妇女一个个捂着眼睛惊声尖叫,然后再从指缝间用余光偷瞄,回家后偷偷跟自己的丈夫说老光棍人虽然傻,但器量却不小。

杨光进感恩老光棍为老杨头抬过棺,也不会真的伤害他,只是威胁他不准再继续偷看梅霞,也不管老光棍能否听懂。自那以后,老光棍就再也没在田间地头出现过,但其他男人的隐晦目光让杨光进如芒在背。

在背篓村里,能生的女人地位斐然。路过的男人们看到梅霞那饱满的臀部,纷纷感慨杨光进娶了个好媳妇,将来一定能儿孙满堂。有的人的目光中带着侵略性,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久而久之,杨光进无法忍受了,就在一个深夜里嘱咐梅霞说:“我的力气大了些,一个人种田没问题,从今往后你在家操持家务,田头的事我来做就行。”梅霞知道杨光进吃了醋,就乖乖地点头应允,开心得杨光进拉着梅霞的手走进房间。

背篓村的雨量多,隔三差五就是一阵大雨,茅屋的屋顶总是漏水,雨水滴答的声音在夜里打断夫妇二人的好事,杨光进只能架着木梯到屋顶添茅草。茅草太容易被吹走,坚持不了几天雨水就会继续落进屋里。最后,杨光进跟梅霞发誓:“梅霞,再熬一段时间,等今年过去了,卖掉余粮,我给你盖一座崭新的木屋。”

梅霞把头埋在杨光进的胸膛,用温和地声音说道:“杨哥,嫁给你实在太好了。”

背篓村的水稻一年两熟,若不是山上能开垦的田不多,背篓村也能成为一方富庶之地。一年过后,在杨光进辛勤的劳作下,不仅交齐了佃租,还剩下了不少的粮食。从城里卖粮回来的第二天,他立刻雇上几个村民开始张罗建新房的事情。一个月后,原来木屋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吊脚楼,楼下的猪圈里养了两头小猪崽,牛圈里还有一头老黄牛。杨光进为此花光了卖粮的钱,虽然兜里没有一个子,但眼下的生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与幸福。梅霞也忙碌起来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拿起锄头和镰刀到山上去挖猪菜、割青草,做好这些事后还要给杨光进准备午饭,送到田间去,小两口的幸福生活羡煞旁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田里一起耕作的村民开始问杨光进:“光进啊,那么卖力种田,晚上的活你还怎么干?你和梅霞成家也有一年多了,怎么还没见她肚子变大。梅霞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好女娃,如今也到生娃的年纪了,有娃的家才叫家嘛!”

杨光进点了点头,这一年多他辛勤劳作,早出晚归,一回到家就累趴在床上,没过几分钟就响起了打雷般的呼噜声,房事极少。如今日子稳定了,他也想抱个大胖小子。

有妇人给杨光进支招:“你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下放一把米,保管下个月梅霞的肚子就能大起来,而且生的肯定是带把的大胖小子。”

杨光进有些不相信,又见几个妇人推搡着他,嬉笑道:“还干什么活,少干一天又不会少几斤粮,快回家干正事去。”

杨光进想了想如今的生活也已经安稳,确实该造娃了,老杨头生前就指望着杨光进这根独苗能够他们杨家开枝散叶,杨光进可不能违背他老子的遗愿,扛起了锄头回跑到家中。梅霞还在做饭,看见杨光进回来也是大吃一惊。

“杨哥,这么早就回来了?”

杨光进一把抱起了梅霞,惹得她一阵惊叫,他顺手从米缸里抓了一把大米,笑嘻嘻地说道:“田里的活不忙,家里的活更重要。”

梅霞把头埋得低低地说:“天还没黑呢。”

“没事,他们都还在田里干活呢,听不见,抓紧功夫生个孩子吧。”

说完,杨光进把梅霞轻轻放到床上,再在枕头下放上手中的大米,然后关掉房门。

又过了一段时间,梅霞的肚子还是不见大,又有另一个妇人来给杨光进出主意。

“你们两那个的时候,嘴里含着一口水,不要吞下去,保管有用。”

杨光进用力挥着锄头,坚硬的锄锋扒开土壤,人们总是乐意来和杨光进搭话,每一次都是问梅霞怀了吗?

土方法接连失效过后,最终有人提议让杨光进去山神庙烧柱香,只有神才能保佑他们了。然而这也并不能让梅霞怀孕,闲言碎语便开始传了出来。

“光进家是外姓人,谁知道他家以前是做什么的,肯定是干了什么缺德的事,所以老天爷让他家绝了种!”

“小声点,别被他听到了。”

炎热的三伏天,杨光进的汗水一颗颗砸落在土地上,长舌妇的闲言碎语他都当作没听见,不管梅霞能不能生,都是他的媳妇。

日子见长,梅霞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到自己的肚子变大,她开始变得不敢出门,那些异样的目光仿佛冰冷的刀锋,在她身上划开血淋淋的伤口。

夜晚,她躲在被窝里,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对光进说:“杨哥,我要是不能生孩子,你就和我离了吧,再去找一个婆娘。”

她的身体像是冬天里受寒蜷缩的兔子,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杨光进一把手保住梅霞,贴着她的耳朵,用异常冷静的腔调说道:“梅霞,你是我认定的女人,不管能不能生,你都是我的媳妇。”

杨光进还是拉着梅霞来到了田头,对着那些指指点点的乡邻说道:“生不了孩子咋了,老子讨的是媳妇又不是只会生崽的母猪,梅霞温柔贤惠,勤俭持家,娶到她是我的福气。你们有话都憋着,别让老子再听到,不然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你们算账!”

长舌妇们骂骂咧咧地离开,倒是不敢继续在杨光进面前造作,别看杨光进年纪还小,发起狠来倒是凶神恶煞。

梅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帮杨光进耕田,看着他变得黝黑的双臂和结实的后背,梅霞感觉无比踏实。

又到了梅雨天,背篓村的降雨愈发多了起来,梯田里灌满了水,杨光进去城里买了一筒鱼苗倒进田里,在水田里养稻花鱼是他们的习惯,再到来年的这个时候,就能养出许多肥美的田鲤。

大颗雨水砸在光进的蓑衣上,他放好鱼苗,踩到田埂上时差点滑倒摔跤。他的下巴已经冒出坚硬的胡茬,胡乱地生长着,像一堆杂草。现在的他不再像刚成家的毛头小子了。

他收拾好准备回家,看见山脚下许久不见的老光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淋雨,杨光进跑了过去,把蓑帽摘下来给老光棍带上,雨水瞬间浇了他一头,他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老光棍,别在这淋雨,快回家去吧,小心风寒!”

老光棍直直地看着杨光进,咧着嘴傻笑,露出一排大黄牙,他说:“光进,我找到袭人了!”

“什么?”

说话声和风雨声混淆,他听不清。

“我们云雨了!”老光棍大喊。

“我听不见,雨太大了,你快回家!”

傍晚回到家,杨光进擦干头和脸上的雨水,和梅霞一起坐着吃晚饭,他吃着今天饭菜,皱着眉头说:“梅霞,今天烧的菜有点辣了。”

梅霞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尝尝,说:“有吗,可能是最近想吃辣了吧。”

杨光进继续扒拉了两口饭,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向梅霞,双手扶着面带惊喜地说:“梅霞,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了什么?”

杨光进猛地抱了一下梅霞,饭也不吃,猛地冲出家门,梅霞在他身后大喊:“杨哥,带上蓑衣,外面下雨呢!”

“哈哈,不带了,我高兴,你在家等着!”

等到杨光进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是背篓村的巫萨。

“恭喜,你要当爹了。”

巫萨把过脉,抖落蓑衣上的雨水,径直离开。杨光进浑身被雨水淋湿,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到寒冷,他面对着梅霞,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他想抱住她,可又怕身上的雨水弄湿了梅霞。

“杨哥,我怀了?我怀上了你的孩子!”

这一刻梅霞喜极而泣,上前一把抱住了杨光进,任由雨水湿透自己的衣服,温热的暖气从她的皮肤透过衣服,传递到杨光进的皮肤上。他摸了摸梅霞的头,笑着说:“快去换衣裳,小心风寒着凉。”

“杨哥,你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管他男孩女孩,反正是我老杨的种!从今天起,再有谁敢说你怀不上,我就打烂他的嘴!”

背篓村的夜雨还在下着,有人在温存,有人在烧火做饭,老光棍戴着杨光进送他的蓑帽,傻乎乎地在背篓村闲逛,逮到匆匆行走的村民,就抓着他们的手,重复着那两句——

“我找到袭人了!”

“我们云雨了!”

