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食堂：馄饨（下）

书接上回，上回书说道，一神秘女子来到了妖怪食堂，按照旧例，这里的吃食不收钱，收的不是菜谱古籍，就是各家厨房的菜谱秘方，若都没有，一个故事也可，各位来瞧瞧这女子究竟要讲什么故事。

“奴家是孟戈小姐介绍前来的，可没听说过此事，只是奴家身无长物，一无古籍，二无秘方，如此便说上个故事供诸位消遣送酒，若是讲得不好，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馄饨小娘子讲的正是一友，名妓敖桂英的一生。

敖小姐是鸣珂巷的当红花魁娘子，可她身世飘零，父在异乡丧命，伸冤无门，她为银钱卖入烟花葬父身。尽日笙歌伴金樽，终宵绮门迎王孙。一次偶感风寒，一病便是半月，久病初愈，她与婢女前往海神庙烧香还愿。

海神庙外，穷酸书生王魁落魄卖字，他与老仆千里迢迢来莱阳郡投靠亲人，人没找着，盘缠已净，唯有栖身漏屋，但风雪难挡，饥寒贪病难求生，唯此下策。

敖小姐见王魁字帖，字迹龙飞凤舞显刚健，婀娜妩媚又如水云流。

而王魁一领蓝衫掩傲骨，满面俊逸眉间透，想必他只是一时运不济，犹如她，红粉飘零落青楼，又不及她身不由己，于是心生同情。

敖小姐进庙还神，出庙便听到老仆痛哭，原来王魁冻饿昏倒，脸色青白，看似将死，小姐心慈便打算救他一救。

谁知这一救，便救出一段情来。

两年王魁黄卷青灯苦读，敖小姐红袖添香伴君侧，为他春制春衫冬补裘，朝筹食，暮筹油，金笺玉砚般般有，为他典衣钗，当古玩，得罪鸨母，疏远姐妹，冷落贵客，挥空积蓄，日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一碗汤，恐烫坏郎君，凉了再去热来，举刀尺，未裁衣裳，先思郎君。

敖小姐送王魁上京赶考，半生寄托于此行，想到分离一年半载，实在珠泪难忍，而他却胸有成竹，不第归誓不回程。

敖小姐急取一缕青丝，与老父遗物扇坠留给王魁当念想，见物如妻，若是落第，速速返回，甘愿共受清贫。

王魁是最爱馄饨的，特别是山水观音庙旁摆摊许妈子家的，早晨定要吃上一碗，才有精神读书，书生口重爱加上城北老老陈家秘制油辣子，呼啦呼啦便是一大碗。

敖小姐却不喜辣，即使半点也吃不得，王魁偷往小姐碗里加上那么一丁点，小姐便能辣出泪来，嘻嘻哈哈的装作生气追着打他满屋里跑，跟个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快活自在。

王魁上京后，敖小姐偶尔还来吃馄饨，直到许妈子家被人烧了，小姐生怕王魁回乡念着这味儿的馄饨寻不着，心里不喜，她尝遍莱阳郡所有摊子楼子的馄饨，可还是找不着妈子的味道。

而王魁一直音讯全无，连只言片语报平安都未曾寄过回来一张，敖小姐日日海神庙求神，望书生高中平安快归，若落第也平安快归，一路顺风。

后来敖小姐收到王魁的书信，里头夹着一张两百两的银票，信里称王魁已高中状元，得到上司赏识，迎娶高官千金为妻，从此与小姐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敖小姐到海神庙哭诉往日种种，如今王魁中了状元忘了本，停妻再娶又作新人，两百银子一封信，负心贼人神共愤，望海神爷勾贼魂灵来与她质证，纵死她黄泉也感谢神恩。

