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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房间,炉香袅袅。深紫色的地毯上,左右两侧繁复的花纹精准对称,沿着中轴线望过去,尽头的正中央放了把木椅,上面垂头坐着个人。
弗罗斯先生猛地惊醒,他下意识地想揉揉眼睛,却发现两只手各抓着一个画轴。他松开了手,惊恐地发现那两个画轴仍停留在原处,好似在水中悬浮着一般。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没有窗户,甚至都没有门。他的身上仍穿着订制的紧身西服,有些发福的身躯将它撑得满满的。随着身体的转动,衬衫的几颗扣子再也不堪其重,嘭地脱线,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面上。
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他的正前方摆着一个古典的香炉,镂空的雕花精美富丽、古色古香。一缕细香无声升腾,静逐游丝,蜿蜒缠绕。他再也没法忽视这两个不知什么原理悬空的画轴,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触碰。
“你确定你想要现在打开么?”一个轻轻的声音在弗罗斯耳边响起响起,一只手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右肩上。弗罗斯先生身体一震,吓得叫出声来。他战战兢兢地转头,一个细高个男子站在他的右侧,冲他弯了弯嘴角,试图绽开一个友好的微笑。
可这落在弗罗斯眼里使他感到更加恐惧。他的牙齿咯咯打战,颤抖着勉强吐出几句完整的话。“你....你是谁?这是哪?我....我怎么会在这?”
细高个男子走到弗罗斯面前,似是安抚。“哦,你不用怕。你可以叫我索恪斯,这是我根据你们的习惯拥有的名字。至于这是哪,我没法回答你。这就是这,却也可能是任何地方。”弗罗斯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他蓄着络腮胡,面色苍白,颇有些外国古典绅士的派头。
许是弗罗斯眼里的恐惧让他有些困扰,索恪斯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是不是这个形象太不招人喜欢了。也许我该变成一个让他感到亲切些的形象才对。”索恪斯的面部渐渐起了变化,头发飞快地生长,脸盘变宽,皮肤增长了皱纹,身高缩了几十厘米,几秒钟内,他已变成了一个身材矮小,风韵残存的中年妇人。
“爱......爱妮?”弗罗斯惊得跌落了椅子,脸色惨白,心脏剧烈地砰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口中蹦出来。亲眼目睹一个细高个男子生生变成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索罗斯赶紧上前将弗罗斯扶起,神色懊恼,连声音都跟他的妻子爱妮一模一样。“哎呀呀,看来我又错了。你希望我变成谁呢?还是说变成你自己的样子。”
“不!”弗罗斯赶忙举起一只手。“你....你刚才的样子就挺好的。”于是妻子爱妮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细高个绅士。
“所以,你对我布置的这个房间还满意么?我浏览了成千上万个你们不同时期的房间设计出来的,如何?”索恪斯拍了拍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似乎对自己的作品极其满意。
弗罗斯无力地点了点头。接连的惊吓让他的身体极度疲惫,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家中去。“我能走了么?我妻子还在等我。”
“哦不不不,”索恪斯赶紧摆了摆手,仿佛急于解释什么。“是这样的弗罗斯。也许你并没意识到,你今天早晨面临了选择的分岔口,也就是在你开口像你妻子爱妮提离婚前。”
弗罗斯瞪大了眼睛,连忙否定。“不,我没有要离婚。你怎么会认为我要离婚?”索恪斯打了个响指,两个画轴瞬间展开,露出了一帧画面。里面是他和爱妮。一个是爱妮如平常般送他出门,并吻了吻他的面颊,另一个则是爱妮流着泪,一脸的不敢相信,眼中流露出心碎的痛楚。
弗罗斯目瞪口呆,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索恪斯拍了拍他的肩,满脸同情。“很难决定是不是。一边是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妻子,一边是年轻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友,似乎怎么选都要留下点什么遗憾。这似乎是困扰你们人类最普遍的问题了。大多数时候你们毫不犹豫做出选择,更多的时候则是想两全其美。”
弗罗斯先生突然有些气愤,仿佛是被戳穿了后的气急败坏。“你监视我?”
“哦,当然不是。说实话,监视这样低级的行为不值得我耗费精力......”
“那你调取了我的记忆!”弗罗斯先生几乎嚷嚷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你的记忆稀释而又不准确,会影响我样本的纯度和精准度的。”索恪斯举起双手,“听着,兄弟,别激动。我来就是为了弥补你的遗憾的。也就是说,你想不想过两种人生?”
“两种人生?”
