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们不关心死亡

——浅评《寻梦环游记》

   “ 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

    影片末尾，高饱和度的剪纸镜头桢桢划过，标准的皮克斯主角笑容缓缓隐去，我只是在偏过头的一瞬间，想到加缪的这句话。

    是啊，最终我们都选择敞开心扉。米格换上了传统的衬衫，开始用深情的语气念出祖辈们的名字，一如他的哥哥姐姐伯伯奶奶。沐浴着流金光芒的花瓣已被无数指尖衔起。落魄的词作家也挽起了心心念念的妻子的手，见到了女儿白发苍苍的麻花辫。梦想和家庭的挣扎被互相舔舐的犬形“丹丹”和卖萌的“小南瓜”胡乱和去，大家唱起歌拉起琴大幕缓缓落下。

    只有那句干涩、哀求的“记住我，记住我”，还在夜色里回荡吗？    

    “记忆使人不死。”影片当中，人们靠着家人之间的感情与纪律，严格地维持着记忆。可是太多时候，我们渴求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哪怕蜻蜓点水，又何曾只是家庭牌坊上一张单薄的方寸遗照？所有人都知道家庭纽带是一针多么强大的镇静剂，让人在跌跌撞撞的世间短暂喘息，但总是不可避免地，我们加班，出差，敷衍，发火，我们理所当然地把“为着家庭传承而活着”，看作愚蠢和懦弱。而事实是，大部分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彻头彻尾地失败了，甚至连最后的防线——家庭也溃不成军，我们是如此平凡，以至于仅仅三代之后，就连家人，也不屑于记住我们。我们如一捧骨灰，一抔黃土，随凄凉冷风远逝。

    或多或少，我们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但世人对我们记忆的终结，却永不能交由我们控制，再伟大理性的头脑面对这最后一幕，也难以抗拒心底升起的悲哀与无力。我们可以优雅地面对死亡，如静安自沉，如海子卧轨，但所谓“最终死亡”的降临，却必须依仗这个世界愚蠢心灵的瞬息万变。

    今夜我们不关心死亡，我们关心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以我们之名。

    影片里亡灵节日的这一天，亡灵世界的人们盛装打扮，笑逐颜开地纷纷返回亲人身边。但我想，他们最开心的瞬间其实在来到人世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他们欣喜的是一种确认。通过安检时脸形被完美识别，证明自己的照片仍被子孙后代毕恭毕敬地供奉；踏过万寿菊桥的金色脚印一个比一个坚实，证明关于自己的记忆仍绵延不绝。被记住，抑或被遗忘，是我们不可掌控的事情，就像没有对过答案之后的查分，一念之间，高下立见。亡灵们像是被困住的囚徒，向世界高声呼喊着并没有人听见的哀求。

    “记住我呀，记住我。尽管今日，就要话别离。”

    相形之下，那条埃克托居住的小巷显得尤为可爱。浓妆艳抹却无人挂记的女人们，仍为心上姑娘唱着低俗歌谣的老头，冰凉的砖浑浊的酒。大家称兄道弟，其乐融融，把自己的悲戚都利索地解剖，放在台面上，也不顾影自怜，也不供人欣赏。

    可是最令我揪心的还是影片一开头，玩命似的发疯似的在万寿菊桥上挣扎着想要过桥的埃克托，他的欲念那么不加掩饰，他的拼搏那么拼尽全力，他的自欺那么绝望无助。而我在一瞬间意识到，除了我活着，他死了，我们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那首飞逝的长诗，或许只该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