“他妈的,什么袭人,什么云雨,这老光棍又疯了!”男人甩开老光棍的手,骂骂咧咧地离开。

女人们捂着脸,说:“老光棍,你裤子滑掉了,快穿上!”老光棍也不管,乐呵呵地傻笑,光着裤裆一步一步地挪向远处。

老黄牛拖着沉重的犁具,炎热的天气生出许多乱飞的牛虻,落在它的屁股上,渴饮着流淌在它身上那温热的血液,饱腹后就趴着不动了,除非牛尾如鞭子挥舞而来,它们才一哄而散,确认安全后又重新落在黄牛的背上,如此反复。黄牛心烦意乱,时不时停下来驱赶牛虻,身后的农夫可容不得它偷懒,手中的竹条挥舞而下,老黄牛只能忍着痛和痒继续前行。

远山上响起劳作的号子,是他乡难闻之音,是当地民族的方言,自成曲调,大意是歌颂劳动,赞美爱情。歌声飘荡在山野,听颤了竹叶,触动了松涛,还有成片山花与野草随风摇曳,唱歌人的心意从山这头传到了山那头,传进了意中人的心里,让她羞红了脸,又鼓起勇气用婉转的歌声隔着山头回应阿郎的情意。

这山上啊,耕田的流着汗,传情的挥着手,还有嬉闹的童声,山村的生活一向如此祥和平静。杨光进和梅霞其他人一样在刈稻,与前几年相比,杨光进更成熟了,梅霞的皮肤也被晒黑了一些,两夫妻虽然忙碌,倒也幸福。田埂上有个小女孩,手中拿着扎成蚱蜢形状的芦苇在玩耍,小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额前是几绺轻飘飘的刘海,圆圆的眼睛里瞳孔如墨黑,小巧的鼻头像是樱桃,她龇牙笑嘻嘻地说:“爹娘,阿莲好无聊,你们什么时候忙完来陪阿莲?”

梅霞擦去额头的汗水,笑着说:“阿莲乖,马上就好了,你爹待会带你玩骑马。”

阿莲丫头在田埂上欢呼雀跃:“阿莲要骑马,阿莲要骑马!”

杨光进将一捧扎好放到一旁,叉着腰休息一会,无奈地对梅霞说:“你还真是不嫌我累。”

梅霞用袖子给光进擦了擦汗水,说:“就让她玩一会,不然一下闹得慌,阿莲打小就跳脱,一不注意就没影了,你不给她玩骑马,鬼晓得她又要跑到哪里去撒欢。”

割完稻,杨光进一把将阿莲拎起,放在脖子上,再用扁担挑起捆好的水稻。阿莲一只手用力的抓着她爹的头发,另一只手在不断摆动,欢呼着阿莲骑马咯,阿莲骑马咯!时不时还用手轻轻拍打着杨光进的头,高声喊着: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梅霞挑着少一些的水稻,跟在身后不断嘱咐:慢点,山路陡,别摔着了!还嗔怪杨光进太宠爱阿莲,挑着这么重的稻谷,又让阿莲骑着,也不怕累坏了腰。全然忘记了是她同意让阿莲玩骑马。

下山进大路时,杨光进看到了刚从另一片山上回来的老周,他手里的钢叉插着一头满身是刺的豪猪,腰间上别着的砍刀刃口上有凝固的血液。他大老远地朝光进打招呼,说:“阿莲又长大一点了呀,光进,什么时候到我家坐坐,你嬢嬢酿的米酒可以开缸了,咱叔侄俩整两口,顺便你再给我摆摆那水府的故事!”

阿莲在光进的脖子上糯糯地喊着阿公,杨光进回应:“周叔,那叫水浒,不是水府!等我这两天打完谷子,闲下来就去找您。”他纠正了老周的读音,当地的方言总是分不清h和f的读音。

老周笑着说:“都一样,恁地好,我给你留两条豪猪腿,你可要来!”

“一定,一定!”

杨光进回到家时实在没力气了,阿莲还是撒娇地说着要继续玩,杨光进也不纵容她,把稻谷都垒到米房,回到房间就趴下了。阿莲才两岁多,梅霞怀她时杨光进不让她陪自己下地干活,虽说还有一头老黄牛陪他耕地,可他还是累得够呛。再加上双脚经常插在水田里,这双腿偶尔会隐隐作痛,他挑完稻子,腿的毛病就犯了。

梅霞哄完阿莲入睡,到房间里给杨光进捶腿,杨光进低头看着她,她那原本柔顺的青丝已变得有些干枯,被盘成一团固定在头上。细节末梢处的发丝猖狂地开出分叉,像是杂乱的芦苇,了无章法地摇曳着。梅霞的皮肤也没有从前的光滑,刚嫁人时,杨光进摸她的脸像是用手掌触碰水面上漂浮的水苔,滑溜溜的,又像是城里货郎卖的肥皂,摸过后手留余香。他现在又摸着梅霞的脸,只是全然没有当初的触感,他说:“梅霞,苦了你了。”

梅霞双手在光进腿上又揉又摁,抬着头说:“杨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现又有了阿莲,我很知足。只是梅霞没能给杨哥生个儿子,对不住你。”

杨光进握住梅霞的手,说:“一家人说那些干什么,等你身子再养好一点,我们再要一个。”

梅霞坐月子的时候恰逢大涝,背篓村的雨下个不停,杨光进为田里的营生忙得焦头烂额,力有未逮。梅霞心疼光进,就上山帮忙,这一来二去,又常淋雨,就伤了身子。杨光进看她体弱,暂时不敢再要孩子,让她好生休养。

又过了一会,杨光进站了起来,说:“好了,田里还剩几捆稻子,我去挑回来。”

梅霞收回双手,急忙说:“杨哥,我陪你去吧。”

杨光进摇了摇头,拒绝道:“剩下的稻子不多,我一个人就够挑了,你在家看着阿莲,免得等会醒来了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也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今天我想吃腌鱼,你把坛里腌好的鱼拿出来炒一炒,加点韭菜,我爱吃。”

杨光进在进山之前,他又碰到了老光棍,自从前年开始,老光棍便不再去地头闲逛发疯了,反而是经常出没在石家所处的上寨。杨光进后来知道老光棍找到了与自己初试云雨的袭人,但老光棍口风很紧,从来不告诉他到底是谁。不知道老光棍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能够守口如瓶。

老光棍虽然笑着,但眼神很慌张,他一把拉住杨光进的袖子,说:“光进……借我几个鸡蛋,喏,那么大的鸡蛋,人吃了身体变好就不会生病的鸡蛋!”他用双手比划出夸张的尺寸。杨光进说:“哪有那么大的鸡蛋,除非老虎能下蛋,你要鸡蛋干啥,谁身体不好了要吃鸡蛋?”

老光棍哇哇地乱叫,十分着急,想要说出能让他低声借蛋的背后之人,却又想到这是秘密,猛地捂住嘴,急得跳脚,脸也被涨红,

杨光进急忙说:“好了,不逗你了,知道你要拿给谁,不过我家里的鸡蛋也不多了,只准拿两颗。我现在要上山,你直接去家里找梅霞要,就说是我让你拿的的。”

老光棍感激地连连点头,杨光进不由得心生好奇,心想究竟是哪家的女人,竟然能让一个傻子变得清醒。

从光进家出来的时候,老光棍一手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用手攥着,原本沾着草灰的蛋壳被他手心的汗水洗净。他走在前往背篓村上寨的路上,天空飘来一朵朵乌云,太阳沉入了对面的山头,光线开始暗沉。劳作而归的村民浮现在山路上,老光棍就从他们身边走过,也没有疯疯癫癫,惊奇的人们纷纷侧目。有男人问:“老光棍,你手里藏着什么宝贝,给我们瞧瞧。”

老光棍紧张地把双手放进兜里,生怕他们的抢走鸡蛋,越是这样,他们越是好奇,走上前来拉扯老光棍的双手。

“别那么小气,让我们看一眼。”

老光棍的手就像是长在了衣服兜里,任他们拔也拔不出来,还有人使足了力气,扯得老光棍手臂咔咔的响,但老光棍依旧乐呵呵地笑着,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们自讨无趣,就放过了老光棍。

天又开始下雨了,老光棍淋着雨走到上寨,一旁的吊脚楼突然泼下一盆温水,浇了他一身。泼水的女人吓了一跳,在窗台上看到老光棍,大骂了一声:“又是你这个老光棍,大晚上下着雨还乱跑,跌进山沟沟里也是你活该!”老光棍也不理他,径直离开,远远地,还能听见妇人骂街的声音。

上寨是连绵的吊脚楼群,还有一座高耸的鼓楼,鼓楼边伫立着石家的祖祠,老光棍一路走过,走到了最偏僻的一座木楼前。他抬起手,紧张地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露出脸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向两边望了望,一把把老光棍拉进屋里,顺手关上门,责怪老光棍:“你怎么来了?”

