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罪恶、苦难与十字架

“我们之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有如一个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当我们孤独苦闷,麻木不仁地面对生活时,当我们不再能理解生活那疯狂而美丽的残酷,并对生活一无所求时,我们就会敞开心扉去聆听这位惊世骇俗、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音乐。这样,我们就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欣赏者和评判者,而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受苦爱难者共命运的兄弟,我们承受他们的苦难,并与他们一道着魔般地、駸駸乎投身于生活的旋涡,投身于死亡的永恒碾盘。只有当我们体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恐惧的常常像地狱般的世界的奇妙意义,我们才能听到他的音乐和飘荡在音乐中的安慰和爱。”—黑塞

第一次读到黑塞这段话时,我无法理解,更无法体会到陀氏在人经历苦难时焕发出的力量和慰藉。

直到痛苦来临,愤懑盈满胸腔,命运持续拷问心灵,折磨得人彻夜难眠时;当你被无力承受重压,无处求索,开始臣服于宿命论时;当你怀疑爱是痛苦的根源,苦难与恐惧是未来的归宿,冷漠才是生命的本质时。

往日那阅后即焚的长篇累牍,在脑海中逐渐被时间磨灭记忆,仅剩下蛛丝马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散发光芒,无数陀翁笔下受尽苦难的兄弟姐妹,越过时间的长河,紧紧拥住你,安抚你的心灵,平息你的惶恐,解答你的困惑,又化成耀眼的明塔,矗立在无尽的黑暗中,为你指明方向。

那一瞬间,所有的重压消散开来,我不再质问,不再怀疑,不再恐惧。

罪的反义词

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因生活贫困被迫退学,寄居在破败的小租房中,为了解决生计摆脱困境、为了母亲和妹妹日后美好的生活,谋财害命,杀了吝啬吸血的高利贷老太婆,却被冷酷心细的警察波尔菲里揪住痕迹,死死纠缠。

正当内心备受煎熬时,妹妹杜尼娅为了哥哥日后的前途,准备委身给悭吝可鄙的官员卢仁,并协同母亲前往彼得堡寻他。面对家人真挚的情感,又面临罪行败露的威胁,加上良知的拷问,拉斯科尔尼科夫被痛苦折磨得病倒了。

此时他遇到了更加不幸的马尔梅拉多娃一家人,在被生活所迫沦落风尘的少女索尼娅面前,他找到了救赎之光,在索尼娅的劝化下,他走向自首。

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他洞彻人心的敏锐力,细致地刻画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拉斯科尔尼科夫、卢仁、杜尼娅、索尼娅、卡捷琳娜等一个个饱满的人物形象,他非常深入地分析了每个人的心理,尤其是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动机、犯罪心理、良知谴责、思想变化等。

这是一幅巨大的画卷,描绘了19世纪俄国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随处可见破败的居住环境,穷困潦倒的大学生、酗酒成性的落魄官员、迫于生计的虚荣妇女、被迫卖淫的怯弱少女,苦难把这一群人汇聚在一起,良知却从污秽的泥土中散发芬芳,人性的光辉将受苦的人民捆绑在一起,在这种情感的羁绊下,母子、兄妹、情人之间的爱,焕发出强大的力量对抗生活的漩涡。

《罪与罚》作为最经典的文学巨著,被广泛地引用在各类文章中,太宰治、毛姆、三岛由纪夫等后世作家都多次在作品中引述到这本书,其中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抛出了一个论题: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并认为答案就在书名里,罪的反义词就是罚。

陀氏在书中也清晰地表明:罪,是对内心的反叛。

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中,一直不认为自己有罪行:别人认为自己犯罪,只是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地位,而制定出的一种迷惑手段,即法律。这种法律是用来约束普通人的,是别人的规则,而这世界上存在极少一部分人,具备不遵从这类规则的才干和权利,他们可以跟从自己的内心和思想,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审判,甚至认为,为了达到某一伟大的目的,这极少一部分的杀人行为也是合法合规的。

如果遵照这一套逻辑,罪的反义词绝对不是法律,也不是法律带来的惩罚,甚至书中没有一个人是犯罪者。

但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却毫无疑问地遭受到巨大的惩罚,遭受心灵的拷问,他因自己的行为痛苦不堪,恐惧不已,假若他的坚定自己的“极少部分人无需履行法律”理念,又为何会屡遭挑战?

