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

“天空可能是烟囱口喷出的颜色,是臭水沟腐烂的颜色,是老母干裂光脚里泥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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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富春在这张和他黝黑手指格格不入的白纸上签下他万分嫌弃的名字。这是一份卖房合同,是他家破旧的老房子。他将要带着他同样万分嫌弃的老父去到他工作的县城里,一想到又多一张嘴管自己要吃的,要吸他的血汗,面对这毫无留恋的老房子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放弃。

要买房子的是一群富二代,据说是为了寻刺激,找上了李富春家的老房子要改成惊魂屋,还说堂屋里的旧棺材和女人遗照很符合他们的口味,愿意随李富春开价。

那棺材是李富春老父的,他还没死。那遗照上的女人是李富春老母的,她已经死了三年。

那副棺材是他老父早早就备下的,当初老母死时,李富春动过那棺材的主意,却在要入棺的时候被他老父一把拦下。那枯瘦如干柴的爪死死扣在棺材上,任李富春骂尽了恶毒,都没有松开一丝。老母的尸体在推搡中跌落在地,李富春终于让步,狠狠在那个老顽固凸起的背脊上用力一踹,转身把老母落葬在清水溪边。

棺材边上的那个人不知是死了还是没死,沙哑的喉咙里滚动着一个模糊的名字,浑浊的眼更显浑浊。

02

李富春的老父原名叫李南阳,老母叫季人语。在诗意的年纪诗意的相遇,在那个春天有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相爱了。很快,季人语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怀着欣喜和期待告诉了孩子的父亲,他却没有要承担起这个孩子的意思。

他们没有结婚,他们有了孩子。

季人语的小腹像吹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家里人发现了端倪,将她关进柴房,骂她不知耻,给她吃肮脏糟践的食物,逼迫她落了肚子里的孩子。黑暗中,她独自感受着肚子里的心跳,合着自己的鼻息,苍蝇和老鼠匍匐在她的身旁,陪她等待孩子的降临。

世界上有一种玫瑰,只会在腐烂的尸体上开出馥郁的花,所以它有时也会生长在人的心里。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季人语的心里有一片这样的花海,刺鼻的缠绵。

后来柴房的那扇破门开了,一群面孔熟悉的人带着扭曲的笑容涌了进来,和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见了李南阳满脸泪痕,一拳把家里领头的门牙打断一颗。

03

李富春在老房子里长了十四年,房梁上有他吊死隔壁家狗的痕迹,墙角挨着的青苔被他的屎尿滋养,一片葱绿。他曾经把村长家的二丫拉到他家榕树下,要用一个结垢的破碗向她求婚。这十四年里李富春只见过李南阳七面,和他老母用柴刀凿在门柱上的痕数一致。李富春没叫过他一声爸爸,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老母总会告诉他他父有多不容易,在外厂干活有多努力,才让他们母子俩有饭吃……这些话听得越多,他越厌恶李南阳,即使他并不认识这个连脸都记不住的男人。

李富春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决心出去闯一闯,带走了家里所有能卖的能拿的以后,他用锤子把院门和铁窗修好了。老母对他说:“你是我生的,所以我死了你一定要亲自埋我。”

更繁华的县城里有可以填饱他肚子的稀粥和凉菜,有跟他一样的眼里盈溢着麻木和机械的人。他在这个县城里活了下来,不去渴望外面的世界,也不怀念山沟里那个阴暗潮湿的老房子,以及里面枯槁衰败的可怜的老母。

有许多丰乳肥臀的风尘女子携着令人作呕的香风从他身边经过,也有许多衣冠楚楚的不知道做什么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可他总觉得身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被很多人踩着从身上走过一样。

这个不大的县城里,有着同样一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面安了一个了无生机的灵魂。

04

李富春在纸上填了个他此生见过最大的金额,笔尖颤抖着点下几处墨点。几个富二代看到数字后轰然大笑,李富春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也许是在笑这一顿饭钱像是在纸上开的一个玩笑吧。

李富春在门坎数着地上爬过的蚂蚁,身后一个佝偻的影子出来,背上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他心里在鄙夷着,一个家都没回过几次的人哪来的行李。李南阳的手把院门的锈锁扣上,脸上带着和他儿子一样的满不在乎。泥路蜿蜒在脚下,延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牛粪和鲜花在同一个空间相遇,清水溪旁一个小小的土包上,寸草不生。

李富春沉默的低头往前面走着,太阳把他的影子拉扯到那土包里。李南阳突然蹿到土包旁,疯了一样扒着上面的土。三步并作两步,李富春抬起一脚把那个疯狂的身影踹翻,闷闷的一声响,是李南阳的肋骨断裂的呻吟。油腻的白发和泥土杂在一块,这佝偻的身躯几乎是长在土里一般。那个布包也散了,露出一抹鲜艳的红,上面用金丝线绣着精美的龙凤呈祥。