老光棍傻呵呵地把手从兜里出来,把双手摊开,露出手心里的两粒鸡蛋,其中一粒的壳被他挤碎了一点,蛋液沾满了他的手掌,他说:“鸡蛋……治病……养身体,给你吃。”

女人心尖一颤,手放在了老光棍湿漉漉的脸上,被泼过污水的老光棍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可她仿佛没闻到,直接扑进老光棍的怀里。

“快煮鸡蛋吃。”

老光棍催促着女人,女人离开老光棍的怀抱,把鸡蛋放在堂屋的桌上,拿来一张毛布,一边咳嗽着一边帮老光棍擦干。

“天黑了,我要走了,二嫂。”

外面还下着磅礴大雨,女人突然拉住老光棍的手,脸色微红的低下头,说:“那么大的雨,今晚就留下来吧。”

当夜,老光棍和被叫做二嫂的女人云雨过后,他的手还眷恋在她的身上,对他来说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二嫂是随石猛那边的叫法,她是石猛二哥的女人,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当时三十多岁的石勇。结婚的第一年,孩子都还没怀上,石勇就因为醉酒摔下坡不治身亡,她成了寡妇。

石家不允许自家的媳妇改嫁,所以二嫂一直守寡,伺候着公公婆婆,好在石勇给她留了一栋吊脚楼,石家也没有收回,她才能独居在此。二嫂对石勇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个男人只会酗酒和打骂她,直到那一天,那个她独自喝醉到迷离的雨夜,她把老光棍拉进房里,才感受了爱与关怀。

那一夜的偷情让二嫂既羞愧又害怕,羞愧的是她竟然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村里的傻子老光棍,她虽然已经三十好几,但仍是背篓村的大美人,只是碍于她石家媳妇的身份,没有男人敢觊觎她。

她害怕她和老光棍的事被石家人发现,以石家的身份和地位,肯定不会轻易饶过她这一枝出了墙的红杏,所以这段时间她有意无意地躲着老光棍。

一夜的雨露而已,老光棍是个傻子,不会到处去宣扬,只要她不提,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令她无奈的是老光棍缠上了她,经常在上寨晃悠,碰到二嫂就对她说:“二嫂,我们云雨了,你要做我的袭人。”

什么袭人,什么云雨,二嫂听得云里雾里,就到处躲着他,生怕被石家人察觉到异样。只是今天中午老光棍找她时她咳嗽了几声,老光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还觉得奇怪,直到看到那个只会傻笑的男人将一颗完好、一颗破碎的鸡蛋拿给她时,她的心弦猛地被拨乱了。

现在,她和老光棍躺在床上,枕着老光棍的宽阔的胸膛像是睡在柔软的青草中,头上男人灼热的吐息像是夏天的山岚,温暖又舒服,她的肉体和灵魂都要化在令人沉醉的安全感里。

圆月高悬,寂静的背篓村只听到咕咕的猫头鹰叫声。一家家的火光渐渐熄灭,月光洒在树梢上,渐渐往上移动,今夜就要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过去。

石猛本来准备睡觉,堂姐石开芬敲开了他的房门,一进屋就迅速说:“猛子,出大事了,刚才我在二楼看见老光棍钻进了二嫂的屋里!”

石猛吓了一跳,连忙说:“姐,你是说二嫂偷男人?”

石开芬自己走到了厨房,用水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咽进肚子里,擦了擦嘴边的水渍,阴阳怪气地说:“我就说这二嫂肯定是个不甘寂寞的主,你二哥都死了十年了,她能忍得住?只是没想到你二嫂是这种浪货,馋起来连老光棍都敢吃!”

石猛皱着眉,说:“芬姐,你确定你没看错?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二嫂好歹是我们石家的女人,不能随便污人清白。”

石开芬冷哼了一声,说:“千真万确,刚才我已经通知你爹了,这会估计就要去抓人了,哼,这骚货怕是要遭罪了,你爹要是看到她躺在老光棍的怀里,怕是气得拔掉胡子!”

石猛连忙拿起挂在墙边的蓑衣,说:“不行,我得去看看,真要出大事了!”

原本寂静的背篓村上寨突然火光涌动,尖叫声、怒骂声和求饶声惊醒睡梦中的村民,他们打开房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个个涌上上寨。在人群围绕之中,一个赤裸着上身,明明遍体鳞伤却依旧傻笑的老光棍躺在地上,族老让两个石家人押着二嫂,其余人正对老光棍残忍施暴。

族老气得浑身战栗,左手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窟窿。二嫂的脸上留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挣扎着,呐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又央求族老:“放过他,是我勾引他的。”

“贱人,你还好意思说,我石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给我把这个贱人押下去。”

二嫂被几人拉扯着拖向远处,不断回头地看向老光棍,老光棍也不躲避那些拳打脚踢,一遍遍喊着袭人,袭人。

二嫂和老光棍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背篓村,成为大家的笑谈,有人说二嫂饥不择食,连这样痴傻的男人都下得去手。也有人说二嫂指定是看到了老光棍硕大的器具,所以才忍不住。更有人说二嫂本身就是骚货,除了老光棍,背篓村还有不少的男人和她睡过。

传着传着,二嫂就成了人尽皆知的骚货,有人说她一天就能睡几个,也有的妇女质问自己的丈夫,问他们是否和二嫂睡过,他们当然都在否认。

不少十七八岁的背篓村青年则自称睡过二嫂,他们说:“当年我路过二嫂门口,她见我身板精壮,非要拉我进屋喝水,我就进去了,一进去她就亲我的嘴,还摸我。”

“说得像真的一样,我才是和睡觉的人,你知道她屁股有多大吗,就像南瓜一样!”

“我才和二嫂睡过,你们不知道她左边屁股有一颗红痣吧,上面还有一撮毛,我摸她屁股的时候还被扎了一下!”

他们纷纷争论着到底是谁睡了二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全都把二嫂睡了,然后还互相交流经验,似乎这件事让他们引以为傲。

自从老光棍和二嫂的事情败露后,老光棍就被他们关到了牛棚里,等候发落。出事的那几天,鼓楼的鼓总是响起,石家召集所有的族人在鼓楼开会,商讨如何处理二嫂两人。

被关在牛棚的那几天,他们每天只给老光棍一顿饭吃,老光棍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开心地吃着他们的粮食,一遍遍问其他人他的袭人去哪了,怎么没来见他。

他们都没有给老光棍好脸色看,甚至有些人又挥舞起拳头,一拳一拳往老光棍的脸上砸,砸得他眼睛血管爆裂,砸得他牙齿脱落,满嘴鲜血。老光棍却依旧傻呵呵地笑着,露出一排染血的牙齿。

杨光进拿着两个红薯,来到了关押老光棍的牛棚,把红薯扔进去,老光棍踉踉跄跄地捡起来,皮也不剥就直接囫囵吞进肚子。

杨光进靠在牛棚边,他问:“老光棍,二嫂就是你的袭人吗?你知不知道二嫂的身份,她是个寡妇,还是石勇的女人,你碰了她,就等于打石家的脸,他们不会饶了你和二嫂。”

老光棍双腿有些变形,他挣扎了几下,没站起来,就坐在地上,粘着满身的枯草,说:“我们云雨了,我要娶她。”

杨光进叹气,老光棍的笑容让他心中刺痛,人人都把老光棍当成傻子,可是他却不这么认为,老光棍虽然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说:“老光棍,明天我再来看你,二嫂那边一旦有消息,我会和你说的。”

转身回去的路上,老光棍坐在牛棚里,带着笑容向杨光进挥手,杨光进心想老光棍是否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他的笑容让杨光进心中刺痛。

石家接连开了几天宗族大会,终于决定如何处理二嫂和老光棍。杨光进又去拜访石猛,打听处理的决定,得知详情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忙问:“猛叔,这可是人命啊。”

石猛连连抽着手中的叶烟,浓烟从他嘴中喷出,熏到了杨光进的眼睛。

“这是我爹的决定,老光棍和二嫂的事传遍了背篓村,他不能饶过二嫂的,没有当场处死她而是让她自生自灭已经是因为我在求情了。”

杨光进捏着拳头,说:“猛叔,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石猛摆了摆手,说:“跟我说也没用,我不能做主。”

杨光进松开了拳头,叹了一口气,说:“你把守老光棍的人喊回来,我来通知他这件事情吧。”

“好。”

杨光进无法形容在走到牛棚时他的心情,牛棚里的老光棍还是一脸笑容。

“光进,你来了。”

杨光进说:“老光棍,他们决定流放二嫂,把她撵到有老虎的那座山上,让她自生自灭。”

老光棍还是嘿嘿地笑着,好像听不懂杨光进的话。杨光进气急,直接翻进牛棚里,一把抓起瘫坐在地上的老光棍,吼着说:“老光棍,你的女人要死了,他们还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你再也见不到二嫂了!”

老光棍还是像没听懂一样的笑,任由杨光进抓着自己,一遍遍地说:我要娶她,我要娶她。

杨光进肚子里一阵无名火,他甩了老光棍一巴掌,骂:“娶她娘的娶,她都要死了,你没听懂吗!要不是你们……”

杨光进本想继续骂,却突然发现老光棍笑容不再,他第一次在老光棍的脸上看到沉重的表情,但老光棍口中还是一遍遍地喊着那句话——我要娶她。

杨光进突然失去了力气,放开了老光棍,翻出了牛棚。

离开前,他突然说道:“老光棍,别忘了,你还欠我两个鸡蛋,要还的!”

在流放二嫂的那天,整个石家族人都出动了,还有围观的背篓村村民,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议论二嫂。

二嫂仿佛经历了非人的折磨,曾经面容姣好的她,现在脸上有着一道道伤痕,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腰上,像是一个疯女人。她身后是一群石家族人,他们面色严肃,一步步地逼着她朝那座山走去。

杨光进突然挤开人群,走到二嫂面前,问:“你后悔吗?”

她原本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杨光进在这样一个伤痕满满的女人脸上看到了羞涩和满足的神情,她说:“为什么要后悔?”