可以说,《罪与罚》绝大部分故事情节,都是围绕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内心描写展开的,不分析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形象,就无法理解书的核心内容。

拉斯科尔尼科夫

首先,拉斯科尔尼科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他是落魄的大学生,是个良知尚未泯灭的杀人犯,他是个觉醒者,深信自己是个不平凡的人,他的性格有极其矛盾的两面,心里善良、乐于助人,正义感强,他可以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贫困不幸的卡捷琳娜一家人。

同时他性格阴郁孤僻,冷漠无情,麻木不仁到失去人性的地步。

这种两面性穿插在他所有的心路历程中,他身上的某些情感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在情感上,他是个善良热烈的人,他本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生活犯下的罪行,到头来却直呼:“如果我是孤身一人,谁也不爱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那该多好啊!”

当他被悔恨折磨得麻木不仁时,援助卡捷琳娜一家人却使他焕发精神,重新找到活着的乐趣,并因为小女孩波列奇卡的吻而欣喜异常,请她为自己祈祷。

他渴望孤独又渴望被爱,这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同时注入他的内心,使得他不断剖析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

索尼娅是他的灵魂之光,他渴望得到索尼娅的爱:“我需要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心惊肉跳的神态,需要看到她心如刀割,痛苦万分。”

多么讽刺呀,爱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可是往往在痛苦中,才能显露出爱的可贵,同时也因为爱,人才会遭受巨大的痛苦。

在自首之前,他回到了自己破落的租房,家徒四壁,他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忧郁并无任何特别刺激人和令人痛苦不堪的东西,但它却是一种持续不断、永无休止的隐痛,可以预感到这种死一般寂寞的无情忧郁将漫无尽头,预感到他将永远待在那’一俄尺见方的弹丸之地‘”。

这是一套他的理论,即:“假如赐予将死之人一个机会,令他一辈子只能生活在一俄尺见方的土地上,恐怕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因此,在对抗命运时,他时而勇敢时而怯懦,勇敢时,他秉承着一种毁灭性的决心,当街大喊人是他杀的。可当审判临头时,他又恐惧不安,利用各种手段摆脱自己的嫌疑。事情败露后,他又疑神疑鬼,时刻担心被人检举。

故而他多次宣称自己是“下流、卑鄙小人”,并时时搬出“一俄尺”理论劝告自己不可屈服。

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有种敏感得近乎执拗的洞彻力,他能察觉到索尼娅内心的天使之光,洞彻她胆怯弱小的身躯下被巨大的苦难锤炼得强大的信念,因而认为索尼娅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能体会到他深受煎熬的良知。

而他至亲的妹妹,却被他断定“她这样的人是承受不了的,永远都承受不了!”甚至怀疑妹妹在得知真相后会毛骨悚然,斥责他“偷走她的吻。”

这种洞察力使他坚信自己就是那一部分“不平凡”的人,他预见到了,在如果不公的环境下,一家人毫无希望的未来,为了改变这一未来,他必须铤而走险。

可是,他拥有严密的犯罪思维,却没有冷酷的统治阶级思想,这使得他在接受审问时大汗淋漓,惶恐惊惧,多次想要鱼死网破。

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自首时,索尼娅送给他柏木十字架,也意味着他正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一念之差,可能是冷酷泯灭人性的统治阶级,而另一面则是虔诚的赎罪者。

斯维德里盖洛夫

我始终无法理解斯维德里盖洛夫临死前的一幕描写,对于斯维德里盖洛夫这一形象,也颇多疑惑。

首先,他是一个荒淫无耻的军官,一名暴虐狡诈的上层统治者,他觊觎杜尼娅的美色,冠冕堂皇地利用她兄长的罪行设计逼迫杜尼娅就范,可又在杜尼娅苦苦哀求的时候幡然醒悟,最终散尽家财,自绝身亡。

他的形象,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又像是冷静的旁观者,以一种批判、游戏人间的态度面对生活。

在我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程度上借助斯维德里盖洛夫和卢仁这两个颇有入世经验的中年人,表达了部分的观点,尽管他们两个卑鄙无耻、为非作歹,可是文中谈到他们的思想理念时,却颇具深度。

