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的信2】回家

爸爸,我在回上海的高铁上给你写信。

现在车厢里的人不多,乘客们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彼此不看对方一眼,我们都隔座而卧。

你的女婿神经特别紧张,他看到我把手套摘了下来,看到麦兜取下口罩说话,都好一顿训斥。临行前,他非要去买三件一次性的雨衣披上,被我严词拒绝。

等坐下来,他就开始打开购物网站,挑选食材原料,不时地嘀咕着要不要买一个额温枪,面粉要买多少斤的,全麦高筋是啥意思……

爸爸,你女婿比我接地气,懂得如何在优惠券和红包乱飞的超市、网站里精打细算,货比三家。

不过这次,我在姐夫家学会了做饺子包子馒头,我这个南方人,我这个喜欢画画吟诗读书的浪漫主义晚癌患者,第一次对捣鼓各种北方小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如果说这次疫情对我产生了什么积极影响,这个便是了。

火车带我们经过城市,穿过山野,现在,我看到了大片金黄初现的油菜花田。爸爸,我的时间感有点错乱,只是一个春节而已,却突然发现2020年溜走四分之一了。

好在这段时间并没有白白的浪费,我发过誓,我要深入生活,认真对待厨房与卧室。我决定带着爱的意识去做每一件小事。

爸爸,你知道为什么从前我那么讨厌做家务吗?

因为我懂事太早了。

你说过,我五岁就踩着凳子在泥巴灶台上做饭,我还帮着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扫房间。并不是我热爱它们,而仅仅是我为了取悦你们,博得尊严与爱的方式。

不过与你们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

你曾经说起几次童年趣事,一次是偷吃生的猫肉,那种美味你一辈子都记得。还有村里一个伙伴把你捡来的刺猬一锅炖了,没有给你留一口。你甚至提到,你好多天没有吃饭,只有糠……你脱肛了,屁股外面漏出来好大一截,痛了你很多天。

爸爸,你的记忆里,全是不动声色地努力活下来,而你的两个姐姐和爷爷,没能挺过那个饥荒的年代。

你说,爷爷死之前终于吃到了一勺糯米饭,吃完就闭气了。

还有村里开大会,你的叔伯们脖子上挂着铁块跪在院子中央,被人你一掌,我一脚地推搡着。村长让你和你的哥哥也效仿他们,你们都吓尿了裤子。

你带着笑容诉说一切,像是别人的往事一样。

我时常感慨,我们只是相差了三十岁的两个人而已,怎的所处环境与文化会有如此大的落差呢?

正是这种落差,导致我无法把你的故事落实到想像当中。我更无法相信,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疯狂的年代。

那时,会没有一个明白人吗?没有愿意伸张正义的勇士走出来吗?为什么会一致地罔顾事实当睁眼瞎呢?他们都视生命为草芥吗?怎会如此愚昧与懦弱呢?平常和气淳朴的亲戚邻居,为了执行,就非得互相翻脸揭底吗?

对此疑问,你也回答不出,只是说:“大家都是这样啊……”好像大家都是一致的,就是没有问题的。

为此,我嘲笑过你们很多次。直到这次疫情的出现,我突然发现时代虽然变了,但人性并没有变,爸爸。

同样的剧情在变着花样儿上演。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明白人和勇士,但愿意站出来是有风险的。很少人能看到事实,人们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相信已经相信的。

至于个体生命,注定要为集体让路。英雄主义和榜样的力量被煽动起来,人是可以不要命的。当年亲戚互相揭发,现在地域炮的邻居互相打仗。

爸爸,我们虽然温和了许多,但并没有比当年好多少呢~

爸爸,在我眼里,你是一枚愤青,更是一个做实事的行动派。你这辈子,帮助过不少人。你是善良的、正义的化身,但是我想问一些从未开口的话,你为自己活过吗?你快乐过吗?你后悔过吗?

你快七十岁了。女儿想请你回头看一看,你固守着的——善良正义的标准,它们的价值与意义在哪里。

爸爸,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已抵达上海,躺在阔别一个月的家里,头脑还在随着高铁晃悠,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进入自己的小厨房,摆弄锅碗瓢盆,煮上三包泡面。又进入卧室,闻着熟悉的肥皂味,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

我推开窗,看到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眼泪在眶眶里转悠。

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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