“他虽然傻,可他会关心我,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也知道我需要男人。”

石猛带人把杨光进拉了回来,杨光进看着二嫂决绝的背影被吞没在林海当中。石猛低着头,在杨光进的耳边说:“昨晚老光棍跑了,他打伤了看守他的人,拖着一条瘸腿离开的。”

杨光进惊诧,忽然转头看向远处,似乎有一个人正一瘸一拐地走进深山之中,他有些于心不忍,说:“我先回家了。”

山上,二嫂已经看不见山外的人影,高大的树木投下来的阴翳让她仿佛身处黑暗,四下还有一声声远处传来的野兽吼叫,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在迅速变得冰冷。

她好累,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就靠着一棵树坐下了,她说:“太累了,我就这样睡过去吧。”

她渐渐睡着了,睡梦中,十七岁的少女出落得水灵标致,和玩伴在水潭边洗衣、和娘亲学蜡染刺绣、和爹爹一起打谷子,往事像流水在梦中流淌。

有人摇醒了她,她睁开眼来,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娶你了袭人。”

“我不叫袭人。”

“二嫂。”

“也不要叫我二嫂,记住了,我的名字是吴秀英。”

“我来娶你了,秀英。”

吴秀英的头枕着男人的肩膀,感受着她的呼吸,湿润润的猩红色液体流过地上干枯的树叶和松软土壤,渐渐润湿他们的裤脚。远远地,好像有什么在接近。她忽然握住老光棍的手,说:“一起睡吧。”

杨光进回到家的时候心情很沉重,阿莲缠着她的妈妈在玩闹,他吼了一句:“别玩了,规矩点!”

阿莲顿时噤若寒蝉,委屈得眼睛里蒙上了雾气,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到脸上。

梅霞责怪杨光进:“你干嘛吓唬阿莲!”

杨光进道歉,然后一把抱起阿莲。

“阿莲乖,来,阿爸继续教你识字,昨天教的字还记得吧。”

阿莲收住啜泣,比出两根手指,说:“阿莲记得,是十!”

杨光进揉了揉阿莲的头,连连夸道:“阿莲真乖,那今天阿爸再教你一个字,十下面加一个长横,就叫土!土就是地,就在我们脚下,我们每天都踩着它,才感觉到踏实。种庄稼也不能离开土,有它才能养活我们,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土。”

阿莲嘬着小手,在杨光进大大的手掌比划。

“是这样写吗?”

“阿莲太聪明了……”

石家派人封锁那座山的出口整整七天,别说那山上有老虎,就算是老光棍和二嫂侥幸没遇到,也早已被饿死了。

等石家的人一离开,杨光进立马找到了老周叔,两人一同喊上了十几个猎户,有人扛着火枪,有人手持砍刀和斧头,在山上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现。

回到家,杨光进把自家的粮食分给他们一部分,第二天继续上山寻找,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杨光进找到了两张粗布麻衣的碎片。

杨光进将碎片紧紧攥在手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猛兽的咆哮,老周连忙拉着他往后跑,说:“快走,小心大白虫出来。”

杨光进跟着大队伍点了点头,逃离了这座山头。和老周叔告别时,他说:“周叔,你说老光棍到底傻不傻?”

老周说:“我哪知道这些。”

杨光进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说:“谢老周叔了,你让其他人到我家分点粮食,我还有事要做。”

杨光进一路走到村外,来到一处山头,挖了一个小坑,将手里的布条埋了进去,填上土,垒起一个小土包。小土包旁边是一个更大的坟包,坟包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恩考杨太公之墓。

杨光进坐在旁边,对面的山腰上冒着许多吊脚楼,正是背篓村,他拍了拍小土包的土,说:“老光棍,你是真的傻啊。”

他又从兜里摸出来一根烟斗,点上抽了起来,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掉。

“这烟真他娘的辣眼睛!”

十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背篓村的山绿了又白,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日复一日,吊脚楼里的家长里短沉寂在袅袅的炊烟里,随山风散去。杨光进又长了几岁,梅霞也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杨光进给他取了个单名贤字,昌是他的字辈。

昌莲长到了五六岁,越发的调皮可爱,小时候那么缠着她娘了,反而天天跟着一群孩子漫山遍野的跑,爬树摘果、捞虾抓鱼,没有片刻的安分。快到六月初六了,背篓村的气氛变得热烈,石家每年照例在村上举行盛大的节庆仪式。

一大早,山中的雾气还未消散,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水汽,杨光进将牛棚里的老黄牛牵了出来,另外一只手牵着昌莲,准备去城里赶场。

阿莲脆生生地问:“爹,真的要卖掉大黄吗?”

杨光进一边驱赶着家里的老黄牛,一边说:“大黄已经老了,耕不动地了,卖掉它去换一个小牛崽来,到时候阿莲要负责养哦。”

大黄哞哞地叫,走得缓慢,它好像听懂了杨光进的话,腿像灌了铅一样,任凭杨光进使劲地鞭打它,也不肯加快步伐。

杨光进无奈,照这个速度,等他们走到县城,天都快黑了。阿莲于心不忍,说:“爹,大黄不肯走,它肯定知道我们要卖了它,大黄这么聪明,我们不要卖了好不好。”

杨光进摇了摇头,这几年的收成不是太好,家里吃紧,卖掉老黄牛还能贴补一些家用。大黄通人性,他看着也心疼,但迫于无奈,他走到前面摸了摸大黄的背,语重心长地说:“老伙计啊,家里的米不多了,你年纪又大了,下不了田,我们一家还要生活。梅霞刚生孩子,身子虚得很,还得养着,你不要怪我,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大黄哞了一声,似乎在应答,它用头拱了拱杨光进,脚步不再缓慢,无需杨光进驱赶,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到了县城,杨光进不忍在阿莲面前把大黄带到屠宰场,就前往集市卖给了一个熟人,只是价格稍微低一些。杨光进又带阿莲去抱回来一个牛犊子,然后再买上一袋大米,今天的行程就准备结束了。

准备带阿莲回去时,阿莲拉着杨光进的衣角,手指指向远处,糯糯地说:“爹爹,阿莲想吃冰糖葫芦。”

杨光进数了数为数不多的钱,本想拒绝,但看着阿莲可怜的表情,忍不住心软买了一串。

“就你最爱吃,看看你的牙,吃糖吃得都长虫了,下次可不要在我面前喊牙疼。”

阿莲不理会杨光进,眼睛里只有手上的冰糖葫芦,眯着眼一口一口地舔舐。杨光进拿她没办法,只好自己抱着牛犊子,牵着阿莲回村。

背篓村到城里大概有四十里路,走回去要花一两个时辰,中途阿莲累了,杨光进就背着她,感受到背后逐渐变得湿润,杨光进哭笑不得,心中想:“阿莲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调皮了一点,以后要好好管教,免得太不懂事。”

阿莲有往下掉的趋势,杨光进双手使劲,把她往上抽一抽,脚底是咯脚的石块,他踩在上面,却没有一点不习惯。

回到家的时候,杨光进刚把牛犊子放到牛棚里,石猛就亲自来找自己了。

“猛叔,你怎么来了?”

杨光进擦了擦手,拿起水壶倒了一碗水给石猛。石猛也不客气,猛地一口喝完,然后找了根凳子就坐下,他打量着杨光进的家,说:“光进啊,你这房子修得还不错。”

杨光进也拿了根凳子在石猛旁边坐下,笑着说:“毕竟才修了几年,还挺新的。”

石猛换了个话茬,问:“最近梅霞的身体怎么样?”他知道梅霞刚生第二胎,正在坐月子。

杨光进转过头,对着里屋大喊:“梅霞,猛叔来了,出来见一见。”石猛连忙摆手,大声喊:“不用了,侄媳好生休息,我就是来和光进说点事,不用特意出来。”

他掏出衣服内包里掏出了一包烟叶,分了一点递给杨光进,自己也拿出一小撮放进烟嘴里,然后点上火,叭叭地抽了起来。

他说:“光进啊,明天就是六月六了,我爹决定搞个祭祖仪式,然后在上寨摆流水席,让全村人都参加。村里没那么肉,所以叫我来动员大家,每户都出点肉食,我刚才看了一眼,你家那只老母鸡也不小了,最近也没有下蛋,要不你们家就出这一只老母鸡吧。”

杨光进皱起眉,猛地吸了两口烟,不解地说:“这两年收成不好,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地过六月六,往年都没这么隆重,还要摆流水席,这不是往瘦子身上刮油水吗?”

石猛解释说:“就是这两年收成不好才更要过得隆重,祭祀萨祖,求萨祖保佑,来年才能风调雨顺,这是我们侗家人的习俗。”

“祭祖就有用?”杨光进问。石猛拍了拍胸脯,说:“当然,老一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完,石猛把烟斗往地上敲了敲,把烟灰抖落,然后站起来,说:“记得明天带上老母鸡去上寨。”

杨光进看着他离去,猛地叹了一口气。家里除了那头牛犊子,就只剩下一只老母鸡,先前养的猪也拿去卖了,换了钱买药给梅霞调养身体。他从厨房端出一碗汤,走进房间。梅霞躺在床上,看起来有些虚弱,

杨光进扶着梅霞坐了起来,梅霞说:“杨哥,我都听到了,那只老母鸡你就拿去吧,不用留着给我补身体了。”

床上还有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正是刚出生不久的杨昌贤。杨光进点了点头,有些生气,说:“不知道族老在想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过节摆流水席,还让每家每户出肉,这不要人命吗?就算萨祖保佑我们,那也要撑到下一季谷子成熟啊,我们家到还好些,勉强撑得过去,那其他人呢?”