“也就是说这两种选择导向的不同人生我都可以让你经历。当你的第一种人生结束后,我们会重新回到这,再来过第二种人生。”
“这怎么可能?”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惊吓过后,弗罗斯先生此时倒有些镇定下来。不过对于这样疯狂的念头,他仍然秉承着极度的怀疑。
索恪斯笑了笑,“这在你们的世界当然不可能。但在我们这,简直轻而易举。”索恪斯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场景急速变换,很快,弗罗斯先生发现自己的脚下就是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再下一秒钟,他们又置身于冰原,目力所及之处白雪皑皑。
他们再次回到先前的房间。索恪斯继续道,“在你们的世界,时间是一去不返如滔滔江水一般。但在我们这,可以随着念头去往任何时间,任何空间。你们科学界也对这有所研究,不过要我说,他们也只触到了皮毛。你们把这叫做.......”索恪斯一拍脑门,“四维时空。”
弗罗斯的大脑拼命地转动,想要理解眼前的一切。“所以你会让我活两次?”
“对,可以这么说!”索恪斯一拍大腿。
弗罗斯感到脑中一片混沌,种种思绪纷乱交缠。他站了起来,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好吧,随你怎么说吧,只要让我赶快回家就行。”
索恪斯拍了拍手,周围的一切消散于无形。他走入虚空之中,几步便没了踪影。弗罗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他已经站在了家里高级的实木地板上,脚下是舒适柔软的旧拖鞋。爱妮正在为他打领带,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岁月将她从安静迷人的少女打磨成了温和的中年妇人。皱纹不知何时爬上了她的眼角,饱满的面颊不觉间变得松弛。她那曾经漂亮的杏眼中再难瞧见少女时期熠熠的神采。一切记忆重新回到了弗罗斯先生的脑中。今天是左拉给他的最后期限,再不离婚她就要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本来光是左拉不会给他这样大的压力,可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他和爱妮这么多年都没有的孩子啊!他的心情沉重,离婚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对爱妮来说太残忍、太无情了。他落魄的时候是她一直陪着他。他开了公司,她也从没开口要过什么。左拉的事情他已经很对不起爱妮了,如今.......
他咬了咬牙,如果真的能活两次的话,这一次他想选择左拉。爱妮,对不起,我会很快回来找你的。心念闪过,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爱妮还像往常一般说着晚餐要吃什么,“晚上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鲈鱼,清蒸一下那味道.....”
“爱妮,”弗罗斯打断了她。爱妮看着他,棕色的眼睛毫无防备。弗罗斯拿下她的手,心一横,“爱妮,对不起,我们离婚吧。”冥冥中,他听到了石头落地的声音,如多米诺骨牌般,他按倒了第一张牌,接下来的所有便将如顺流直下般势不可挡。
爱妮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明白弗罗斯在说什么。弗罗斯狠狠心,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我是认真的。”爱妮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她的嘴唇颤抖,泪水猛然涌进眼眶。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么?”爱妮渴求地望着他,迫切地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出玩笑的踪影。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大笑着拥抱她,抚摸她的头说傻丫头。
但弗罗斯只是低着头,躲避爱妮的目光,脸上是决绝的神色。爱妮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跌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淌。弗罗斯看着爱妮无声颤抖的肩膀,克制住自己上前拥住爱妮的冲动。对不起,爱妮,下一次我会选择你的,对不起。他在心里反复地诉说着,仿佛是要说服自己决定的合理性。“律师会联系你的。”他甩下了这一句话就拎着公文包出了门。门外,他的司机在等着他。久违的阳光热辣辣地照耀着,他迎着光抬头望,眼睛被刺出了泪水。
那天在他办公室气势汹汹等待的左拉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她上前热情地拥抱弗罗斯,扑面而来的清香与活力却罕见地并未拂去他内心的沉重。爱妮当晚就搬离了他们在郊外的房子,在市内租了间一居室。弗罗斯给了爱妮很多补偿,除了公司的股份,他几乎把名下财产的一半都给了爱妮。左拉很快强势入主了他和爱妮的爱巢。她不再做弗罗斯的秘书,光明正大当起了老板娘。弗罗斯内心的愧疚如幽灵般时刻伴随着他,醒来、梦中,眼前都是爱妮心碎的表情。左拉婚后不再如从前般泼辣可爱,她越来越强势,弗罗斯的所有事情都要向她汇报。
