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梦回洛都(一)

“今天,我们开始讲魏晋。”

听到声音,夏末收回钉在窗外绿幕般的爬山虎上的目光。讲台上站着的就是这门公选课的教授。他似乎很吝惜自己的语言,第一节课竟不做自我介绍,没有一字多余寒暄,直奔主题。

“用这个时代的话说,魏晋是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坏的时候。”

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台下座位人满为患,甚至有许多没有选上课的人都挤在后门处站着听。

奇异的是,认真听课的却没有几个,满室窃窃私语几乎盖过老师的声音。

“景元,15岁保送北大,师从魏晋史大家周老,毕业论文《魏“浮华案”始末》震撼学术界,被我们学校抢过来教书。今年才25岁,已经被评为正教授,简直是学术界的天才。”

杨雨几天前就开启迷妹模式,不停地给夏末安利她的男神。正是受了她的“蛊惑”,夏末才决定在本该优游卒岁的大四又选了门公选课。

怎么说呢?讲台上的人跟想象中的天才教授不太一样。想象中的天才,即使不像曹子建谢灵运那样恣意张扬,怎么着也该有苏子瞻的豪迈洒脱。然而,景元给她的印象像个严谨的理工科生。

当然,长相固然是很好看的,不然也不至于让满堂女生一个个看直了眼去。只是没有太多面部表情的脸,配上毫不情绪起伏近乎冷漠的声音,几乎让人怀疑眼前是个“假人”。

“你不觉得他这样,就像杜莎夫人蜡像馆里西装板正的男明星蜡像吗?”

杨雨对此却另有一番见解:“长期从事严谨的学术研究,造就他高冷禁欲系的气质。”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让一个25不到的青年变成这般无趣无味的老青年?”夏末几乎已经脑补,他从小被父母逼迫读书的悲惨童年。

话说出口,夏末就嗅到不一样的气氛。方才还乱哄哄的课堂,霎时间鸦雀无声。她的声音并不大,如果还是刚才那样喧闹的环境,除去身边的杨雨是没有人听到的。可是,此刻许多人不约而同同时看着她,分明都清清楚楚听到了。

空气中出现十几秒能杀死人的尴尬安静后,景元老师的声音随即响起:

“嘉平之变后,曹魏正式进入司马氏统治时期。司马宣王一生征战,为子孙奠基。司马昭继承其父之志,平定淮南三判,灭蜀汉……”

一切如常,似乎方才尴尬的瞬间从未发生过。如此理性之人,夏末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这点倒引起她的好奇,加上他刚刚讲的内容也是她兴趣范围之内。所以在他最后让大家提问时,夏末勇敢地站了起来。

“老师为何对司马师只字不提呢?”

讲魏晋历史,“三马同槽”独独跳过司马师,实在令她费解。

“提什么?”

景元老师的神情和语气既不像不悦,更不是不耐烦,而是实实在在的发问。他自己似乎也很迷茫,好像在问她,他该提什么?

这次换夏末愣住了。老师的成名作《魏“浮华案”始末》中,不就是对司马师在事件中的地位给予了深入研究。他可是司马师及其家族研究的专家,为何要问她呢?

难道是故意整她?

夏末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漠脸,心底一个问题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

“司马师是否真的杀妻?”

果然,嗤笑声,私语声,立刻响起。在严肃的史学课堂上,问历史花边简直是对老师的不尊重。

夏末也很惶恐,她甚至觉得刚才不是自己问的,而是有人藏在她身体里问出来的。她红着脸低下头,等景元老师批评或者无视。

可是他没有,他用一贯传道授业的声音说:“是真的。”

“可是他没理由啊?青龙二年,曹魏还处于中兴阶段,司马家也没有明显不臣之心,司马师并没有理由杀她。老师为何如此肯定?”

夏末说着不觉激动起来,令全班人侧目。

“白纸黑字,史书写得很清楚。”

“《晋书》是唐人所写,年代久远,可信度不高。况且除《晋书》外,没有任何资料能证明这件事为真。”

“《晋书》所写其他事你都信,为何不信这一处?它就是真的。”

景元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

“老师又不是当事人,怎么这么笃定?”