梅霞拍了拍杨光进的手背,安慰他:“这都是规矩嘛,明年收成肯定会变好的。”

“希望这样吧。”

十二

上寨的石家族人敲响了大鼓,背篓村村民走出家门,纷纷带上肉食,走向上寨。男的身着绛紫色的连襟服,女的则穿湛蓝色的侗衣,头上还带着银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沉浸在节庆的氛围当中。

杨光进随着人流走到了上寨,几百人挤满了上寨的平地,他提着老母鸡,递给了石家的厨子。

石家族人每个人都在忙活,石猛抽空找杨光进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先找个地方待着,等会就要祭祖了,我还要忙,待会吃席的时候咱叔俩喝两杯。”

“去吧去吧!”

杨光进笑着推开石猛,刚站了一会,老周叔就来到了他身边,老周叔又老了一些,身子也没以前这么魁梧了,杨光进不知道老周叔吃山货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老周在杨光进的身旁说:“六月六是我们天府侗最隆重的节日,好多年都没这么盛大过了。祭祖过后,还有款会舞和侗歌表演,你应该还没见识过吧?”

杨光进点了点头,又问:“周叔,你带来了什么肉食?”

老周抓了一把胡子,说:“前几天刚抓了一只山猫,烤了还剩半只,就直接拿过来了,等会让石猛分点给你尝尝,那滋味安逸得很。”

算了算了,杨光进心想连周叔都不反对族老的做法,他人微言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众人的视线中,石家抬来了一只绑好的大白猪,放到一块大的案板上,当着大家面宰杀,然后摆放到萨祠里面,族老在几位年轻人的搀扶下走进萨祠,然后烧香祷告。

村里的巫萨穿上了萨袍,左手拿着铃铛,右手拿着一本泛黄的古书,一边摇着铃铛,一边翻动书页,还跳着奇异的步伐,嘴中高声吟唱着祷词。

石家族人站成一排,时不时高声喊着吼嘿,场面庄严神圣。祭祖过后就是舞蹈表演了。石家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赤裸的上身抹着黄油,跳着雄壮激昂的武舞,仿佛大战当前的勇士。

围观的村民一个个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甚至跟着高声吼起来,激起在场每一个人的肾上腺素,进而变得脸色通红。随后,又有男子拿上盾牌和长短刀,在广场上不停地腾挪跳动。在一阵阵“杀!杀!”的冲喊声中,杨光进感觉到背篓村的另一种神秘。

武舞过后,又是女人带来的踢步舞。她们穿着华丽的包裙,围成一个圈,整齐地踢步和旋转,用“呀嘿”的号子喊着节奏。时而圈子收拢,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时而人群散开,花骨朵尽情绽放。人们在欢笑,在高歌,粮食欠丰的烦恼都被他们抛之脑后。

杨光进忘不了这一天,尽管他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能用歌舞来麻痹苦痛,他已然忘记了那只被剖腹取卵的老母鸡。

长桌宴摆起的时候,杨光进和石猛和老周喝了几碗米酒,也吃了山猫肉,他问身边已经喝醉的老周:“老周叔,家里没肉了怎么办?”

老周嗯啊嗯啊的哼着,趴在桌上。杨光进又转过头来问石猛,说:“猛叔,梅霞身体还要进补,昌贤又要吃奶,我该怎么办?”

“喝酒喝酒!”石猛嘿嘿地笑着,根本没有听进杨光进的话,又自己灌了一口,也倒在了桌上。杨光进拿起酒,看着天,喝了一口,大声喊:“谁家酿的酒,怎么还是咸的!”

十三

杨光进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人扛着回家的,第二天被昌贤的哭声吵醒,梅霞抱着哄昌贤,把乳房从衣服里露出来,给他喂奶。昌贤嘬了两口就吐奶了,哭声变得更大,杨光进连忙问:“怎么回事?”

梅霞把手放在昌贤的脸上,感受他的体温,她猛地缩回手,慌张地说:“杨哥,昌贤好像发热了。”

杨光进坐了起来,也把手放在昌贤的脸上,自己也吓了一跳,说:“不好,真的发热了。”

“怎么办?”

梅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杨光进连忙穿起衣服,把昌贤抱在怀里,从床头柜里拿出钱放进衣服兜里,说:“你别急,我带他去看巫萨。”

梅霞着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说:“杨哥,千万照顾好昌贤。”

杨光进一路抱着昌贤跑到了上寨,找到了巫萨,结果巫萨也没有办法,他说这么小的孩子用不了中药,生病只能熬过去。

背篓村许多人家养小孩就是这样,活不活得下去完全靠孩子自己的体质造化,去城里看病路途又远医药费还贵,一般人家付不起那个代价,所以经常有孩子早夭。昌贤是杨光进的第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离开上寨,他又找石猛借了一辆牛车,一路朝县城敢去,这一路上,昌贤的一直哭着,哭到后来声音渐渐变小,都没力气再哭了。杨光进看得心疼,只能一路地哄着昌贤。

“昌贤别急,爹爹马上就带你去看医生。”

他大力驱赶着前面的黄牛,牛车在山路疾驰着,颠簸得他几次差点掉出车外,他只好一只手抱着昌贤,另外一只手死死抓住套在黄牛身上的绳索。

刚下过雨的山路无比湿滑,黄牛前蹄突然踩到一个泥坑,猛地摔倒,连带着牛车直接倾翻,把车上的人都甩了出去。杨光进没来得及多想,双手高高举起昌贤,砰地一声,他仰面摔在地上。

腰间和右腿传来剧痛,可杨光进根本心思去察看,只躺了一会就立马站起来,看到黄牛也摔得凄惨,左前蹄好像折了,他把牛车拴在路边,加快步伐往城里跑去。

终于跑到了县城的大医院,他抱着昌贤,大声地朝医院走廊上来来回回跑着的护士医生喊:“快救救我儿子!”

两个护士跑了过来,一个接过他怀中的昌贤,问怎么回事,杨光进说发高烧了。另一个拉着他说:“你快去急症室!”

杨光进甩开她的手,说:“他娘的,管我干嘛,快救孩子!”

“急什么!孩子死不了,你再不去包扎伤口,出事了谁来照顾孩子?”护士生气地说。杨光进这才摸向自己的后腰,血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左腿,裤子已经破了,布条长进伤口的血肉里,他现在才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杨光进是一瘸一拐回到背篓村的,在医院待了一天一夜,昌贤才退了高烧。他回到家,把昌贤拿给梅霞抱,笑着说:“梅霞,昌贤没事了。”

豆大的泪珠从梅霞的眼角滴落,她说:“杨哥,你怎么受伤了?”

杨光进摆了摆手,说:“不碍事,跟石猛借的牛车在路上翻了,摔了一跤,不打紧。你和阿莲吃过东西了没有?”

梅霞点了点头,杨光进开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他已经一天没合上眼了。

十四

杨光进没想到他这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腿和腰都伤到了,一时间无法下地劳作,还在坐月子的梅霞只能代劳。杨光进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等到一能下地,立马就把梅霞从田头叫了回来。只是自此以后,他耕田远不如从前利索了。

又过了两年,背篓村里来一个行脚货郎,带来的除开油盐醋茶和炊具之外,还有一个消息。他说小鬼子已经打到了隔壁县城,最近城里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官兵在抓壮丁。背篓村山高路远,因此才没有遭到波及。

消息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了族老的耳中,他立马派人敲响了鼓楼里的大楼,鼓声连响了一刻钟,大家都知道是紧急事态,所有人都聚到了上寨鼓楼处。族老当即宣布从今日起背篓村正式封山,所有人不得外出,同时派出石家壮年值守各个山路出口,并进行例常巡逻,以防鬼子侵袭。

背篓村人心惶惶,生怕隔壁县城沦陷。于是家家户户开始闭门不出,除了去种田,山野乡间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杨光进也有些紧张,他回家后立马吩咐梅霞和两个孩子,从今天开始大家就在家里躲着,除了他都不能外出。梅霞抱着两个孩子说:“杨哥,你放心,我在家看好这俩孩子。”

杨光进倒是不担心昌贤,小家伙才两岁,刚学会走路不久,还管得住,倒是昌莲让他头疼。昌莲已经七八岁,正是性子野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早上出门劳作时,杨光进只好锁上家门,免得有一个阿莲跑出去。梅霞在家也不无聊,这几年光进已经教会她写了不少字,她在家还可以教昌贤和昌莲识字。

刚上坡,杨光进就碰到了同乡,有人心神恍惚地过来和他搭话,说:“光进啊,你说鬼子会不会攻破隔壁县城,然后到我们这来烧杀抢掠,听说鬼子一个个人高马大,还爱喝人血吃人肉,他们要是来了,我们能顶得住吗?”