怀孕后的左拉身材如皮球般吹了起来。许是由于激素的作用,她越来越暴躁,与弗罗斯的争吵也日渐频繁。渐渐地,弗罗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则在公司打个地铺,抽着烟等待着天边翻白。左拉来公司闹了几次,刚开始他妥协了,再后来干脆不再理会。公司又新招聘了个大学生当她的秘书。她温婉懂事,像极了年轻时的爱妮。弗罗斯与她共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些时光也成了弗罗斯生活的避难所。
左拉很快知道了她的存在。她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到公司打了小秘书一巴掌。弗罗斯彻底地怒了,他打了左拉一个耳光,把她轰回了家。他与小秘书的事逐渐成了公司公开的秘密,风言风语很快传开。他有些心疼,但小秘书说不在乎,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不委屈。
他已经起了和左拉离婚的念头,让律师拟写了离婚协议书放在电脑里。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左拉耳中。她气血翻涌、急火攻心挺着八个月的身孕竟昏了过去。弗罗斯赶到医院的时候,左拉已被推进了急救室。左拉产下了一个儿子。由于产后虚弱大出血,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弗罗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如晴天霹雳,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新生儿由于早产虚弱,在保温箱里照料了一个月后也跟着妈妈去了。
弗罗斯经历了这一重大打击,头发白了一大片,面目也苍老了不少。他整夜整夜地抽烟,昼夜颠倒,公司的运营大多交给了经理,秘书则从旁协助。他试图联系过爱妮,但爱妮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飞往了遥远的地方。公司的亏损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直到有一天,关系着公司生死存亡的大单子被新近崛起的行业新贵抢走,小秘书挽着竞争对手的经理笑意盎然,他这才明白,她是对方派来的商业间谍,他被彻头彻尾地背叛了。
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了爱妮的身影。他赶忙追过去,爱妮的身影却越来越远。他瞬间惊醒,挣扎着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独自一人,冰冷的瓷砖,寒意透过寝衣刺进了他心里。好在,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弗罗斯猛地从木椅上惊醒,脸上湿湿的。他抹了一把,自己竟然流泪了。面前的两个画轴中一个已经摊开了好长好长,上面写着他已经知道的故事。索恪斯无声无息地出现,擦了擦眼睛。“这太悲伤了,兄弟。”
弗罗斯艰难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快让我回去吧。我想赶紧回去,看看爱妮......”索恪斯点点头,房间被折叠进了虚空,他又一次踩进了舒适柔软的旧拖鞋。爱妮为他打着领带,述说着晚餐的安排,“晚上我让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鲈鱼......”还没等爱妮说完,他一把将爱妮搂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爱妮惊讶地拍了拍他,“你这是怎么了,给你准备鲈鱼就感动成这样?”
弗罗斯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失而复得的心情原来竟是这般,悲伤中掺进喜悦,喜悦里融进悲伤。他牢牢拥抱着爱妮,久久不愿放开。他擦了擦眼泪,急切地对着爱妮说,“亲爱的,我带你走吧。我们卖掉公司,去那个一直向往的小岛上生活。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去么?”爱妮疑惑地瞪大眼睛,笑着嗔怪,“怎么了你这是?”但弗罗斯下定了决心,他一周内卖掉了公司,买了太平洋中的一个小岛,带着爱妮去往了梦想中的自由之地。在那里,他们悠闲度日,每日享受着互相陪伴的时光。
可没过几年,爱妮突然开始咳嗽。逐渐地,咳嗽越来越猛烈。这个小岛没有医生,他赶快联系了船只,送到医院时,一切已经太晚了。爱妮咳出了几大口鲜血,第二日便去了。他留在了当地,孤零零地度日。很快开始酗酒,钱花光了以后他就开始流浪。一天夜里,他在一场街头斗殴中被飞过来的碎玻璃片砸中了太阳穴,在地上躺了一个晚上后,丧失了知觉。
他睁开眼睛,再次见到了索恪斯。“我这是死了么?”索恪斯关切地望着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的,因为你不再参与你们世界的活动了。但在这,又也许不是。”弗罗斯的眼中尽是哀伤,“让我长眠吧,好么?”
索恪斯的手中又出现了十多个画轴。“我又为你准备了十几种人生,你难道不想尝试了么?”
“哦,不不不,求你了,我不要.......”弗罗斯几乎是在哀求。“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长眠?”
索恪斯摊了摊手,“老实说,我也不确定。不过,如果你把这两次人生都毁掉的话,也许.......”
没有一丝犹豫,弗罗斯拿起两个画轴,走向了房间尽头的香炉。炉香蜿蜒,静静升腾。弗罗斯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漫天火光,他慢慢爱上眼睛,嘴角浮起满足的微笑,等待着踏入他渴望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