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云第一0七章长别离

2020年8月23日,秋天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夜空一片漆黑,县骨科医院二楼07号病房里亮着惨白的光,空调吐着很冷的空气。患食道癌的我父亲脸色惨白,手无力握着的一个白塑料痰盒,鼻子插着氧气管,正无力地吐着,可肺气管里不断传来的急促的呼噜声。

凌晨四点左右,父亲让小妹把我们全部喊醒。我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深陷的眼窝挂着清泪,喑哑着哀求着说:“这食道癌咱不看了,已经看了接近一年了。再看就是让我受罪!憋死了。让我回家吧。”

母亲解劝着:“咱走也得到天明了后才能走呀。”我看父亲憋得脸发青,连忙喊值班医生。

医生来了后,父亲用手轻轻地拉住医生的衣袖,低声急促恳求说:“憋死了!医生,您看有点什么办法,让我解脱吧!求您了!”

医生安慰父亲,平复着他的情绪说:“不要急,越急越喘不过气来。轻轻地运气,然后集中力量一下子咳出来。”然后给父亲又打了针止痛针。

小弟强装笑脸鼓励父亲说:“白天刚给你做了血液检查,炎症消除了一大半。原先得五六个小时打一次杜冷丁,现在能撑十七八个小时了。”

父亲喘息着又迷迷糊糊地躺下去,过了半个多小时指着桌子说:“小英,你看桌子上怎么那么乱?”

父亲开始出现幻觉了。到了早上五点多钟,又给父亲输上液。可父亲坚决要出院。我们只得在医院收拾东西。

小弟往老家打电话,来了十几个人。我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后,小弟就急忙开着他的厢货车去装大氧气罐。父亲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可已经不大能说话了,看着我们收拾东西。看到桌上有一个梨,指着让我装上。

虎成堂弟带着一家人也来了。堂弟媳小霞到了病房门口就立即出来掩面哭泣。她也患癌症,我急来安慰,她哭泣着说:“我一看心里就受不了。”平复了好久才进来看我父亲。

三叔四叔等进来,四叔看着我父亲,不安地搓着手;三叔扶着父亲在吐痰。但父亲已是无力吐,只是抚着胸膛说热,不时地让我把空调往下调。

已经输液四瓶,还有最后一瓶就上午就输完了,我看快十二点了,我们医院里的东西装车已经拉走了,我对其他的人说:“中午了,我带你们吃点饭后,输完液就回家,下午的针咱们带回去打。”我不知道一旦回家,父亲能活几天,但会很快。

我刚带着人出了医院大门口,弟弟就打来电话说让回来。父亲心急,要拔输液瓶,要立即回家。

我急忙从一楼推来手推车,等待着弟弟调整好氧气瓶,父亲要强地颤抖着从床上下来,挪到了手推车里坐下,拔掉了氧气管。

我们就急忙推着父亲到电梯门口,小允堂弟已经打开着电梯等待,我们坐电梯到了一楼,我推着父亲到车门前,父亲喊着“憋得难受”,脸发紫。我们手忙脚乱地给父亲输氧,把父亲抬抱到车上躺着。但车内温度高,呼吸极为困难。四叔扶着父亲,小弟调整着氧气瓶,让小允开车调整到低档加油门,空调加速运转,慢慢地车内空调温度降了下来。

在路上,父亲多次问:“到哪里了?我们忙报地名。十几公里的路,他问了三次。回家的意志支撑着他,回家,回家是父亲最后的意愿。

他看着我手里举的输液瓶,说:“这氧气怎么一点?”父亲怕氧气少支撑不到家。弟弟忙拍了一下长两米多的氧气瓶说:“这才是氧气瓶。”父亲这才安心了。

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我家大门口。把氧气瓶抬到家中安置好然后把父亲抬到家中的南厢房,再给父亲输氧气、输液。

父亲斜躺在床上,过了五六分钟后才平复一点,可就是感觉到热,于是把屋内的人赶到外边,却还是一直喊热,于是我与虎成、弟弟三人把父亲移到了对着空调的沙发上,就是喉咙里的痰吐不出来,呼噜声更粗更急,就是喊着憋得厉害,父亲隔着玻璃窗户看着院子。

弟弟急忙给父亲配药、输液。过了十几分钟后,父亲眼上翻,眼光有点散,弟弟忙喊母亲。

母亲忙赶过来,问父亲:“咱走吧,我送你走吧。”父亲点头,我看父亲把输氧气的管子拔掉了,又忙着给父亲带,父亲接过来插好到鼻孔里。但父亲情势越来越不好,眼很快翻白,眼角有股清泪。我们一家人脸上挂着泪,父亲忽然坐起,睁开眼,很有神地一个个地环视着站在他旁侧的家人们,却说不出话来,又焦急地寻找着小弟的身影,过了一分钟就翻白眼晕倒。后来过了几分钟再醒来时,回答着母亲的问讯:“咱走吧,送你走吧。”父亲眼角挂着清泪点头,然后就过去了!

