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底层男孩的自白

他的母亲自杀了,在他6岁的时候。

“那天,她和父亲还有家里人大吵了一架。下午,她牵着我的手,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晚上又因为某些原因和父亲吵了起来。然后我睡着了,哥哥姐姐也睡着了。父亲坐在炕头,她坐在堂屋大桌子前的地上,吃下了用来毒耗子的老鼠药,走了。”

当时大概凌晨五点,他被姐姐叫醒,摸黑到了医院。再有记忆已经到了中午。“母亲躺在堂屋两张长板凳支起来的简易床上,用一张大白布隔开外面的世界,脸上也遮着白布。我没看到她最后的样子,几年之后甚至想不起她的脸,我只知道她是我妈,仅此而已。”

妈妈死后第三天出殡。“年幼的我十分可笑,甚至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都在哭,他忙着用葬礼上招待客人的纸烟盒叠元宝,因为“这东西平时很少,想要都得到处去捡,现在却都在我家院子里。”

他“甚至觉得人死了是赚的”,因为邻居们来的时候,都会带两把挂面,“这是几个月见不到一次的美食”。埋完母亲,父亲拉着他跪在了从坟地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过一个人磕一个头。“我们没钱招待来帮忙的邻居吃一顿饭,所以别人送来的挂面都被用来抵债或者还礼了。我终究是没能吃上朝思暮想的她用命换来的那堆挂面。“

这是钟生1年级,他出生于1995年。

那时,他们家住在甘肃,和姥爷家只隔了一条河。房子是姥爷帮忙盖的,大概30平方米。家里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大通铺。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家五口睡在一起,“我们那边住炕”。

小时候,他对甘肃的印象就是“吃不完的洋芋”。家里偶尔吃米饭,能高兴很久。有一次,爸爸从外地打工回来,带了一包花生,他吃撑了,“差点死的那种”。

母亲去世第二年暑假,爸爸带兄妹三人回河南老家探亲。他猜测,那是父亲“对甘肃彻底失望后,对河南的一次试探”。

爸爸有四个兄弟,在老家排行老三。大伯家生了两个男孩,二伯生了三个男孩,四叔没结婚,他们回河南就是住在四叔家里。小叔生了三个女儿,最近又生了个儿子。“一家人穷的到处都是事”。

河南之行不欢而散,因为“两边比着穷”,也因为哥哥受了委屈。哥哥逗邻居家的小鸡玩,不知道怎么着,小鸡死了。人家找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打了一顿。哥哥因此想回甘肃,“这最终为将来的各据一方埋下伏笔”。

回到甘肃,爸爸被娘家人不待见,“她们把母亲自杀的原因推到父亲身上”。再加上穷,而且“那里算一个伤心地“。忍受了两年,父亲还是带着他和姐姐回了河南。哥哥留在甘肃,由几个姨妈照顾,“从此家和远方互相置换”。

他依旧记得,凌晨走的时候,父亲让他朝家里磕了几个头。后来他听说,那天姥爷无声哭了好久,几天没吃饭。

他在河南成绩很好,“每年稳定四张奖状到手,同时伴随着几个本子和一两只笔”。与此同时,姐姐辍学了。姐姐本该上初一,那年忽然多了一个六年级。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其实直接去初中人家也收的,不过家里人都不懂,所以她辍学了”。

“大概13岁那年”,姐姐跟着堂哥去广东打工,从此兄妹三人天各一方。

中间,父亲带他回甘肃过了一次年。他上小学才到河南,所以“在河南受到排挤和白眼”。等回到甘肃,他发现和甘肃的朋友也陌生了。自己不算河南人,也不算甘肃人,不知道到底算什么。那年过年,他没什么印象,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姥爷带他去了朋友家的喜宴。“那天下大雪,地上滑溜溜的,玩的很开心”。

