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蚩

        我坐在岸边,看着河水被小鱼激起的细细的纹理。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充足却不觉得烘热,时而还有微风拂过初吐嫩芽的桑树枝叶,层层叠叠的鹅黄嫩绿就在阳光下荡漾开来,晕花了我的眼。几十年来,每个春天我都喜欢坐在淇河的河岸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远处的野花灼灼,让风拂过我逐渐松弛的脸,偶尔有一片桑叶落到我的肩膀上。

        可今天我看着这棵年纪比我还老的桑树仍这样不知疲倦地抽出新芽,长出新叶,忽然就想起了他。我很久很久都不曾想起过他了,自从我离开他。那个时候多年轻,我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细纹,身体还很轻盈,头发浓密,乌黑油亮。

        我总是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采摘桑叶,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轻轻地连根掐断,可以听见轻微的植物折断的清脆声响,冒出来的乳白色的新鲜汁液溅在我的拇指和食指指甲上,有种好闻的清香。采满一篮后,我就将露水细细擦干,垫在蚕盒里。随后就洒扫庭院,与姐妹,兄长嬉戏玩耍,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轻快得没有丝毫忧虑。

        直到,他来了。

        他带着他的细密紧实的布来了,还有他滚烫灼人的目光。他只是久久地望着我,在任何一个目光可以抓住我的时刻。我有些恼:毛头小子!可又有些甜,忍不住去偷偷看他。他算不上俊朗,没有星眉剑目,也不是那么气宇轩昂,可有一种柔情和淳厚在他的目光里流淌。

        如果那时我就知道,这都是他精湛的伪装,或许后来的我不会如此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我毫无意外地被他的目光打动,我一直都喜欢有着淳朴温柔的目光的男子,亦如我现在的丈夫。

        我们开始约会,田野中,河岸边,高山上。他为我采摘汁液丰富的红色果实,为我用不知名的长藤编织花环,跟我一件件细细说起他这几天的行程经历。我侧身一字不落地听着,仿佛都是我陪着他,看着他的一天天,如何醒来,穿了哪身衣裳,吃了何种饭菜,又去了什么地方。心中的柔情满得似乎风一吹就要溢出来。

        微风熏红了我们的脸,我望着远处天高地阔,这像极了永恒。在他不来的日子里,我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临近的高墙,眺望着他来时的方向,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希望下一个眨眼后,能在路的尽头看见他挺拔的身影。可往往是失望的,风灌进我的衣裙,吹动那条小路两边的杂草,带来青草的清甜香气,却带不来他。带来的只有我的母亲忧虑的目光。

        我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向我说过:“或许他不是你想要的男子,或许你还不曾真正了解他,或许你嫁过去,会后悔的。”

        我却不信:“母亲您为何如此说他?我怎会不知我想要的男子是何模样?我已对他足够了解,此生非他不嫁。”

        母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面色有些苍茫,似乎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现在知道,她那时,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是,不知是否应该打破女儿对爱情的向往。她早已看出,那男子,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样忠厚。她还是叹了口气,走向了灶台。

        在那样的满心爱慕之下,我自是不会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我一如既往地与他见面,约会,而母亲,也渐渐地不再阻止。只是眼里的忧虑,也从未减轻。

        那天黄昏,我送他到淇水岸边,天气有些闷热。他轻轻拉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不愿意嫁给他。我怎会不愿。自我爱上他,我就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嫁给他,为他洗手做汤,为他生儿育女,给他我所能给的一切。

        他的眼里突然有一丝怀疑闪过:“那为何你父亲不肯与我同求巫卜?是否你不愿意?”那抹怀疑让我有些害怕,于是更轻柔地说:“不,我愿意,只是你没有带来合适的媒人,请你不要生气,相信我,等桑叶变黄,我就嫁给你。”他点了点头,神色不清,没说什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抚我的头发,就转身离去。

        我站在岸边,忽然有些失落,却不知为何。

        我回家去,便与母亲说,我已答应了他,秋天就嫁给他。

        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开始为我准备嫁妆行李。几天后,父亲说,已经为你们占卜过了,没有任何不吉利的兆头,你们可以结为夫妇了。那天晚上,我开心得失眠了,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他的脸。

        不久,桑叶已黄,他驾着车马来了,将我的嫁妆物品放置妥当后,带着我沿着淇水回到了他家。我本以为从此我便可以依偎在他身边,一天一天,再也不必饱受那相思之苦;我本以为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承受,我不在意他家境贫寒。

        可新妇的辛劳却仍然让我措手不及。我每日不等公鸡打鸣便起床打扫房屋内外,喂饲鸡鸭,准备早餐。白日出门劳作,夜晚纺织麻布,直至深夜。我本以为他会更加怜惜我,但并非如此,他开始厌烦我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开始回避我询问的眼光,开始拨开我因日夜劳作而粗糙的手……

        桑叶已快落完了,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突兀地伸向天空,我的心也如这天气一般,一日冷作一日。而他,已无法在家里见到他的笑脸。我想起了母亲的劝阻,也想起了他怀疑的目光,我也开始怀疑我自己……是了,母亲说得对,我的确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希望来年的斑鸠啊,不要食下这会醉的桑葚,年轻的女子啊,不要轻易爱上一个人!

        一个冬天过去了,我的难过伤心和愤怒,在他的不加理睬之下迅速寂灭,转化为异常的平静。桑叶又开始吐出嫩芽。我本想与他白头偕老,可现在的我,宁愿不曾许下这可笑可悲的愿望。我收拾了衣裳,沿着淇水,回到我曾生长过的地方,誓不回头,誓不念起。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又想起了他,在这我曾离开他的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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