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辛弃疾非常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名为《青玉案.元夕》。之所以著名,是因为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名句!这名句又被大学问家王国维选定,作为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然经历三种境界之最高境界,以致于流传更广!
诗词“隐以复义为工”。复义是借助意象实现的。何谓意象?一象两意方成一意象。如果一象有三意、四意,说明作者创作中,赋予了诗词更深刻更复杂的感情,有意或无意间,创造了一个伟大的不朽的意象!
这首词的意象就是如此!词的题目是元夕,就是元宵节的晚上。写作内容是元宵的灯会,人们都出来游玩狂欢。历来很多文人墨客驻笔于此,佳作很多。如果仅仅描写元宵节,以及人们游玩狂欢,估计是不能跻身名作之列的。虽然这首词写元宵节也写得繁华热闹:花千树,灯之多,如千树万树开花;星如雨,满天焰火,如雨一般;又用宝、雕、凤、玉等美好字眼,描写元宵节的流光溢彩;一夜鱼龙舞,鱼形、龙形的花灯,舞了一夜;蛾儿雪柳黄金缕,是借代修辞,以妇女头上佩饰,指代妇女,在惜字如金的词里,这一罗列代表了所有的女人;笑语盈盈状其高兴欢乐。辛弃疾描写的元宵之夜,远近结合、动静结合,生动有趣,热闹繁华。如果仅仅如此,是成不了名篇!
关键就在这一切写景的基础上,作者借助一个“他”的意象,表达了丰富的含义。
“他”当然是一个人,古代他可以指女人,就是作者的意中人。这是第一层含义,也是最基本的含义。
“他”何人也?姓甚名谁、身高体重、音容笑貌、道德品质啥也不知道!但通过我的动作,寻找千百遍,反衬出“他”必定是一位既有雅名,又身材苗条,且美丽动人,还品德高尚的人!我在众人里千寻万找,千百遍,不是如此美人,也就不会如此寻找的!这一描述,含蓄美就出来了。不同读者,对心中的美人会有不同的定义。但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心态和行动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这句描写有普遍意义,不但表达了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引起大众的共鸣!这是第二层含义,从一个人,深入一层,而变为值得追求的人。
作品并没有就此打住。前面说寻找千百遍,并没有讲明结果。一般人找了三遍找不到,也就意兴阑珊了。千百遍找不到,其失望可想而知!简直不能用失望来形容,那是绝望啊!心如死灰吧!在这样的美好佳节,繁华热闹,全民狂欢的时候,我是没有心情的!所有热闹与我无关啊!没有“他”,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那到底有没有“他”?答案是肯定的!只要你坚持,“他”就在!其实,“他”一直都在,只是不在热闹处罢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人在繁华热闹的元宵节这样的背景下衬托,其遗世独立的形象跃然纸上!写到这里,“他”这个意象后面的“意义”又丰富一层,前进了一层:这个“他”,之所以值得追求,是因为“他”不但有伟大追求,且甘于寂寞。这是第三层含义。
诗词到这里已经写完了,但这首词要表达的意义,还没有完结。难道通过《青玉案.元夕》,辛弃疾仅仅想表达对一个女子一个心上人的追求吗?辛弃疾的词作,大多表达强烈的爱国报国之情,很少有卿卿我我的言情之词。他一生以北伐恢复失地建立功业为追求,这首词大概也是这样情绪的抒发吧。那这个“他”是否另有所指,另有所托?
通过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考证,1173年冬,辛弃疾因病离任滁州。1174年春,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上司是叶衡。那么1174年春节元宵节期间,辛弃疾是因病闲居在家的。回想从北方来南宋,做官已经十年了,北伐建功立业,毫无建树。自己多次上疏,献《美芹十论》,又作《九议》,但朝廷反应冷淡,他也不被重用。老年时期有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就是说这件事。如今又因病闲居,苦闷可想而知了!
所以1174年的春节、元宵节,对辛弃疾来说,应该是落寞的!这首词越写的繁华热闹,越反衬出他心理的落寞。但落寞并不代表颓废!并不代表就此止步!他依然在寻找,在追求,依然有坚定的信念!所以众里寻他千百度,既是写“他”,也是突出我的坚定和执着!也许辛弃疾还有这样的意思,蓦然回首,那个灯火阑珊处的人,正是自己啊!此时我与“他”是合为一体的!这里的“他”又赋予了一层新的含义,那就是积极主张北伐的主战派。这就是第四层含义。
王国维从宋词中选出三句话,认为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孤独的形象,成大事者必须要耐得住寂寞。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痴迷的形象,成大事者必须要深深的沉浸其中,达到痴迷的程度。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坚定的形象,成大事者必须能坚定地坚持到最后一刻,最后成功的一刻,绝不会中途放弃!这个坚定坚持的境界最难得,也是最高境界。这是“他”这个形象蕴含的第五层含义。
一句话,能承载这么多的含义,所谓言简义丰,不成名句才怪呀!而且这句话在前面所述的繁华热闹的背景下,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经典!繁华热闹下的孤独,更显孤独,也更显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