杨光进听着也心慌,前些年偶尔在县城里听到外面在打仗的消息,他们这些犄角旮旯的人哪里见过鬼子,只能从传言中揣测,于是鬼子在那些残忍的传闻中变成了妖魔。

杨光进说:“来了就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上面还有官兵挡着,官兵不行,还有石家,如果连他们都挡不住,那我们只能把脖子洗干净了。”

他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反而让同乡有些难以应对,最后同乡悻悻地离开,去找其他人讨论去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流言在背篓村传得越来越邪乎,有人说鬼子扫荡最爱找花姑娘,稍微有点姿色的都不放过,他们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奸淫妇女,要是有人反抗就直接残忍地杀死。

那什么样的女人才有姿色,当然是屁股大的女人了!这是背篓村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哪个男人不爱屁股大的女人,那柔软的手感,相信连鬼子都抵抗不了。于是,背篓村所有的女人都被关在了家里。

石猛的堂姐石开芬也是如此,她是主动让丈夫幽闭自己的,她自认为她颇有姿色,是背篓村绝顶的美人,但凡鬼子进村,她必定难以幸免。

她每天照着镜子哀叹,又在神龛面前一边抹泪,一边大骂:“娘呀,你为什么把我生得这么大,要是被鬼子糟蹋了,我还活不活了!”她又狠狠地拍了屁股一把,恨不得把这肉都拍扁。

为了避免成为有姿色的女人,背篓村的女性可谓是绞尽脑汁。先是有人开始少吃一顿饭,硬生生把自己饿瘦,希望屁股能变得小一点。结果是脸瘦了,腰细了,腿也不粗了,可那该死的地方还是饱满挺翘。又有人用布条紧紧缠住肥臀,声称要学习以前裹足的习惯,既然缠脚能变成小脚,那为什么肥臀不能变成细臀?然而缠臀的行为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因为她们发现每次屙尿拉屎都异常麻烦,等到解开布条,裤裆都臭了。

好一段时间里,背篓村的女人抓耳挠腮,背篓村的男人每次见面都互相询问:你家婆娘现在屁股多小了?被问的那个人就伸出双手比出他婆娘屁股的形状大小。如果两人之间有一个人比出来的大小比另外一个的要小,就会幸幸灾乐祸地说:“娘的,到时候鬼子来了,你婆娘肯定第一个遭殃!”

落败的男人一回家就数落自己的婆娘,连连大骂:“他妈的,别人家的婆娘屁股都变小了,为什么你的还是这么大?你是不是巴不得让别人看我的笑话,看我头上的帽子有多绿?”女人嘤嘤啼哭,恨不得用刀在屁股上剜下一块肉。

整个背篓粗唯一不为所动的女人只剩下梅霞了,倒不是说她没有相同的困扰。相反,她双臀的规模在全村女人当中数一数二。只是杨光进跟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是鬼子真进村了,谁都跑不了,何必要像其他女人一样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之后,梅霞照常带着一儿一女和杨光进上山下田,在一片浓云惨淡的背篓村中,只剩下光进一家还保留着欢声笑语。独自出门种田的男人们看到杨光进一家人,顿时又惊又怕,纷纷上来劝诫:“你不要命了,还带着梅霞出来招摇,小心鬼子进村把她给掳走!”

杨光进不以为意,摇着手说:“不碍事,等来了再说。”

男人们摆出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为杨光进的不作为而恼怒,他们说:“光进啊,你太不负责了!”

节食到面黄肌瘦神情憔悴的女人们看到梅霞依旧挺着圆润的肥臀在她们面前路过时,心里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只是悄悄地说:“这骚娘们,迟早有一天要遭殃。”

十五

在气氛诡异的背篓村中,仍旧照常生活的光进一家反而成了异类。当一群人鸦雀无声时,一句低声细语也会格外引人注目。最终,石家族老亲自找上了杨光进,他说:“现在全村人都提心吊胆的,你不要再让梅霞出门了,万一鬼子的侦察兵混进村里看到了她,不是要连累整个村子?”

杨光进低头沉默,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后来他跟梅霞说:“从今天你别陪我上山了,在家整理菜园和带孩子就行。”

梅霞担忧地说:“我不出门也行,可是阿莲和阿贤两个孩子怎么能耐住性子,一天不上蹿下跳就要耍脾气。”

杨光进皱起眉,说:“那这样吧,我平常带他们上山。”

“那你忙得过来吗,我怕你看不住他们。”

“没事。”

“辛苦你了杨哥。”

后来的日子,杨光进常常带昌莲和昌贤一同上山,他种田时,就把两个孩子放到田埂边,嘱咐他们不能乱跑。为了让他们收敛玩性,杨光进还跟他们说了许多老一辈传下来的诡谲故事。

“这山上啊,可不能乱跑,要是冲撞了山老爷,那就完蛋了!”

“爹爹,山老爷是什么呀?”昌贤瞪着大大的眼睛问。

一说到这,杨光进就左右两边各自看一眼,然后装出恐惧的神情,小声地说:“谁都没见过山老爷,只知道他爱在山路上跟在人的背后,喊你的名字,拿小石头砸你。那时候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你就死了!”说到死了,杨光进就会吐出舌头,翻着白眼,吓得小昌贤一颤一颤的。

昌贤不知道他爹爹口中的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杨光进的这幅样子很可怕,他不要变成这样。

阿莲倒是不怕,只是说:“爹爹,我想吃冰糖葫芦了,你什么时候带阿莲进城买糖葫芦吃啊。”

杨光进头疼地说:“下次卖粮的时候我再带你去,现在村都封了,城里啥消息都不知道,鬼子还在打隔壁县城,可不能随便进城。”

阿莲只好嘟起嘴,表示不满,然后又开始躁动起来,按耐不住就要撒丫子跑去玩了,光进只好再讲了一个故事。

“小孩子不要乱跑,变婆最爱抓不听话的小孩了……”

随后,杨光进有声有色地描绘起“变婆”这个地区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生物,也幸亏他读书不少,说起故事来栩栩如生,这才吓得两个小孩不敢轻举妄动。两岁的昌贤更是害怕,以至于一段时间内老是做噩梦,让大半夜起来哄孩子的梅霞埋怨不已。

十六

这天,杨光进又带着俩孩子上山,路上还碰到了老周叔,封山的日子让老周也不好过,这年头山上的猎物不像往年那么多了,他需要跑到更远的山头打猎。但现在严禁出山,老周不得不带上小周三天两头的跑到山上去。搁往年,他们都是打三天歇半月,时不时整到一只大货,现在只能隔三差五地逮一些小兽,勉强度日。

兴许是日子过得苦的原因,老周也没和杨光进多寒暄,就带着小周往另一侧的山上走去了。

来到田头时,杨光进发现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天空万里无云,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到温暖,水田的鱼儿时不时从他两腿旁游过,耳边听到的是阿莲逗弄昌贤的声音。杨光进想这里的日子多么平静,而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是否又已经被战火蔓延?

“平民老百姓想这些干什么?”杨光进摇了摇头,继续插秧。几个小时后,他的腰病犯了,痛得他在田埂上瘫坐。

阿莲问:“爹爹腰又痛了?”

杨光进点了点头,没了梅霞帮忙,这段时间他还是太勉强自己的身体了,不过他还是咬牙坚持了一会,说:“没事,待会再去割点青草我们就回家。”

说完,杨光进就要站起来,可是又突然嘶地一声吸了口冷气,摇晃着跌坐在地。

这该死的腰病!

杨光进在心中暗骂。阿莲看爹爹的样子心疼不已,连忙说:“爹爹,你休息一下,阿莲帮你去割草。”

杨光进犹豫了一会,他打小就宠爱阿莲,舍不得让她经常干活,可是他的腰实在疼得厉害,如果再不去割草,等会天就黑了。他转念一想,别人家的孩子像阿莲这么大的时候也都下地帮爹娘干活了,就点头答应。但他也担心,嘱咐阿莲:“翻过这面坡就有一片草地,你就在那割草就行了,别跑远,镰刀太快,注意别伤到手脚。”

阿莲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放心吧爹爹,阿莲肯定带回来最嫩的青草给小黄吃,小黄吃得好才能长得快,等它长大爹爹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光进摸了摸阿莲的头,心想还是女娃儿懂事,就是太爱玩闹了一些,哪怕天天教她读书念字也不能让她静下心来。看着小小的阿莲带着一把和她身形不成比例的镰刀一蹦一跳地远去,杨光进伸手把昌贤抱到身边说:“阿贤,你长大了可要学学你姐。”

昌贤躺在光进怀里,又手戳了戳光进的腰,疼得杨光进一抖,骂道:“臭小子,别乱动!”看到杨光进这么大的反应,昌贤觉得有趣,咯咯地笑,小手又不规矩往杨光进腰上戳去。杨光进反手翻身抱着昌贤,又用一只手去挠昌贤的胳肢窝。

“小兔崽子,看你还敢闹你爹吗?”

“哈哈哈……”

田野间飘荡着父子俩的笑声。


坡上的青草长到了阿莲的腰间,她出没在青草从中,像是调皮的小兽,镰刃就是它的利爪,挥舞间一茬又一茬的青草倒下。

“好累。”阿莲跳到了草堆上坐下,额头的发丝沾在了满是汗水的头上。她把镰刀扔在一边,吹着凉快的山风。一只草绿色的蚱蜢跳到了草堆上,在阿莲身边左顾右盼。

阿莲瞪大了眼睛,慢慢绷紧身躯,像是拉满弓的弦,猛地朝它扑去,双手死死地捂住。

“看你往哪跑!”