他在商丘念到高中毕业,高考考了400多分,“这个成绩在河南很尴尬,往上一点是二本,往下一点是大专”。招生办给他打电话,让他去看一所学校,那所学校是河南化工,学费要3000元,再加上其他零碎的下来,最少需要5000块钱。但他知道家里拿不出这笔钱,所以跟爸爸说的时候,“摆出一副上不上无所谓的样子”。

爸爸打电话,问甘肃那边借钱。他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但电话的最后,“我姥没做声”。他说:“可能有点臆测,但大致就这样。”

上不了大学,爸爸问他想干吗。他说第一想当兵,第二想去学开挖掘机。想当兵是因为受到《士兵突击》的影响,再加上他从小就有点“驰骋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梦”。想开挖掘机是因为“大概蓝翔的广告确实拍的好”。

他爸同意他去当兵,但离征兵还有几个月,他有一个同学在苏州,他决定去苏州打工。

其实,从初一开始,他每年暑假都会打工。初中他在商丘的一家洗浴中心做服务生。到了初三,姐姐和一个四川小伙结婚了。两人婚后去了上海,姐夫学了修车,现在两人经营着一家汽修店。所以高中每年暑假他都去上海,在一家电镀厂干活。

他高中的大部分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理的。但每年暑假归来,赚的钱只够交学费,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生活费主要靠借钱。到高中毕业时,他已经欠了4、5千的外债。

就这样,他去了苏州。他在苏州的金鸡湖景区找到了一份保安工作,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工资每天110元,管中午下午两顿饭。在最热的7、8月,他和十几个人猫在一间宿舍里。“没有空调、风扇。马桶被来之前的人折腾的堵住了。屋子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堆了一大堆垃圾,大概两三立方米”。

在金鸡湖干了两个月,该回家报名当兵了,正好他姐怀孕,想回家待一段时间。父亲让他去上海接她。接完姐姐,他比原定回家的日期晚了一个礼拜。到家后,征兵日期已经过了两天。“因为是网上报名,我爸一个农民也不懂,也没人跟他说,就这样错过了”。

他想着明年再报。当时有个同学在昆山打工,他就去了昆山。

一年后,他又回到老家报名当兵。这次报上了,也考了,但没通过。

当晚,亲戚们一起吃饭,有人说起此事,最终演变成一场口角。具体的原因忘了,“大概就是,亲戚们这个过来说两句,那个说来说两句,看似是一群人在抚平伤口,实际上是埋怨或者没用的话”。

他忍不住和他们顶嘴,大吵一架。饭后,爸爸用棍子打他,除了脑袋,身上都打了一遍。他在家一瘸一拐地休息了几天。这期间,“有那么一两个出息的亲戚,动了他们的贵口,打听了一下,发现他被同乡的一个小孩顶了,花了两万块钱左右。当然你要让我证明我也证明不了”。

他在家里缓了两个月,又去了昆山。临走前,爸爸给了他300块钱。

到了昆山,他在一家包装厂找到工作。“加班比较多,每天13个小时,一个月4千多块钱,不到5千。”

干到年底,他要回家过年。他去售票处,票卖光了。他蹲在售票窗口底下,用“铁路主营的app搜,搜出来一张”。他问售票员说:“这上面为啥有票?”于是,人家卖给他一张站票。

在家过完年,想回昆山的票也不好买,他跟领导说晚几天回来,领导批准了。然而等他晚几天回到了工厂,“收到的却是一张冷冰冰的辞职单”。

他回昆山的时候是正月15左右,缺人的厂已经提前招好了。虽然“当时完全没有混日子的想法,到处找中介,想当正式工,但后来就越拖越远”。

他“慢慢学会了钻网吧,变成网吧大神”。只要没工作,他就去网吧。他上网只玩《英雄联盟》,因为别的游戏“不充钱就得不到乐趣”。有时候,他在网吧玩累了,或者游戏里心态被人打崩,不想玩游戏也不想回出租屋,就在那里坐着听歌发呆。

