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鬼

怕鬼，是我小时候的一大心病。

那个年代的农村电还没有用上。晚饭后的大多数时间，大人们会聚在一起拉家常，对于小孩子来说，最喜欢听老人讲“白话”（故事）。

老人很多时候讲的都是鬼故事，说的似乎都是他们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什么“老白毛”“黑桩”“鬼巫人”“鬼吹灯”“鬼推磨”……，讲故事的人讲得神神叨叨，听故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入耳入心。

听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觉脑后凉嗖嗖的，环顾四周，黑暗中充满神秘和恐怖，吓得与小伙伴贴得紧紧的，攥住他的衣角，生怕他们突然丢下我离开，这时哪怕看一眼远处亮灯的门窗也能给我少许安慰。

故事结束了，是要回家的。回家要走一条黑黑的巷子，仿佛“老白毛”和“黑桩”就隐秘在黑暗里，等我经过时出来抓我。要回家，非得硬着头皮过去不可！唱歌，给它们吓跑；还是跑吧，越快越好；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摔倒了，是不是被小鬼拖了腿……。每次到家都是气喘吁吁，撞开家门，一头扎进屋里，连回头关门的勇气都没了。

要走夜路，更是件难事。与别人一起走，一定要走在最前面，或是拉着别人的手，绝不敢到处乱跑。自己走，每次都是生死考验，想尽办法给自己壮胆。听说“童子尿”可辟邪，我是童子吧，就把尿撒在自己的脚上，遇到“老白毛”和“黑桩”就用这只脚踹它们，保证把它们化为乌有；听说中指血可以辟鬼，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走，“老白毛”和“黑桩”一出现，就咬破手指，用带血的手指点它们，让血消了他们；听说桃树枝可以辟邪，就把用桃树枝作把子的弹弓随身带着，时时提防；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肩膀上守护人的神灯就会被自己的气息吹灭，灯灭了小鬼就会蹿出来抓人；……

更可怕的是村里死了人，尤其自己熟悉的人。老人去世，我从来不敢到现场看热闹，远远地看着送葬的队伍都觉得诡异。到夜里，灯一灭，总感觉老人在窗外，等我过去听故事，吓得只能蒙着头睡觉。有一年夏天，常在一起玩的一个小孩子溺水了。打捞出水时，乌青着脸，张着双臂，保持着扒水的状态。这一幕被我看到后，那张脸深深的印在脑中，怎么也抹不去，一闭眼就会出现在眼前。我怕极了，连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只有挤到哥哥床上才能睡着，夜里不敢起来撒尿，竟然尿在床上。第二天晒“影片”的时候，被兄弟们笑话的抬不起头。

我在怕鬼的惶恐中度过了童年。上学后，似乎慢慢地忘记怕鬼这回事，只是走夜路依然一惊一乍的，不敢回头，不敢四顾，一直到我上完学参加工作。

上班后的生活不像当学生时那么有规律，同事间的交往，好友间的走动是少不了的。一段时间与几个朋友走得特别近，下班后经常在一块打篮球，尔后喝酒玩扑克，往往深夜才能回家。

回家的路是乡村道路，有一段路在水渠边，渠边的地里到处是坟。之前就听说过这个地方比较“怪”，有人路过这里时被鬼“巫”住，一夜走不出来，第二天在坟上躺着，被人抬回家，不久就死了。

我第一次路过这里，着实害怕，克制着自己不要四处张望，把摩托车的油门拉得很大，顾不上路面颠簸，摩托车跑得飞快，还一直按响摩托车的喇叭，给自己壮胆，硬生生地闯了过去。这样闯了几次，没出现什么异常，也不那么怕了。

有一次路过，天气很好，明月当空，周围视线不错。我告诉自己，不要吓自己了，心中有鬼才有鬼，我为人磊落，心中无鬼，怕什么呢？这样想着，只要觉得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我就仔细看一看，弄个明白我怕什么。麦田里蹿动的白影居然是野兔，田地里怪异的黑影是渠边大大小小的树影，坟头哗啦啦的声音是风吹树叶，水面上啪啪的拍水声是鱼儿跃起捕虫，咯咯的怪笑是我惊动草丛中的野鸡逃跑时的警报。我真是自己吓自己了，看清楚这些，心中安然了许多。

还有一次路过，雷雨天气，趁着雨空子往回走，天空电闪雷鸣，地上树影婆娑，时明时暗，雾气腾腾，像极了恐怖片中厉鬼出现时的场景。我很害怕，怕从迷蒙雨雾中跳出个厉鬼，把我拖了去。不自然的加快了车速，摩托车在石子路面上颠簸跳跃着往前走，想尽快走过这段让我害怕的路。天啊，摩托车突然熄火了！之前的害怕一下变成了恐惧，难道真有鬼要巫我了！赶紧踹起动杆，一下两下三下……，就是起动不起来，连吓带急，我出了一身的汗。心想，这下完，真是见鬼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等死吧。四周依然雾气腾腾，电闪雷鸣，过了好久，鬼并没有出现。我定了定神，决定检查摩托车的故障，借着闪光，摸了摸火花塞，位置正常，捋了捋线路油路，好像也没问题，晃了晃车子，油箱里还有油。我骑到车上，再踹起动杆，还是起动不了，看来问题一时解决不掉了，只能推车走了。越是想快点离开，越是走不快，害怕沮丧一起袭来，想哭的心都有了。无意间我的大拇指从左车把滑过，隐隐感觉一个开关位置不对，用手一摸，原来是控制发动机起停的开关，在慌乱中被我无意碰到关掉了，这种状态发动机是无论如何启动不了的。我赶紧把开关恢复原位，再次用力踹起动杆，摩托车起动了！终于在战战兢兢中回到家，心神未定，久久不能入睡，细想走过的路，不还是那条路吗？到底在怕啥？其实什么都没有，这又是自己吓自己呀。经历这一“劫”，心中一下释然了许多。

小时候不敢看送葬，长大了要肩负起为家族老者料理后事的责任，接触死人，还是有些害怕。只到料理了父亲后事，我才不再怕了。父亲患肝癌，住院期间我们一直担心他会突然离开，心中盼望着医院的治疗能出现奇迹。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父亲还是去世了，他离开时眼角挂着泪水，这泪水滴进了我的心里，心痛得很！真希望父亲还能看我一眼，对我说句话。守着父亲渐渐变凉的身躯，悲痛欲绝！如果人死了真有鬼魂，就让父亲的魂魄回来吧，再看看他的孝子贤孙；如果人死了真有鬼魂，就让父亲的魂魄安息吧，去到个没有病痛的世界。与家族长者一起，按照家乡丧葬习俗，一步一步料理完父亲后事，逝者入土为安。一下子觉得，人的一生如此，终究我也会归于尘土。

小时候怕鬼，怕在对事物的无知、无解，怕在听过鬼故事后形成的心境。长大了怕鬼，怕在虚无缥缈，意志不坚，怕在对自己不自信形成的心境。人死后，有没有鬼魂，就要看心境了。鬼由心生，心由境成，所有的一切，都是执念。心中无鬼自然无须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