敖小姐取下香罗带，自尽在海神庙，海神爷勾了小姐魂灵，赐予神力助她汴京城捉拿负心人，小姐却心有不忍，夫妻恩爱两年来，她便要试探试探这王贼的心意。

王魁在后院见有一女子婀娜的背影，以为是新妻，正欲蜜里调油一番，谁知敖小姐一转身便吓得他三魂不见七魄。

敖小姐装作不知情，王魁旧时鸣珂巷夜读冻坏一双腿，急得她东请大夫西求医，求得妙门煎膏汤，治愈郎君，一别莱阳已有年余，唯恐王郎旧病复发，特故千里迢迢来送药。

一张药方勾起王魁旧情，旧妻情深意重，奈何她原先是青楼神女，身份卑贱难登大堂，若是金阙玉阶前一传，怕是断送他锦绣前程。

敖小姐见此路不通，便苦求王魁且念往日恩好，收留在府中了却残生，安安稳稳过日子，作侍妾难免烦恼，也比受鸨儿皮鞭藤条，任意打骂来得强。

王魁见敖小姐哭得珠泪双掉，依然花容月貌，楚楚可怜，心有所动，可他怕就怕被新妻知晓，定不轻饶他。

敖小姐见王魁心中忐忑，于是将请求一降再降，若是她无福作妾姬，望状元郎开一线恩，收容在府中作奴婢，伴郎君侍晨昏，侍奉日间三餐，夜里铺床叠被理衾枕，为奴为婢自愿意，免得沦异乡受欺凌。

任凭敖小姐杜鹃泣血苦哀鸣，可王魁已是船到江心难回程，原本停妻再娶他已有罪，若人知，他将妻作妾更是罪加一等，把心一横，并非他今日不留情，今日留情留祸根，他便动了杀心欲要斩草除根，免除后患，日后安心做他状元爷新姑爷。

谁料，敖小姐竟怒极而笑，反问，你还想害死一个敖桂英吗？

敖小姐显出原型，一身白衣凄凉如仙，王魁立马被吓倒在地，软弱无力直求饶。

敖小姐再问王魁，愿不愿再与她重归莱阳，上京赶考只当梦一场。

王魁吓得直说，你我人鬼殊途，不得善终。

可只要有情，何以分人鬼。

敖小姐终究不忍勾了王魁的魂灵，只身离去，心中有怨，不能投胎，红尘漂泊，不知是何年。

王魁受惊生了场大病，病愈竟忘了敖小姐，与新妇恩爱有加，一生育有两子三女，仕途亨通，于莱阳郡安享晚年，死于馄饨在喉。

故事一说完，店内一片寂静。

“这怕是比酒还苦，怎的能送酒。”

老先生戴软脚幞头，鹤发童颜，眉间紧皱，半面花白胡须几欲拧成一团，丢下手中香卤花生，一身深灰直裰皱皱巴巴，复自斟自饮起来，不知他说是那花生，还是那故事。

经老先生一打岔，店里倒是恢复了热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只是不知那故事又说到谁的心头上去了。

天光渐亮，客人走走来来，又到打烊。

“吴先生，天亮了，你该上班了。”

“嗯……好……”

角落那团黑影慢吞吞起身，困得直揉眼睛，搓出几分清醒后，露出身上白色衬衫与牛仔中裤，黑色人字拖鞋吊在脚上直悠晃，迷迷糊糊，“老板，我前两天运气不大好出了个小车祸，人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哪哪都试过了遍，一到晚上那个痛苦啊，真恨不得有人给我来一棒子，干脆晕过去了得。

不过，这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我晚上就你店里才睡得着。往这一躺，呼啦呼啦一个大觉就是一晚，实在太爽了。不过你店里这么安静，那生意还成吗？这一整夜就那么小猫三两只，也太冷清了吧。”

“还行，够生活。”

“嘿，还是老板够文艺的呀，成，晚上我带朋友过来给你捧捧场，就怕你嫌弃他们吵，不过他们搞气氛可是一绝，把你场子给搞旺绝对不成问题。不说了，我家去洗个澡也够时间上班，那晚上见啊！对了，今晚我也要留宿这里，麻烦你了老板。”

吴先生摆了摆手，轻车熟路往门口走去，隐在墙角的一团黑色人影朝易容鞠躬，迅速跟上吴先生的脚步，融入了他的影子里，他走在阳光下的身子一抖，不禁打了个冷颤。

拐角车流入云，熙熙攘攘。

门口耸立着不知年岁的古木招牌——有味斋，熄了灯火，如同巨龙合眼，隐灭了光芒，重新与古朴小巷融为一体。

忘记，从来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睡眠也是。

注：本章故事改编自越剧《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