然而草蜢高傲地掸掸翅膀,跳到了阿莲的头上,气得阿莲吱哇乱叫,小手拍向脑袋。草蜢再一蹦,躲开阿莲气急败坏的攻击,还在她面前停留了一会,似乎在嘲弄她。阿莲哪里受得了,追着草蜢一蹦一跳,不抓到它不罢休。

这坡的另一面是山谷,有一个清幽的水潭。阿莲随着草蜢来到了这,只能无奈地看着它跳到了潭中的浮萍上。她恨恨地哼了声,突然想起这潭里有河虾,阿爹也来这捉过虾,阿莲至今忘不了炒虾的味道,贪吃的她不由得心痒痒。

她趴在潭边,看见好多河虾在她面前游过,就从潭边捡来一片荷叶,再往里放了点水,然后放在岸边,自己再挽起裤脚,下潭捕虾。

过了好一会儿,荷叶里就装了不少虾,阿莲和光进抓过虾,深谙抓虾的门道,所以效率奇高。她看着那一堆在荷叶里扑腾的河虾,似乎已经闻到了那炒河虾的味道,口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淌下。

“再抓几只,爹爹腰痛,吃虾可以补补。”

杨光进带着昌贤歇了一会,见阿莲一直没回来,心里担心,他的腰没刚才痛了,就抱起昌贤,翻过坡去,一边喊着:阿莲,回家了!

他来到那面割草的山坡,只见镰刀和割好的青草躺在地上,却不见阿莲的身影,他心中一紧,大声呼喊着阿莲的名字。坡那头的田上有还在耕田的老乡,他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遥遥喊道:“兄弟,你看到我家阿莲了吗——”

“没——看——见——”

声音从那头传来,一滴水珠滴到了他的头上,他抬起头,乌云在他头上拧成一团,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沥沥的雨。好多人从山上跑了下来,杨光进一边抱着昌贤,一边抓着仓皇逃路的同乡问:你看见我家阿莲了吗?每个人都在摇头,都说没见过。

杨光进越来越着急,他又担心昌贤被雨淋感冒,急忙跑回家里,梅霞见他身边没有阿莲,也不禁慌了神,连忙问:“阿莲呢,怎么没和你回来?”

杨光进什么也来不及说,把昌贤递给了他,拿起门边的蓑衣就跑了出去。跑到山脚时,刚好碰到打猎归来的老周和小周。

老周问:“光进,发生什么事了?”

阳光紧咬着牙说:“周叔,阿莲去割草然后就不见了。”

老周神色一变,立马把身上的装备全都扔给了小周,说:“光进你别急,我跟你一起去。”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小周说:“你去叫人,让大家一起帮忙找。”

两人一同跑上了山,下过雨的山路十分泥泞,杨光进摔了几跤,弄得身上全是泥浆。老周一遍遍地在后面嘱咐他要小心一点,可杨光进心里着急,哪里管得了这些。

两人来到那面坡,杨光进对老周说:“阿莲就在这里不见的。”

老周叔喘着气,说:“你别着急,阿莲还小,应该跑不远,我们就在附近找找。”

阿莲,阿莲!两人一同喊着她的名字,不多时,小周也带了一群人来到山头上,他们分头寻找,整片山上都回荡着阿莲的名字。

天空阴沉,又快天黑了,山上的视线越来越差,杨光进久寻无果,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喃喃道:“阿莲她不会出事了吧?”

老周猛地喝了一声,说:“光进,你振作点!”

老周的喊声叫醒了光进,他挣扎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说:“阿莲一定会没事的,我要找到她,我还没带她去买冰糖葫芦吃呢,梅霞也在等她回家吃饭,我不能放弃!”

他正准备提起一口气继续寻找,只见小周面色惨白地跑了过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吞吞吐吐地说:“杨哥——你跟我来。”

“找到了吗?”

光进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原本疲倦的身心似乎重新充满活力。

“快带我去!”

他催促着小周,小周没说话,把光进和老周领到了山谷的水潭边。小周走上前去,从岸边拿起了一个小物件,递到光进面前,面色沉重地说:“杨哥,这是我在岸边找到的。”

杨光进呆了呆,摇了摇头,笑着说:“不会的,阿莲准是调皮,自己落了一只鞋都不知道,雨这么大了,她肯定是先回家吃饭了。没错,她和昌贤还有梅霞都在家等我吃饭呢!”

“光进”、“杨哥”老周小周同时低声喊道,杨光进吼了一句:“没错,阿莲肯定不会在水里,一定不会!”

说完,他不顾老周和小周的阻拦,直接扑进了水潭里。小周手足无措地看向老周,老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小周的屁股上,把他踹进潭中。

“还不给老子下去找!这潭里有暗河,给老子小心一点,看好你杨哥了!”

杨光进和小周都潜进潭中,这潭水最深约有两三米,但潭底却有几个洞连通着暗河,平日看这水面上都有涡旋。

其他人听到声响也都跑到了这边,不一会就挤满了岸边,有人看到岸边的鞋,立刻恍然大悟,担心地说:“这可是要命潭,往年都淹死了好几个人。都说这潭里有水鬼,会抓住人的脚脖子,然后再淹死他,让他成为替死鬼。”

其余人顿时噤若寒蝉,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这个传闻。杨光进自己也知道,所以也只是带阿莲在岸边捉虾,从未下水过。甚至他还嘱咐了阿莲很多次,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来这个要命潭。

老周猛地瞪了说话那人一眼;“闭嘴!”

雨还在下,潭水比以往更深,老周和一众人在岸边焦急地等了两分钟,不禁心慌起来。

“老周和光进都下去五分钟了吧,怎么还没出来,不会也被水鬼抓到了吧!”正说完,两个人头破开水面,小周和光进游了上来。光进的怀里抱着一动不动的阿莲,刚游到岸边,他就忍不住哇哇地吐了几口水。

“快救阿莲!”

他把阿莲轻轻放到岸上,眼球里翻着血丝,朝大家大声吼着,可是众人都看着阿莲,谁都没有动。

“快救她啊!”

杨光进又吼了一声,然后自己把阿莲翻过身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一遍遍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阿莲,快把水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轻柔。

其他人看不过去了,小周咬了咬牙,说:“杨哥,阿莲她已经死了。”

杨光进猛地抬起头,目眦尽裂地骂:“王八羔子,你才死了,阿莲还活着,她还活着!”

众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老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让小周退开,又用右手搭在杨光进的肩上。他说:“光进,阿莲不在了,你清醒一点。”

杨光进无力地低下头,把阿莲抱在怀里,双肩一阵阵地颤抖着,轰的一声,一道雷霆划破了夜空,瞬间照亮了山谷,也照亮了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岸边,一朵荷叶倒伏着,乌青色的虾群顺着水流游回了潭里,还有几只在岸边蹦跶,最后跳进湿透的小巧布鞋里。

十八

杨光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回到家中的。路上,他把自己的蓑衣披在了阿莲身上,他不想再让阿莲继续淋水了,也不敢再去看那一张稚嫩的却白到吓人的脸。那张脸曾是那么熟悉,红扑扑的、肉嘟嘟的,上面还长着与光进相似的五官。只是现在每多看一眼,杨光进感觉像是有无形的双手扼住他的喉咙。

他站在家门前,明明只要再前进一步就推开门,可他却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他不知道该如何像梅霞交代,他怕梅霞无法接受。最终,还是堂屋里的人察觉到了动静,打开了门就说:“杨哥,找到……”

话还没完,梅霞自己就捂住了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掀开阿莲身上的蓑衣,然后眼前一黑,猛地往后跌去。

门后的昌贤吓了一跳,哇哇地哭了起来,杨光进急忙走进屋里,扶起眼泪汹涌流出的梅霞,他嘶哑着嗓子,说;“梅霞,是我对不起你。”

梅霞突然扇了杨光进一巴掌,踉踉跄跄地抱过阿莲,然后跌坐在凳子上,哭喊着:我的阿莲啊!

昌贤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到他娘亲身边,好奇地看着紧闭着双眼的阿莲,问:“娘,姐姐怎么了,这么早就睡着了吗,你快让她起来跟我玩呀。”

他用手戳了戳阿莲的冰冷浮肿的手臂,问:“姐姐好冷哦,快给她盖被子呀?”

杨光进撵着昌贤,说:“你回房间睡觉去!”

昌贤摇了摇头,说:“不嘛,我要姐姐跟我玩。”

“听话!”这两个字是吼出来的,吓得昌贤噎了一下,然后用大声哭了起来,杨光进没有吼他的心思,咬着牙说:“你姐死了!”

“呜呜!”昌贤一边哭着,一边跑向房间,在进房门前他转过头说:“阿爹你骗我,姐姐才没这样!”

他翻着白眼,然后又吐出舌头,他记得光进说的故事,死了的人应该是这样才对。

梅霞一直没有搭理杨光进,只是把阿莲身上的蓑衣丢掉,然后拿帕子擦干她身上的水,即使她在尽量保持镇定,可身上的颤抖和强忍着的低声抽噎出卖了她现在的心情。

杨光进不知道怎么安慰梅霞,就跪在她面前,用手掌扇自己的耳光,一遍遍地说:“都怪我。”

悲怆的梅霞猛地把头埋在了阿莲的身上,大声哭着说:“都是命啊!”

光进和梅霞一夜没睡,就这样陪着阿莲在堂屋里过了一整宿,第二天清晨,杨光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门边挂着的柴刀,对梅霞说:“不能让阿莲就这样躺着,我去砍棵树给她做口棺材。”

梅霞不说话,光进就叹了一口气,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还没上山,光进就看见石猛在路口等着他,石猛说了声节哀顺变,杨光进低头嗯了一声,就要往山里走去。

石猛拦住了他,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说:“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但巫萨说昌莲是暴毙,被当做替死鬼,所以不能葬在村里,而且必须要火化。他们今晚就会来跟你要她的尸体。”

光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拿柴刀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咬牙骂:“他娘的,你再说一遍,他们要是敢烧我的女儿,我非劈死他们不可!”

