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着下了几天大雪,朔北忘繁山上天气是越发的冷,山中野兽食物匮乏,恰逢十五,月亮滚圆明亮,忘繁山上的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不停的嚎叫。
卧房中央的炭盆里烧的火红的木炭突然噼啪作响,柳渊从小练就一翻可以和狼相较的夜里放哨的本事在捕捉到这一声响后,睁开双目,夜色中双瞳漆黑如墨,亮晶晶的,仿佛可以吞没整个黑夜。
一秒都没有耽搁,柳渊起身下床,随手拿了件长袍披在身上,走到炭盆边,拿起炭夹拨弄火盆,顷刻间,烤红薯和烤栗子的香气蔓延开来,他小心翼翼的用夹子夹起这些吃食放在一早就准备好的用蒲草编的小簸箕里。红色的火光映着他的脸,这温暖的光线让他的脸部线条显得不那么冷硬。柳渊做好这一切,又在长袍外套了一件厚厚的狼皮袄,打开房门走到隔壁屋子门口,还没有敲门,就听见屋内人下床、穿鞋、蹬蹬蹬跑到门前的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响。
“师兄!”谢眉迫不及待的打开房门,一瞬间就被柳渊手中捧着的食物散发的香气夺去了三魂,至于那七魄,是被捧着食物的人夺去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又自然的反应,明明是狼皮袄这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剽悍的、凶恶的衣裳,穿在柳渊身上仍然不能遮住他身上清淡的气息,平增的只是丝丝野性,没有侵略性而十分有魅力。谢眉一直觉得自家师兄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其实他身上还有淡淡的墨香,可是别人都说闻不到。
把柳渊迎进了内室,谢眉很正经的跟柳渊深深鞠了一躬,嘴里说道:“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知道晚膳吃白菜土豆我没吃饱。”
柳渊见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恭谨觉得有些好笑,嘴角轻轻上扬,“那就快吃吧。”说着,手上已经剥好了一颗栗子递给她。
谢眉也不客气,就着柳渊的手把栗子塞进嘴里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好像吃到了人间美味,金黄色的栗子果实软软糯糯,入口即化,几乎是一瞬间就让她空虚的胃得到了满足。
柳渊手里没停,又为她剥红薯,“每逢初一十五师傅他老人家就要斋戒两日,这都多少年了,你怎的还没习惯?”
嘴里的栗子还没咽下,谢眉含糊不清道:“别说这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不会习惯的,人生来又不是为了受苦,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身躯之苦。只要心里是向善的,还不是比吃再多的素都来得重要。”
柳渊一听这话微微挑眉,轻轻摇了摇头,道:“师傅视你我如亲子,这话被他听了去要伤心的。”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又没有别的意思,师傅才不会在意。”谢眉剥颗栗子递到柳渊嘴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脸上有促狭的笑意,说:“师兄你就是心思太多,什么话都能听出弦外之音。人生呢,要及时行乐,比如此时,今晚你一定也没吃好,却不吃摆在眼前的栗子红薯,您老太过灭人欲了。”
说是“您老”,其实柳渊与谢眉约是同岁。柳渊尚在襁褓之中被人遗弃于忘繁山山脚下,被路过的在忘繁山上隐居的朔北国师荀礼所救。柳渊在忘繁山上长到五岁的时候,师傅有一晚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领回来了一个衣裳破烂,脸蛋脏兮兮的小姑娘。师傅说,朔北王宫昨夜发生宫变,殃及整个朔北王都,锦官城里一片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这小姑娘在大街上纵声大哭,为师动了恻隐之心,便把她领了回来。从今以后,她是你的小师妹。
柳渊今日比平时早起了一盏茶的时间,在谢眉伸着懒腰准备练功之时,柳渊额上已有了一层薄汗,谢眉无奈,觉得师兄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昨晚在自己软磨硬泡之下在子时后吃了颗栗子,今天就这样惩罚折磨自己。
就在谢眉犹自偷懒东张西望之时,只觉一阵剑风袭来,本能侧身偏头,抽出腰间软剑迎了上去。柳渊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凌霄剑在手中翻转,微薄剑刃反出旭日的光亮,晃的谢眉有些睁不开眼,一不留神头发被他削去了几根,不知散落在何处。
“柳忘归!你竟然斩我头发!”谢眉彻底怒了,目眦尽裂。话音未落,手中的波澜剑便被倾注了十层的功力毫不留情的向柳渊刺去。
两人所经之处剑气缭绕,刀光剑影,谢眉因着生气的缘故,一味进攻,企图把柳渊束起的头发贴着头皮斩掉让他变成一个秃瓢;柳渊一味防守,看似处于被动,实则眉目含笑,轻松的很。就在谢眉屡次进攻而不能得手越来越急躁额头开始冒汗之时,柳渊突然快速侧身,把剑抛出,与此同时手掌狠推谢眉腰间,谢眉身体猛然受力无法站稳,就在这时,柳渊迈步到她身后,左手扶住她的腰,右手接住凌霄剑横在谢眉脖颈之间。眉毛轻挑,问她,“服不?”