夏末像赌气的孩子反问。她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值得较真的事,却偏偏控制不住自己。今天有些邪门。

铃铃铃……

下课铃声几乎同时响起。夏末看着景元把讲义啪地合上,说声下课,头也不回地踏出教室。

“铃响下课,一个字也不多说,果然是景神的风格。”

杨雨仍兀自陶醉中。

夏末原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出门却见他已大步流星地迈过广场上的小亭,几步后就消失在爬满凌霄花的花架后。走得如此急迫,生怕跟人扯上关系似的。

真是个奇怪的老师。她暗想。

今天周五,原本上完这节课就可以回家。但她这学期开学时心血来潮,到学校古籍阅览室申请了个勤工俭学的名额,所以每周五晚上必须要到阅览室值班。

古籍阅览室位于学校老图书馆顶楼,占据整整一层,一半书架,一半自习区,面积甚是宽敞。以前,旁边的新图书馆还没建成时,这里可是学生自习必争之地,尤其是盛夏或寒冬,寝室没有空调和暖气,学生们必定都要来这儿蹭空调。可那时僧多粥少,学生不得不起个大早来占座,来晚的要么唉声叹气而回,要么流着大汗在阅览室门口等,人多的时候,排队的人都能排到下一层的楼梯口。

去年气势堂皇可媲美省博物馆的新图书馆落成,一主楼三辅楼的宏阔格局,容纳四个校区的学生毫无压力。由此,学生再也不用排队抢座,每天悠哉悠哉去新馆自习去了。像夏末这种大四骨灰级学生,前三年也是老馆死忠粉,如今都麻溜地换墙头,没事就去逛新馆。倘若不是还有这份兼职,她估计也不会怎么问候这“失宠”的阅览室了。

时针指向晚上十点。几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开始还书,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王老师,今天周五,闭馆时间延长到十二点呢。”

王教授是夏末所在院系的学科主任,每天都准时到古籍阅览室查资料,风雨无阻。

“回去晚了,小门要关咯。你还不回去?”

“我今天回家。”

他把手上两本砖头厚的书放回还书车,对夏末摆摆手,笑着离开。他住在位于南三区的家属区,中间有一道小门隔开校区和生活区,每天11点准时关门。夏末今年搬出宿舍,租的房子也在南三区,早上起来晨跑时经常碰到王教授,三两天下来也跟他熟识了。

自习区只剩下两三个人,寂静的阅览室,只听得还书车滚动声。夏末推着还书车穿过一排排书架,把书按照索书号准确无误地放回书架上。

夏末的工作习惯,先把这些书籍按照年代分类,还的时候先明清,后宋元,接着隋唐,而后魏晋南北朝,最后先秦两汉。

今天没有秦汉的书,还完隋唐的书后,只剩一本魏晋的大部头书。她便扔了车,把书抱在怀里,朝位于窗边的魏晋书架区走去。

哐啷……窗边传来一声响动。夏末小跑过去,见一扇窗被风吹得大开。窗外梧桐急雨,显得甚是凄苦。她把书临时搁在就近的书架上,将窗户关上,同时把其它窗户也都依次检查并锁好。

想来明天又是落叶满阶红不扫,可堪闭门读闲书的好日子。她在窗前站了会儿,暗自欣喜。

书呢?再回到书架旁,那本书却怎么也找不到。自习区仅剩的几个人也已经离开,他们留在桌上的书并没有刚才那本书。

夏末怀疑自己刚才放错了地方,于是沿着窗边一排排找去。最终在魏晋区的角落里找到它,被人摊开搁在空闲的书架上。

“景元老师!”

夏末的确感到吃惊。她在这里值班一晚上,都没看到他,不晓得他何时进来的。

景元翻页的动作微滞,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过了十几秒,才转过脸,问:

“你看得到我?”