如果不玩游戏,他就回出租屋睡觉,玩手机打发时间。因为长期在黑网吧上网,他认识了一个网管。后来黑网吧被取缔,网管没地方睡觉,两人因此合租。两年来,他们一直住在一间10来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夏天热得跟桑拿屋一样”。里面摆了一张双人床,睡觉的时候,一人一个被窝。

在网吧呆了一个月,他再想进大厂,找稳定点的工作,已经做不到了,“因为没钱”。

进大厂都需要通过中介,中介会在委托人和人力之间两头抽成。找工作要交中介费,就算有了工作,有些厂还要押一个月工资。“如果你运气好,上一个月就会发工资,如果运气不好两个月才发,而这两个月之内,你怎么活下去呢?”

2017年至今,他一直都在干临时工。他呆过的地方有:塑胶厂、电镀厂、包装厂、CNC(操作机台)。目前,他在一家生产电动车配件的厂里工作,主要负责“原材料进来之后,我操作机器给它弄成一定的形状”。

他没有朋友,“室友勉强算一个”,他室友30多岁,连电话都没有。除了父亲,钟生也不跟任何家里人来往。刚来昆山时,因为没有工作,他问姐姐借过几千块钱,至今未还。所以他“没脸和姐姐联络”。

如果他爸给他打电话,他也是“想接才接”。因为每次打电话,家里都要问:“‘你这两年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的?’再加上家里还催婚,我今年都26了,年龄也不小了。”

但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问爸爸要过1000块钱,因为那时候没有工厂开工,“活不下去了”。爸爸今年“50多岁”,在老家一家砖窑里打工,偶尔会去外地,也是在工地,“干的都是体力活”。

就这样,到了2017年的10月,有一个以前商丘的老同学,喊他去北京干活。他同学是装修小工,记名在一个公司下面。同学跟他说:“跟着别人干装修,活多的做不完。”

于是,他连续在一个中介那做了7、8天,攒了几百块钱,花100多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坐的是火车不是高铁,他“从小到大没坐过高铁,那是一种奢望”。

当时正好北京开会,查的严。“上火车之前,过了好几个岗”。他出发的时候带了3瓶水,到车上已经喝了一瓶半。

到了北京,“路上都是人”。同学给他发了一张通行图,让他自己找过来。他说那个图非常复杂,“又要公交又要地铁,幸亏我读过书,不然都找不到”。

他同学让他去的地方,是三里屯。

到了以后,他们一起干了3个月。一单活“快的几天,慢的十几天”。因为刚过去没多久,他干的都是帮人家”搬配料、抗沙子、搞辅料“之类的。但有的时候,活太多忙不开,他就负责把线路铺好。因为他“高中学到一点类似的知识,结合实际,干两次就熟了”。

渐渐的,他说自己“水电方面,除了接电表做不了剩下都能做。”干到快过年了,没钱了也没活了。“那段时间北京不让动工,或者说活少了”。他跟同学说:“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回家吧。”于是同学去找老板,要了1000块钱,他分了600,花200多买了一张火车票。

但是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洛阳,因为那里有他的初恋。

他和初恋是高一的同班同学。刚认识时,他觉得她“挺好看的”,所以想尽办法和她一起玩。当时的他“就像一只蜜蜂,在她身边嗡嗡嗡地钻来钻去”。班里有很多人看出他想追她,但他“碍于青春期的面子”,没有挑明。

直到那天,他们俩因为别人的一些事,“吵了一场不该吵的架”,他两天没理她,然后下定决心,“跟她分手”。他认为,虽然两人没有开始,至少应该有个告别。

于是,他用手机给她发了发了一条信息:“在吗?”