谢眉本来想故技重施狠狠踩他的脚,不料柳渊早已算好这个难养的小人女子接下来的动作,早已控制好她的双腿,让她动弹不得。就在谢眉扁嘴准备说“服”字的时候,眼睛瞥到了在石拱门外观战的荀礼的布衣一角,大喊:“师父,师兄欺负我!”
荀礼从门外淡然飘出,一身布衣依然仙风道骨,面上虽无表情,嘴角却有笑意,说:“繁弱武艺确有进益。”
“听到了吗!师父都说我有进步!”谢眉转头对柳渊怒目而视,声音变大:“还不快放开我!”
谢眉猛的转头让柳渊有些措手不及,抵在她颈间的剑刃险些划破她的皮肤,柳渊撤的急,手掌抽筋,凌霄剑跌落在谢眉脚下。谢眉趁机撤出,用波澜剑狠狠的砍了凌霄剑几下,“师兄,剑都拿不稳,哼!”说完,傲娇转身便跑到荀礼身边献殷勤了。
柳渊轻笑,低头捡起凌霄剑,眉眼低垂,无奈轻声说:“没良心的丫头。”
“繁弱今日倒是没偷懒。”荀礼看到身旁谢眉额上的薄汗,略有欣慰说道:“为师今日刚来到习武场就看到你和忘归在比剑,很好。你们要知道,生于乱世之中,总是要有防身的本领。为师不指望你们能治国平天下,只要能完善自身也是善事一件了。”
“师父,这话您每天都说,我和师兄都听腻了。”
“只有你不喜欢听,还拖你师兄下水。”
“师父,我已经习惯了,毕竟已经要溺死了。”
谢眉看着这一老一少对自己的揶揄,面上有些挂不住,说道:“我现在去做早膳,我要放很多的盐巴,齁死你们。”
柳渊看着她跑出练武场的背影,声音加大喊了一句:“盐很贵的!”
“忘归,”荀礼把视线黏在谢眉身上的柳渊叫回,面上一派慈祥,好像一位谆谆教诲孩童的老父,道:“再过两月,就是为师带回繁弱的十一年整,因她当年看起来和你一般大小所以便一直把她当做与你同岁,那便是十六岁了,我朔北女子十四岁及笄,及笄就可以嫁人了,前几年还觉得她小,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可需要为师为你提亲?”
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柳渊,此刻活像煮熟了的螃蟹一只,面色红到要滴血的样子不说,耳根脖子也受到了丝丝渲染,晚霞一般,美得很。微微缓了一会儿,柳渊的皮肤恢复了原有的有些苍白样子的色彩,他低着头,眉眼弯弯,温温柔柔,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觉得好笑,笑出了声,抬头看向荀礼,道:“弟子是很心悦她,只是她脑子不太灵光,情窦似乎也没能初开,实在是傻的很,弟子怕突然跟她提亲她会吓得昏了头要离家出走。”
荀礼听了,觉得爱徒的话极有画面感,脑海中甚至浮现了谢眉背个小包裹,里面装着些栗子红薯做干粮。脸上便笑出了褶子,补充了一句:“以繁弱的性子,大约会以为当年为师把她抱来是给你当童养媳的。”
柳渊走进厨房,看到谢眉正在用力搓揉南瓜和糯米粉混合的面团,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天天给你们做饭还欺负我……”,又什么“我要放很多的盐,齁死你们……”。柳渊觉得有些好笑,倚在门口,无视谢眉想要凌迟他的眼神,道:“我虽不大喜欢孔夫子,不过他有一句话倒是没有错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只怕要再加上一句,这小女子还没良心。”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和她冷战,只是发现中间过程难受的是自己,最后结果妥协求和的还是自己,是以好汉不吃眼前亏,求和的姿势愈发熟练,这次也一样,柳渊走到谢眉身旁,手指轻擦小女子沾了糯米粉的面颊,道:“今早我若不突然向你发难,师父见你又偷懒,定是会结结实实的罚你一顿。”
小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垂了眉,小声道:“那你也不能削我头发呀。”大约是娘胎里没有吃好喝好的缘故,从小谢眉的头发便生的稀疏而蜡黄,是以她对自己的头发极尽呵护。
“呵呵,”柳渊笑出声来,道:“就知道你在跟我生气这个。不说你,就是我,以前看到你掉几根头发都要心疼好半天的,不过上次帮你绾发髻发现其实你的头发已经很是厚重了,只不过发丝纤细又像棉花一样柔软,你自己不觉得罢了。”
“不过今天终究是我不对,我跟师父说了,用完早膳后我带你下山,可以用完午膳再回来,可以带你去醉仙楼吃你最喜欢的糟鹅。”
谢眉抬眼看她,眉头微紧,觉得面前笑的温润好看的师兄有些坏,虽然这招屡试不爽,可也不能次次用,这分明显得自己嘴馋脑又笨。
仿佛知道这不吭声的人在想什么,柳渊只得略加价码,“最多再让你喝一盏甜甜的桃花酒。”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