他借卢仁之口,批判了列别加特尼科夫这一类虚伪、沽名钓誉、俗不可耐的年轻团体,认为他们拾人牙慧,对于最新的学说和主义,仅理解表面的东西,从不思考深层的含义,将思想理论和生活实际严重剥离。

因此,他一面宣称非合法婚姻,一面又把执黄色执照的索尼娅赶出公寓,“这类人对于最流行的时髦思想顷刻间便趋之若鹜,紧紧依附,为的是立即把它庸俗化,并在一瞬间把他们有时竭诚效劳的一切漫画化。”

同时他又肯定了列别加特尼科夫的仗义执言,认为他们尽管经验生涩、行为幼稚,却充满人道主义,比起卢仁这一类精明狡诈的压迫者光明许多。

而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氏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他认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所有行为都是出于私心,从现实角度出发,他跟剥削者毫无区别,只是他杀死的是一只吸血的虱子,在根本上,他是对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感到不公,并试图击破困境,改变他。

因此在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口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一个大骗子,他饱尝艰辛,一旦他的胡言乱语条理化,他就会成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假如拉斯科尔尼科夫不选择自首,而是借此为第一步,踏上他的政治抱负,朝着拿破仑的路子向前迈进,或许数十年后,他又将成为另一类的权贵,也就是另一个斯维德里盖洛夫。

苦难的出路

对书中的男性形象,陀翁大多持批判反对意见,但对于书中受苦难的妇女,他怀着极大的怜悯心理,他极深刻地剖析了索尼娅、卡捷琳娜等女性的内心,展现了俄国底层妇女作为妻子、母亲、姐姐的伟大形象。

正如斯维德里盖洛夫所言,杜尼娅有殉道者般的觉悟,实际上书中的女性大多都有殉道者的情怀。

卡捷琳娜是典型的底层妇女形象,她身上有种特殊的穷人自尊心,“正是这种自尊心,千千万万的穷人每逢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时,都会倾箱倒匣地把自己节衣缩食攒起来的一点点钱全都花光。”

“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会在那些一贫如洗、被折磨傻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而且有时还会变成一种愤愤不平的、难以遏制的需求。”

可尽管卡捷琳娜是如此现实虚荣的农村妇女形象,她身上依然闪耀着底层妇女坚强、吃苦耐劳、情感充沛的优点,在索尼娅遭受污蔑时,她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叱骂卢仁,从未怀疑过索尼娅。

索尼娅,至善至美的索尼娅,陀翁把书中的救赎之光,赋予在沦落为妓女的索尼娅身上,使得她闪耀至高的圣洁和力量,以此感化拉斯科尔尼科夫。

她为他朗读拉撒路复活的故事,使他获得新生,脱胎换骨,重见光明。

她经受的苦难,她的虔诚,她的善良,使得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可控制地跪倒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脚:“我并非向你下跪,而是向全人类的所有苦难下跪。”

这一刻,她几乎成了耶稣化身,为拯救迷途的杀人犯而来。

然而,她自身的不幸,却时刻折磨着她,倘若不是为了继母和弟弟妹妹们,她早已一了百了,对于这种无力改变的苦难,命运留给她的,只有三条路:死亡、沉沦和发疯。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陀翁对于苦难的思考,文中酗酒者马尔梅拉多娃说道,他坚信生命的终点必然存在审判,他也只能相信另一个世界存在这种审判,否则受苦的人们无法找寻到出路,只能放纵自己,一了百了。

也唯有这种审判,能令他天使般的女儿索尼娅,找到最终的归宿,否则,人在这世上所遭受的一切,到底是为何?为什么要感受如此深切的痛苦?

索尼娅本身也是相信这种救赎的,她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尽管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开始嘲讽这种虚无的奇迹,他认为这种死水般的困境是人为造成的,也是人为可以改变的,他试图击破这一潭死水。

可最终他却被索尼娅的基督教义所感化:“以受苦去赎你的罪吧。”

书末尽显陀翁的温柔,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是充满爱意和希望的美满结局,在经历如此多的苦难后,人物的结局有种童话般的美好,索尼娅盼来她的奇迹,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再遭受内心的煎熬,他们无需顾虑经济的困扰,赎罪的曙光可期,爱的光辉闪耀在可见的未来里。

“去承认你的罪过,上帝就会给你新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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