她的回复出乎预料,她说:“我愿意跟你试一段时间。”

原来那天吵完架,她跟闺蜜打赌:如果3天内钟生回来找她,她就跟他试试。如果没回来,就当这个赌注不存在。

他打算跟她告别的时候,正好是第三天的晚上。

“很奇妙是吧?”他说:“这就是人生。”

他们在一起三年,直到高中毕业前夕分手。原因是“高中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作业,偶尔还要和男生们混在一起。于是感情缺乏经营了”。

分手是她提出的,就像开始时那样,只发了一条短信。分手后,他不以为意,“就跟我妈突然没了那种感觉一样,以为身边缺了一个人没啥大不了的。但是到了后面,回过头来,才发现那个人确实从你的世界走出去了。”

这几年,两人一直没有联系,直到他在北京做装修的那个夜晚。或许,那天下工后,钟生在某个空旷的窗台上孤单地望着三里屯,“当时忽然脑袋里产生了(想见她)这个想法,跟她说了一句,就过去了”。

爱情的冲动,驱使他连夜定了车票,站了六个小时去洛阳找她。

第二天,他们在洛阳的大街上手牵手走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他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娶你,我能给出的最好条件是在市区一套房。”他觉得装修来钱快,努努力吃吃苦还是可以的。

但是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在洛阳呆了两天,然后回家了。他们从此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从洛阳回到商丘。等过完年,又想回北京接着干装修,但他的同学“早早去了北京”。他打电话问那边的情况,同学一直让他等。他就在家等到3月,实在等不下去了,又打电话问,那边说:“没活了,不用过去。”

失去了事业,也失去了爱情后,他再一次回到了昆山。

3个月后,又活不下去了,他问北京那个同学借了1000块钱,至今未还。借钱的时候是6、7月份,他本来打算临时工上一段时间还上,结果暑假工饱和,岗位供不应求,上不了了。

现在,他的同学已经从北京回到商丘,“自己开了一个小装修”。

其实他也想开自己的店。他想开一家主打甘肃风味的小吃店。在他的规划里,这家店应该开在商丘,大学附近,他认为这需要花费20万元。

然而,他从没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过把东西卖给别人的经历。我就他的小吃店询问了很久——事后,他认为我在反驳——他有好几次不耐烦,抬高音量。最后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开店失败了怎么办?“他生气了,突然大叫了一声。于是,我们谁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我说:“继续?”

他说:“继续。”

然后我们聊了聊他的童年。

在钟生小的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家养过小鸭子,也养过猪。

以前,他们那个地方盛产药材。在2015年左右,“药材价格好像出现了波动,导致许多人暴富”。他们家住在村口,经常看到有人赶集,挑着药材卖,妈妈总会问一下价格,如果合适就买下来,再自己转手卖出,“一斤赚个几分钱或者几毛钱”。

他爸爸则在当地务农,有三四亩山田,每年种植青稞和土豆。

这就是以前的生活,不富裕,但也苦中有乐。"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不舍得出去,也有可能是照顾这个家"。

然而,随着母亲的溘然长逝,一切都变了。

在学校,母亲的去世打碎了他仅剩的属于一个完整家庭的孩子的尊严,在家里,又为本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

因为种地的收入无法供养三个子女,爸爸把地交给姥爷,自己去新疆和内蒙打工捡棉花。

为了上学,他每年都要申请两免一补,但申请人需要当着全班乃至全校同学的面,把自己的亲身经历、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给大家看。

同学们知道了他的情况,就会悄悄聚在一旁,指着他说这娃没妈。还有人造谣,说:“这娃没妈,他爸进监狱。”

他告诉过老师,但最严厉的处置方式,就是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训一顿。“可是他们怎么辩解?他们说我没说,这不是我说的。我能把脑子剖开给他们放段录像吗?老师也就是让他们认个错,糊弄几句,就过去了”。

因为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他哥曾经把一个邻居家的孩子打的不轻。然后人家堵到家里,“砸门,骂街,提着刀。几乎把我哥逼死”。

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他和哥哥姐姐一直住在姥姥家,几个姨妈也会帮着带孩子。多年以来,他始终不清楚母亲自杀的原因。“毕竟妈没了这个话题,不是很好。但别人不说自己也会在意收集”。有时候,姥姥她们会不经意地谈起,“大概就是因为穷,或者妈妈觉得委屈”。