他刻意低着头,夏末看不清楚他表情。她既觉荒谬又觉疑惑。但以白天对他的了解,这老师应该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也不至于是在做“一叶障目”隐身术之类的研究。

难不成是暗讽阅览室的灯光暗?10点以后,夏末就把书架区的灯关了几个,一来为节约用电,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不动声色地赶人走,她才可以早点下班回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投诉过,没想到被他拐弯抹角给寒碜了。

“当然。我是近视,又不是瞎子。”

她只得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讪讪地说。

“老师在写字吗?”夏末几乎同时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支毛笔,摊开的那本书上落着几个墨迹未干的楷字。

景元不动声色地退了退,让她近前细看那几个字“青龙二年”,笔力遒劲,字体俊逸,真真的好看。实在没想到,景元老师竟然内外兼修,长得好看的人配好看的字,堪称完美。

“老师临摹的是二王书法吗?”夏末于书法最多算个半吊子。但好在小时候被爸妈请老师好好教过,有些底子,还能看出他的字似乎是出自王羲之书法一脉。

“比他们早。”景元回答。

“卫夫人?”她猜。

“更早。”

“难不成是钟繇。”

景元没有再回答。夏末却不由得纳罕,目前世上学二王的多,认真学钟繇的还真没几个,这位老师真是个奇人。

感叹夸耀一番后,夏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转过身问:“老师,学校的书不能随便在上边写字,您怎么能……”

景元忽然抬起头,摘下眼镜直视着她。夏末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那一双晶亮的眸子,仿佛在澄澈的湖里浸泡过,弥漫着氤氲水汽和彻骨寒意。夏末刚一碰触那目光,整个人似乎都被吸了过去,连人带魂扎进那两片湖水中。

可这湖水却忽然变成遮天蔽日的大火,人在火中悲嚎,马在火中长嘶。忽而这大火又变幻成猎猎战旗,满地烽火狼烟。

夏末似乎属于这个世界,又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也在嘶喊,马蹄飞扬,刀光剑影,转瞬间血流成河。她的喊叫被吞没,哭喊声逐渐远去。她感到自己被人轻轻托起,在一片云雾里,黑色云雾弥漫,让她稍微安心。用手一遍遍划过,云雾变得稀薄,云雾后的人影清晰起来。

那是个背影,峨冠博带,玄衣长袍。他长身玉立,负手马前。夏末分明感到从自己嘴里吐出两个字,他闻言身体动了一下,却没有转身。夏末想继续叫,却忘了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话。

“末末。”

夏末发现自己歪在书架上睡着了,叫醒她的人正以一副见到智障的样子瞅着她。好在她早已习以为常,当下只顾揉着眼睛四下看去。

“瞅啥呢,就剩你一人了?”夏初用他一贯粗鲁的方式给她收拾好包,然后拎着包提着她往楼下走,边走边碎碎念,“也不看看几点,12点多!不接我电话,不回我微信,想干啥呢?”

要在以往,她肯定早不客气地回呛“要你管”,夏初也必定会说“若不是母上大人唠叨,我才懒得管你”,接着进行一番唇枪舌战。可今天她没心情跟他贫嘴。

“你来时只看到我一个人,阅览室没有其他人?”她相信刚才看到的水深火热是一场梦,然而遇到景元老师似乎不是梦。果然,夏初说他进来时,一个男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上身穿白色衬衫,黑色西装外套拿在手上。的确是景元老师。

“冷着脸,一副全世界欠他钱的样子。”夏初说着这话,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打了个寒战,在秋老虎大盛的闷热初秋。

刚刚与那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传遍周身,让他不太想谈论这个人。

“你来开。”他把钥匙扔给夏末,抢先坐到副驾驶座上。

夏末坐进去之前,例行踹了一下车轮。

“你什么时候能换辆车?”

红色法拉利,夏初每次开这车来接她,都会引得行人侧目。

“怎么了,它又怎么招大小姐你不高兴了?”

“俗!上你这车觉得自己被包养似的。”记得大一刚开学的时候,夏初开这车送她,结果被疯传有个有钱的男票养着她。

夏初一听扑哧乐了,边点开音乐边说:“你这抢杨雨台词啊。”

“她怎么说?”

等红绿灯的间隙,她找出最近常听的一首歌《洛殇》。音乐刚响起就被夏初关上,他说不喜欢她听这种太悲伤的歌。

“若我再开车到她实验室门口晃来晃去,就跟我分手。”

“活该。”

夏家兄妹的嬉笑打闹,景元在老图书馆楼顶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尤其夏末的一颦一笑,他看得再仔细不过。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终于找到了她。可那真的是她吗?经历过太多失望,他已不敢轻易燃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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