父亲就手垂下了,我握着父亲变冷的手,从出院到回家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去了,我惊慌得不行。我抚着父亲的腿哭着说:“父亲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给父亲洗洗身子。”

洗好后五六人开始给父亲穿寿衣。我坐在父亲身后,抱着父亲,一手拿着火纸捂着父亲的嘴,一手摸着父亲的后背,还是热的,我就把插在父亲后的输液泵上的外管给他拔掉。然后我抱着父亲的头,其余的六七人抬着父亲移到堂屋的灵床上,父亲是穿着中山装,戴着压舌帽,很亲和也很体面,我给父亲带好帽子枕好枕头,下面的长明灯点起来了,香的烟缭绕着。

过了十几分钟,低温水晶棺来了,把父亲移送到了水晶棺,父亲安然地躺在水晶棺里。

我的感情好像一下子全部被抽空了,瘫软在水晶棺前痛哭……

农历7月初5晚上,万家灯火亮起来,每家都在演绎着人间烟火。我家却悲碎一地。悲伤把我们压抑得忘掉了饥饿,我们一天从早饭起都滴米未进。

我们用尽所有的力量让父亲活,可父亲在抗癌中悲苦地挣扎,死前两天给病友说:“我也快抵挡不住了。”

现在为我为父亲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用哭泣来发泄我悲伤, 哭的欲望塞满我的心间,我只想哭。

晚上七点多时,众邻里几十个人帮忙,我家的院子里已把灵棚扎起来,纸门楼在堂屋门前立起来,堂屋里的水晶棺里躺着我的父亲。陪灵的有六七个人,我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的父亲。妹妹等人就接着在棺前的灰盆里为父亲烧火纸,纸灰飞扬,我们放声大哭。

我边哭泣着边想。想着父亲临去世前十多天滴米不能下咽,只能靠打着营养针维持着;想着父亲那瘦得浑身只有皮包着骨头的身体;想父亲一年来咬牙忍受癌痛苦苦挣扎抗癌的孤苦悲伤绝望的心路历程……我哭泣得心痛肝颤。众人齐来拉起苦力解劝,才忍住了悲声。

我与堂弟几个人陪灵,到十一点左右时,我到了东厢房,看到母亲满头白发,瘦削的身子蜷缩着,连鞋子也没脱,脸上挂着泪滴。小弟带着长长的孝帽遮住了脸,穿着肥大的孝衣,抱着父亲的遗像在默默垂泪饮泣。

我对母亲说:“父亲在骨科医院养病时就不止一次地有轻生的念头,那时癌扩散到肺部,癌痛时时伴随着他。才到骨科医院时化痰止痛效果显著,能吃能喝呼吸顺畅,可十几天后,便内脏积水严重,接着抽积液,后来肠胃蠕动动能不足,就便秘,我与弟弟就为他灌肠掏便。父亲总是不好意思,看着自己骨瘦如柴,喘息着说‘活着真是罪’。父亲五六天大便下不来,十几天滴米不愿意吃,也吃不下去,怕不消化,就靠着打营养针维持,全身疼痛,就打吗啡。可就是咬着牙不呻吟。”

母亲擦了一把眼泪说:“你父亲就跟我说:‘我一天天地躺着,哪有那么多觉呀?哪睡得着?一天天地想呀,没有好办法。我不怕死,就是怕到时候一动不能动没有力气,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怕病痛折磨得我生不如死,谁能到时候送我走呀。他爷爷最后癌痛得头撞墙,我们在最后才给他拔了氧气的。前几天我在走廊里走路时曾经想跳窗,跳窗吧,可是是二楼,摔残废又不死更麻烦。那一天不是因医院停电回家吗?我就想回家后到半夜一头扎到水缸中,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给我洗洗盛殓也可解脱,可走到半路上你又打电话来说医院有电了。我就想:如果回家,平时水缸里没有水,天又热,还得活受罪。又回来了。让你要点安眠药积累起来,可医生要你当面吃还每次给一粒。哎,活不成还得每天痛得钻心,还呼吸不上来,憋得难受,吐不尽的痰,吐不出来,没有力气了,瘦得全是骨头了。过去在医院里还想着称称体重,现在就想着怎么解脱。活不成,死不了,煎熬人呀,只等待油尽灯枯吧。”