仍然是因为母亲的死,也让他和姥姥家彻底决裂。

钟生和哥哥姐姐都跟妈妈姓,因为他爸是个倒插门。“我爸是一个挺中庸的、地道的农民”,在甘肃没有什么话语权。娘家人把母亲自杀的原因都推到父亲身上。今年过年,他爸回了一趟甘肃,然后告诉他:“到死都不会回去了。”

在他看来,这件事两边都有责任,一味推给父亲很不公平。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怨恨起父亲。他恨父亲“窝囊”。

上初二时,姥爷死了。姥爷育有5个女儿,妈妈是老大。姥爷去世后,家里的财权逐渐归二姨掌管。二姨家里没有男孩,“我们家却有两个男丁”,但是”父亲没有为我们家争取到任何资源“。

然而,他并不知道二姨究竟从去世的姥爷身上得到了什么,只知道二姨家很富有,而他凭直觉认为这很不公:”按说两个子女家庭应该大差不差吧。但是我们家住的房子是那种样子,她们家住的是二层楼,在我们镇上也是有数的富户。“

他因此又怨恨二姨,也怨恨姥姥一家。他怨恨她们有钱、怨恨她们把妈妈去世的责任全推到爸爸身上、怨恨在他需要钱上大学的时候她们无动于衷。

他恨她们,在每一个深感命运不公的夜晚。可是他很矛盾,“不恨的话感觉对不起自己,恨着恨着又恨不起来。”那是因为他也爱他们,在每一个后悔自甘堕落的白天。

在他们家,他是学历最高的一个。他的爸爸读到小学三年级。他的哥哥在初三辍学。当时,有一种电脑学校非常缺人,“一张通知书打到我们家,问我哥愿不愿意去学电脑操作。我们家没钱,搁置了”。哥哥问爸爸能不能不上,爸爸同意了。

哥哥辍学后,读到5年级本应上初中的姐姐多了一个六年级,也是因为穷,接受不了。姐姐跟爸爸说:“我不上了。”爸爸想了3天,同意了。

等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就不能不上。因为“甘肃河南都把希望压在我身上,灌输了好多要努力的理由。他们总是说,你是这个家的希望,这个家怎么怎么样……给我一副特别沉重担子,也不管我能不能接受。”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多年以来,亲戚们扯着风筝线,绷得紧紧的。但高中以后,他在市里上学,家人开始鞭长莫及。工作后,他终于获得自由,“结果却是越飞越离谱,没有方向随风飘荡,最后跌落尘埃”。

他因此不愿意与她们联系。嫌她们“唠叨”、嫌她们“富有”、嫌她们“一味地怪罪父亲”。“我恨她们。”他说:”但是想想恨什么呢,也不知道。再加上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怨自己更多。”

我追问:“你恨他们什么?”

他沉默了,我们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他说:“穷。”

现在,他每天靠打零工过活。有钱就吃的好一点,一顿10块钱,没钱2块钱馒头,一天基本一顿饭。谈话当天,他中午吃了一份凉皮,晚上没吃饭。平时他抽烟,6块5的红旗渠。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后悔我妈带我溜达那天,我没跟她说很多,说我将来怎么怎么努力,给她画一张美好的饼。后悔我小时候没有加倍努力,后悔这后悔那,后悔很多事情。人生就是有很多后悔的时候,但是你又没法后悔。小时候的我见到现在的我,估计能把现在的我掐死。”

他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谈过一场美好的恋爱。当初,他在洛阳向初恋求婚,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理智的考虑和规划未来生活”。

他至今都记得两人在一起的日期,但不想让我写,他说:“我求你忽略,谢谢。”

我说:“我答应你,但是为什么呢?”

他说:“我怕她看到。”

我说:“好吧,那恋爱的时候有什么难忘的事吗?”

“太多了。”他忽然大笑起来说:“我不想告诉你。”

那是整场谈话中,他唯一一次笑的很开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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