石猛摁住光进的手,说:“光进,你要冷静,这是规矩。”

杨光进甩开石猛的手,再也冷静不了:“去他娘的规矩,老光棍和二嫂的死是规矩,现在你们要来烧我的女儿也是因为规矩,在你们眼里规矩才是最重要的吗?”

石猛面露难堪,他说:“这也是为大家好,你女儿是被水鬼害死的,肯定有很大的怨气,如果不火化反而埋在村里,会影响背篓村的风水。”

“呵呵。”杨光进怒极反笑,说:“什么狗屁道理,我家阿莲是溺死的,跟水鬼没有任何关系,我看你们才是鬼!”

石猛无奈地叹气,说:“光进,叔也不想这样,可这是巫萨说的话,我爹也听进去了,往年被溺死的人都是这样处理的。”

“狗屁!”杨光进啐了一口唾沫,把柴刀一横,说:“除非我死,你们谁都别想碰阿莲!”

说完,杨光进转身不再上山,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只留下石猛左右为难地在原地跺脚。

杨光进回到家,把石猛的话说给梅霞听,刚经历丧女痛苦的女人哪里承受得住,又放声哭了起来,眼神中涌现出一抹疯狂。

“我跟他们拼了,谁都别想动阿莲!”

杨光进拦住了她,说:“你看好阿莲,我看谁敢来我们家要人!”说完,他把柴刀插进一旁的地里,然后坐在门槛上。

当夜,他们还是来了。为首的仍是石家的人以及巫萨,还有不少的村民,大张旗鼓地来到光进家门前。石猛觉得愧疚,并未在队列中。

杨光进看着手举火把的同乡,火光照耀在他们冰冷的脸庞上,原本熟悉的同乡现在看起来多么陌生,他的心仿佛被沉进冰冷的湖里。他拔起地上的柴刀,将刀把紧紧攥在手中。

“站住,谁再敢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

族老挥了挥手,叫停了众人,他用拐杖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说:“光进,我们是来讲道理的。”

“讲道理?”杨光进笑了笑,然后用尽力气吼一了声滚。族老一向颇受敬重,什么时候有人敢这么说话,脸色变得难看。

巫萨穿着他的萨袍,神色凝重地说:“光进,不要固执。水鬼害死了你女儿,只有火化才能让她安息。”

“放你娘的狗屁!”

杨光进不想再跟他们继续纠缠,就上前一步挥起柴刀,吓得大家纷纷退了一步,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扔了一颗石头砸在了他的额头上,让他踉跄地倒在地上,右手捂着额头时,鲜血已经顺流而下。

“烧死替死鬼!”“烧死替死鬼!”,一个又一个的人不断抬高火把,高声喊着,又有两个壮年冲过来死死地把光进摁在地上,其余人冲进了他家里。

“放开我!”

杨光进拼命地挣扎,伸手想要拿住打落一旁的柴刀,那两人见状急忙把柴刀踢开。屋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可依旧无法阻拦疯狂的人们。他们推倒了梅霞,直接从她手上抢走阿莲的尸体,然后嚣张地离开。

“放开阿莲,放开阿莲!”

杨光进一遍遍地吼着,用尽全力去挣脱他们的束缚,他的胸口都被磨破了一层皮,鲜红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服。但这样的挣扎终归是弱小无力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尸体被别人抱走。额头的鲜血已经流进了他的眼眶,又混着泪水流了出来。直到他们群情激昂地离去,杨光进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浑身失去了力气。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跟着人群走去,身后梅霞的哭声越来越弱。他们把阿莲带到了上寨,那里堆起了干燥的柴堆。杨光进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看着他们把阿莲扔到了柴堆上,他想要阻止他们,却又被一群人抓住,只能沙哑到无声地看着他们点燃了柴堆。

巫萨在一旁跳起了不知名的舞蹈,火焰吞噬了阿莲,火光照在他们邪祟的脸上,似乎只有看着阿莲化成灰烬,他们才能感到心安。杨光进缓缓跪倒在地上,嘴中说着:“阿莲,对不起,爹爹没能保住你。”

天还未亮,氤氲湿气的山岚吹灭了仅剩的火苗。这里只剩下杨光进一个人,他默默地走上前,扒开火堆,拾起一捧灰,用衣服兜住,一步一晃地往回走去。

“阿莲,爹爹带你回家。”

月亮在他的头上,背后如一地白花花的盐。

十九

在一个清晨,他头上缠着布条,坐在山头的坟堆旁,这里已经立起了三个坟包。他望着炊烟袅袅的背篓村。手边还有一个被打破的酒碗,他默默地抽起叶烟,烟灰落在胡子上,再也落不下去了。

从清晨坐到晌午,他才缓缓起身离开,然后一路走到出山的路口,路口还有在巡逻的石家族人,他们拦住他,不让他出去。

他推开了面前的人,说:“别拦我,我要进城,我要去买冰糖葫芦。”

他们怎么会答应,猛地把他推倒,又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失去力气才放过他。杨光进拖着满是伤痕的躯体,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梅霞病倒了,卧床不起,一天睡十几个小时,一醒来就喊阿莲的名字。杨光进很少下田了,留在家里照顾梅霞和昌贤。昌贤再也没见过姐姐,已经意识到姐姐从他生命中永远地剥离了。他开始哭闹,听得杨光进心情烦躁,忍不住动手打他。

那还是他第一次打昌贤,自那以后,昌贤好一段时间都在害怕杨光进,也不给他抱,一见爹爹回家,他就往房间里跑,找梅霞去了。

悲痛在这个家庭里持续了一段时间。家里的余粮越来越少,为了给梅霞治病,他把还在喂养的牛犊子卖给了巫萨,以换取一些草药。他恨巫萨,他恨石家,也恨这个满是阴翳的山村,可他不得不低头在这些人乞讨营生。他不敢得罪巫萨,更不敢得罪石家,巫萨关系着梅霞的伤病,他又是石家的佃农,他只能把所有愤怒与怨恨藏在心底。

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出山的路口,想要出山,可每次都是片体鳞伤的回来,每次回家他都会对梅霞说:“霞,我想进城,买一串冰糖葫芦给阿莲,她在下面肯定馋很久了。”

梅霞总是虚弱地说:“杨哥,别再去了,你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

“不,我要去,总有一天这条路会开的。”杨光进握着梅霞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大半年过去,县城里总算传来消息,鬼子被打退了!石家人终于不再封锁背篓村,他们可以进城了。

杨光进拉着昌贤,站在山路上。昌贤问:“爹爹,路开了,我们可以进城了。”

杨光进摇了摇头,说:“路还没开。”

昌贤歪着脑袋,满脸疑惑,明明路口已没有人在巡逻,为何他的爹爹还要说路没开呢?杨光进背着一箱书,右手拉着昌贤,踏着清晨的雨露,往县城走去。

“家里没钱了,你娘身体不好,我们去卖些东西,给你娘补补身体。”在途中,杨光进似乎在对昌贤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们离开时,身后响起了歌声,回荡在山林里,变得渺远。昌贤看着杨光进背上的箱子,他知道那里面装着的都是爷爷留给爹爹的宝贝。

二十

我听着父亲说的故事,变得沉默。我又给他倒上了一杯酒,他一口闷干。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的呼吸声,我忍不住问他:“这是谁的故事。”

他说:“你太爷爷。”

他又说:“我曾经也像你现在一样,认为我父亲就是个没出息的玩意,不懂带孩子,更不懂亲情。一直到我瞒着他结婚的那天,他穿着破烂的布鞋,背着一卷崭新的棉絮,来到我上班的乡政府,跟我说了这个故事。”

我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记得太爷爷的名字,以前上坟的时候我们家都会去。他的名字就刻在那冰冷的墓碑上,他腐朽的身躯就埋在暗黄的土里,只是我没想到这土里还藏着一段沉重的往事。只是我想不通,既然背篓村给太爷爷带来的只有苦痛,那为什么你和爷爷为什么不逃离那座山村,反而留守了一辈子?”

他笑了笑,擦干净嘴边的酒水,说:“故土难离,你太爷爷已经把背篓村当成了故乡。他经历了黑暗,所以更渴望光明。他知道背篓村的黑暗来自于无知,所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攒了许久的钱,准备用来建立背篓村小学,让背篓村的后世子孙能够摆脱愚昧,这才是他想开的路,一条能为背篓村带来光明的路。只可惜他没挺过那饥荒的三年,好在你爷爷继承了他的遗志,一辈子都在为这座小学奔波。”

说到这,父亲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继续说:“原来我也不理解他,只是觉得他倔强般地老实和愚蠢,后面才发现愚蠢的是我才对。所以你小的时候我常不在,一心为背篓村修路和通电,劝他们将子女送去学校,所以忽略了家庭。当初我也是这么憎恨你爷爷,到头来却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爸在这得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风吹晃了窗户,我起身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又坐回来,给他斟满一杯酒。积攒了十多年的郁结一下被解开了,我还想生父亲的气,却又无气可生,到头来只能笑着说:“那条路终于开出来了,如果太爷爷还活着应该会很开心吧。”

我同他的眼神飘忽起来,望向窗外,仿佛一缕曙光渐渐升起,一条路蜿蜒蔓延向远处。路的尽头是一座山村,一辆辆汽车驶进山村,听人们搭台唱侗歌。孩子们带着幸福的笑脸,背上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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