母亲哽咽了,后看了眼旁边父亲的遗像又继续给我说:”你父亲还多次跟我发愁地商量说怎样去。他说:‘人哪有活够的?可是病没法看了,把孩子的钱花光了,还是每天那么受罪地活着,早已活够了。”

我又想起了父亲去世的这一天父亲绝望求死的情景,我们沉闷了。

过了会母亲悲伤地说:“你父亲对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守着子女哭?我去了后,孩子不是那样不孝顺的人,我放心你。我走时发丧好点不好点没大关系,可要让亲戚邻居吃好点,准备一些好烟好酒的招待好点。我尽量土葬吧,身上的发肤是父母给的,大队部会去吊唁,我也就这样了吧。咱家东第二间东墙根有一个柳木床子,就当我的送老床吧。我一生理料的家业,还得老在自己的家里,得让我看看家,咱得回家。回家路上让救护车送吧,还要跟着护士。免得支撑不到家。’我们一天天地聊怎样走。哎!“

我给母亲倒了杯水,母亲喝着水,情绪平和了很多。

我怕弟弟憋出来毛病,于是与弟弟谈起父亲的抗癌求生的往事。想起了父亲抗癌求生的欲望是多么强烈!

谈到弟弟与我一年来陪护着父亲奔波在从省城到市县的各级医院求医治病;谈到父亲的坚强,被病友称为“铁人”;谈到父亲的善解人意,从不在我们面前痛哭呻吟,就是咬紧牙也不!

看着灯惨白的光照着父亲遗像,遗像上那瘦削的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突出的肿胀的喉管……总是感觉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们。

说完,我们兄弟黯然。

夜沉沉,寂无声。我们走出屋外,看天上,有一星在天空中格外亮。

弟弟指着说:“听人说,世上一人走,天上多颗星。你看,那颗星多亮。”

我们进灵堂,陪灵的几个堂兄弟吃了点花生米喝了瓶啤酒后,大都昏昏欲睡。

我们默默地守在父亲的灵前,最后陪护着父亲。

外边起风了,我把长明灯的灯芯拨得更亮。弟弟跪下又为父亲焚上了三柱香,香烟缭绕,长明灯的灯光摇摇,外边的树也摇摇。

我梦中醒来,看到长明灯前酒洒了一地,弟弟说:“我答应父亲要最后好好了陪他喝一场酒,我陪老爷子喝了一瓶酒。”我苦笑。

哎,林欲静而风不止,我想陪护父亲安享晚年的欲望却碎了一地,碎成了那长明灯下的斑驳光点。

风光地送别我父亲是生者最大的欲望。

到了2020年七夕的这一天,情人们相聚欢庆的欲望要在这一天淋漓挥洒,而我家正在为永远地送别我的父亲,在大出殡!

有人给我们一家人送饭到东厢房,我妻子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与弟媳还有我女儿以儿媳和孙女的名义给父亲送三个花圈。”

在县应急局工作了一年的我女儿带着眼泪忙点头哭泣着说:“爷爷在我小时候把我搂大看大。我要给爷爷敬个好花圈。”

憔悴的我母亲听着很是欣慰,点点头说:“那是你们的心意,好吧。”

吃过饭,哀乐响起,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们也同举哀,哭声很悲。吊唁时众亲朋或肃穆作揖叩拜,或跪倒在棺前哭喊。

祭奠的节奏很快,忽然女儿急急地来到我面前,急切地对我说:“我单位要来人前来祭拜,带着花圈。”

我看着女儿惊奇的表情。

女儿刚参加工作一年呀,单位就为她的爷爷去世,从百多里远的单位出发专门前来祭拜,这使她心里感到骄傲、感激与温暖。我也心里感到很欣慰,我单位里的同事来了,不久女儿局里也来了,抬着那最精致最大气的布满着白绸花的大花圈来了,挽联写“应急局全体同仁敬上”,肃穆庄严。