那是老母的嫁衣。

“啊……语啊。”地上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死了幼崽的老狗,带着莫名的悲伤。李富春懵了,飞起之后落下的腿好像跟着长进土里了,他只得征征的看着,那嫁衣被端端正正放进被扒开的土包里,那土包又被仔仔细细的还原,那枯燥的颜色里开出几朵野花。

05

县城里那阴暗房子的角落里开了一树梨花,有一个流浪诗人曾歌颂它,也有一个下工的俗人在上面撒了泡尿,李南阳在下雪的夜晚,坐在它旁边等他的儿子从工地回来,给他两口冷粥,或是半个硬掉的馒头。李富春喝了几口酒,朦胧着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身旁站着一个笑着的,穿着大红嫁衣的窈窕女子。

走近了,发现那梨树下却只站了个李南阳,他把手中的面包屑朝树下一丢,掏钥匙准备开门,身后痴痴的几声笑,回头一看,那神经有问题的老头和往常一样和梨树说再见。

前几天他无意中从李南阳模糊的呓语中听到,老母生前最爱的就是这样一树梨花。

是了,他曾在老房子爬上了青苔的墙缝里扣出一张老母和一树梨花的合照,照片里梨花来得鲜艳,老母和那一身破败污秽显得格格不入。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老女人笑得这么开心,更让他纳闷的,是那张照片是谁拍的。

李富春把钥匙往门上插,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李南阳直愣愣倒在梨树底下,后脑勺敲在树干上整棵树就开始簇簇的响。李富春吓了一大跳,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把手探过去才知道,是烧昏过去了。

一个晚上,窗外的灰玻璃窗被街上的车灯照亮了四百六十八次,楼上的小情侣看着波多的片弄了三次,门口垃圾堆一个流浪汉和两条野狗闹了两个多小时,李南阳说了三个小时不清不楚的胡话,那些断断续续的话中,一个又一个只属于李南阳和季人语的旧事缓缓展开,在冬夜里闪烁着特殊的温暖。

他终于明白,在那个老房子里,一家人其实一直是一家人,自私虽然参与其中,但每个人都在现实中缄口不言,他们面对贫穷的命运无能为力,那个晚上李富春不断挣扎着哭到了凌晨五点……

李南阳醒来后,发现烂床褥全是水和冰渣,烧已经在冰冷中成功褪去,屋里已经没有了李富春的身影。李富春每天要在工地上干十六个小时的活,只吃两顿猪狗不如的饭菜,有时他会跟在一些“大领导”步子后边,捏起地上他们丢弃的烟头再吸上两口,被人看见免不了一顿打,但是他已经习惯了。

06

地面上狰狞的裂口吞噬了那些小小的房屋,它用这种粗暴直接的方式把地面上的罪人们拖进地狱。原本平整的沥青路面裂开,无数的躯体裂开,无数的心脏和灵魂也生生裂开。

清晨的街道有叫卖早餐的摊贩,他们从不同的巷口窜出,用油腻的香味吸引着急着抢摊位的菜农、赶工的民工和上学的学生。电线杆下绿色垃圾箱和流浪的生命一同取暖,红砖墙头累了一夜的站街女寂寞的抽着泛黄的烟,在某处拐角,三个个虎头虎脑的小学生手里拽着特质的铁弹弓,把一个瘫痪老人的玻璃窗射碎后笑得纯真。

大地原本是宽厚仁慈的,它看着人间百态,却从未做声。

一番山摇地动过后世界由散漫的吵闹,变为人们的肆意尖叫、哭喊,开宝马的富二代怀里拥着他脸颊僵硬的小三和红了眼的疯狗在地下相遇,废品站前的榕树压倒贪污了国家公款的县委书记的小洋房,李富春房子前的一树梨花消失在李南阳眼前,骤然而逝于眼前的红恐怕是连树都痛得喷了血。

李南阳从那恐怖的吃人牢笼里直跑向李富春上工的工地,他推开无数精神崩溃的人,佝偻的身躯在开裂的土地上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嘶哑着嗓子看见一个人就冲上去揪着领子一同乱吼,他只有一个问题。

“李富春人在哪?”

地震爆发后的两天后,政府拨下的搜救队才开始了搜救,可是他们几乎每个搜救队员脸上都挂了彩,红色的瘀肿里有李南阳的几拳几脚。

工地的废墟上,一个佝偻的身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动物一般的吼叫,李南阳疯了,变成了彻头彻底的疯子。

地震救援的几天,每个人都能看见有一个佝偻的灰色人形在废墟里用手不断的把石头挖开,那石头上分不清是几个人的血迹。

没有人去阻拦他,他也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不断吼叫不断搬弄碎石。

直到有一场暴雨后,那个身影在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都笑着,那个疯子总算是放弃了,救助站里的救护人员也笑着,又少了一人份的物资。

那个佝偻的身影匆匆穿过泥路,路面已经坍塌,那双已经不成形了的血手便又向上爬,过了好久好久又好久,一处清水溪边的土包,红色嫁衣被大雨冲了出来,那个身影蜷缩在上面,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掉了。

一个月后,老房子里碎掉的棺材被人用锤子修了一遍,被拖到了清水溪边,里面安置的,是一个佝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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