众人纷纷赞叹观看,女儿局里的同事在灵前肃穆行三鞠躬礼。礼毕,我出来行孝子礼表示感谢,女儿连忙出来答谢。我让女儿领着他们到附近乡镇饭店去招待他们。

他们婉谢后离开,却留给我们所有人体面与温暖。那最精美最大的花圈静穆地伫立在灵前,带给我们所有人的哀荣。

我哭在父亲的灵前,看着满院的花圈、纸人、纸马与纸轿。又在父亲的灵前的纸楼前主祭我的父亲。我叩拜,头深叩在地上,作揖到底,焚香祭酒,哭晕过去。

回到屋内的棺前,看着父亲,幻影出现,似乎看到父亲的胸脯在起伏。揉下眼,一切又归于正常。

喘息刚定,过了没十几分钟,又领我到坟去扫坟墓内的墓土。我带着簸箕与扫帚走到坟地,墓已经挖好了。墓穴很宽大却只有齐腰深。我跳下坑仰面躺在墓穴里,伸展开身体感受是否平坦。

掘墓人吃惊地看着我。

我把不平的地方一点点地用手抚平。

到了11点多,大出殡。

路上路祭的人络绎不绝,全村的人围绕着来相送,认识的不认识的,脸色悲凄。路上纸钱飞扬,挽幛翻飞,纸人、纸马、纸楼沿路排列。

永别了,我的父亲,在七夕这一天,情人们欢聚的时日里,我们的送葬队伍随着灵车缓缓移动,连绵很长,穿着白孝送葬的队伍在哀乐里悲伤,路两边站满村里的行人,在默默致哀。

花圈随着引魂幡前行,我抱着父亲的遗像一路叩拜着灵车。

旷野,墓地。棺材徐徐下落,哭声大恸,生者、死者的欲望,随着纸灰飞扬飞扬……

父亲去世后马上要上坟烧头七纸了,我那三岁的侄子,跟着我蹦蹦跳跳地跑。

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说着:“到医院里找爷爷,爷爷会给我变棒棒糖。”

我问:“爷爷在做什么呢?”

侄子想起了在出殡那天说过的话,抬头稚嫩的声音说:“爷爷在哪里?爷爷草里埋。”那是父亲患癌时在医院含饴弄孙,小孙子来了,父亲总是高兴地说:“来,粟粟,爷爷给你变个棒棒糖。”猛地从胳膊窝里拿出一支棒棒糖,小侄子就尖叫着兴奋地抢过来说:“爷爷再变一个。”仰着脸笑着期盼。父亲笑着又变一支。

可现在呢?我看着又笑着蹦蹦跳跳地跑着的小侄子,我的眼泪在眼里打转。

想起了父亲埋着的那块土地,是我家的责任田,父母亲在那片热土里种过西瓜。那是八十年代在我上初三时,父亲与母亲在种瓜。

开春的阳光便很热,父亲扒掉薄棉袄,汗流浃背地正在整理着西瓜畦,母亲把鸡粪、棉籽皮、豆饼等等肥料撒在西瓜垄里,父亲便把它们深翻到下边,平整好,垒起一垄垄的土坝坝,然后在坝上点种西瓜。种好后用塑料薄膜罩起来。

经过几个月的水浇压枝打杈,西瓜便如吹汽球般地大起来,十几斤重的翠皮西瓜,满满一地,都逐渐成熟起来了。父亲与母亲便在田头搭起瓜棚,摆起瓜地摊来卖瓜。

瓜园看瓜地摊是个美差事。白天里,夏日当头照,周围的玉米的翠绿的叶子随风摇,尖尖的玉米穗飘扬着粉红的丝蕊,豆蔻花飘着沁人心脾的香,瓜棚旁西瓜溜溜圆。

往往有人来瓜摊买西瓜,父亲经常顺手挑瓜,摘一个熟透的大西瓜,杀开,翠皮红瓤黑籽,父亲笑着对母亲说:“看你吃瓜也是一种享受哩。”

母亲便温柔地笑:“咬一口,甜汁甜爽口。好像咱们的生活哩。”

晚上我往往陪着父亲在瓜棚里看瓜。玉米亭亭玉立,地瓜蔓匍匐前进。蟋蟀弹琴。纳凉的乡民围在瓜地摊前,买几片西瓜,讲一些故事……

可几十年后的今天,却只有父亲孤独地躺在那片瓜园的土里。

于是决定晚上去那片热土,去看看长眠在地下的父亲。

晚上坟头旁的孤树的野鸟凄厉地叫。我一个人慌慌地往那往年的瓜园地里赶,身后却听着有“踏踏”的脚步声紧紧跟着,惊转身后看,却什么也没有,头皮便有点发麻。

到父亲的坟旁,听招魂幡“呼啦啦”响,看花圈被凄风苦雨打得凋零。夜色撩人,仰头望,月挂树梢,天似穹庐,星斗灿然。

我陪父亲于坟前,坐了很久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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