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火峰,因其背靠一座山,那山像一个燃烧的火炬,人们便叫它火峰山。这地方便也叫火峰了。
火峰山巍然矗立,山上有石,石上有土,土上有树,青翠便蔓延了。仰头一望,山脊上的翠绿如在云烟中缥缈。春天是嫩绿中点缀各色的花,嘟着娇滴滴的双唇等待蜂蝶的亲吻。夏天便是郁郁的青葱了,青葱中藏着鸟鸣。秋天,若是进了山,林子暗下来,树全是老得裂缝,横七竖八的野藤缠着,满世界都错综复杂了,接着听见淙淙的水声,循声而去,发现从石的缝隙中,流出清清凉凉的山泉,被一尺厚的落叶密密地覆盖着,踩着那金黄,便发出浸浸的响声,鞋立时湿了。冬天,树叶多是掉了,松柏却依然挺立,这山上松柏居多,所以这山在冬季也不显得颓废。
山脚下,
便是嘉陵江了。
江水靠着火峰山,
便有了脾气。
时而威烈,时而柔情。风雨大作时,江水暴涨,怒吼起来,奔腾咆哮,一泻千里,水石相激,雷转山惊。火峰山草木震动,让人肃然而恐。
水静时,乖巧如一泓清溪。若有日光,水面一匹巨大的金色丝绸,随风微微拂动。当皓月悄悄爬上天边,江水如一条蓝幽幽的腰带绕在山间,流动着,飘忽着。被淡淡的雾霭缠绕的两岸青山、房舍、田畴、绿树,全都映进宽阔的江水中,宁静如处子。
这时侯,是颇吸引附近乡民游江、观景、钓鱼的。拿了鱼竿、渔网、鱼篓子,结伴来到江边,布置好渔网,打鱼人身体一侧一旋一撒,围观者都屏住呼吸,生怕惊跑了鱼儿。看打鱼人扯网,网里有蹦跶的鱼儿,便雀跃欢呼,艳羡不已。也有扯上网来空空如也,或是一两条寸长的猫猫鱼,众人便说笑:“好大的鱼,晌午的下酒菜有了!”
还有痴迷钓鱼的,寻一僻静处,垂下鱼竿,怡然自得。得鱼时,得其乐;空手时,得其趣。
02
这山前山后,各住着两丛人家。这两丛人家,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一条小道从火峰山脚下崎岖而上,鸡犬相闻,屋舍俨然,高的瓦房,低的草屋,错落得好像有了节奏的韵味。房前屋后种着桃树,李树,梨树,柿子树,桔子树,柚子树,核桃树等等。再远一点,是划成方块形的田畴,绿油油一片,农作物整齐地排列着,像昂首挺立的士兵方阵。乡民们背着手从田埂上走过,像检阅军队的将军,露出欣慰的笑容。
山前这丛人,是信奉“只要人勤快,不愁没钱挣”的,所以忙时种地、培育蔬果,闲时打鱼。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偶有闲暇,便聚在一起研究哪种果树如何嫁接味道更甜美。
在田埂河沟撒欢的,只有孩子们,一个个拿着棍棍棒棒,下田摸泥鳅,上山打野兔,泥猴似的,玩累了,一溜烟跑回家,窜到树上摘果子解渴。
这个乡就叫做火峰乡,这里跟县城只隔着一条嘉陵江。早上天不亮,就有人挑着满框的蔬菜、水果或是打来的鱼,搭渡船过江,去县城售卖。傍晚,又挑着空竹筐,拿着给孩子买的糖葫芦、小糖人、红头绳,或是二斤肉,又或者扯的几尺花布,心满意足地搭渡船回家了。
火峰乡的人都姓张。
据说这里曾是革命老根据地。抗战时期,有一家子兄弟五个,一齐投身革命,跋涉千里去前线冲锋陷阵。四人战死,惟老五一人幸存,却被炮弹炸断了双腿,炸掉了一只耳朵。解放后,被部队送回乡。县长亲自出城十里迎接,握住他的手亲热地叫他“张五哥”。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用崭新的轮椅推着老五回家。乡民个个容光焕发,昂首挺胸走在迎接的队伍里,仿佛是自己得了这无限荣光。
因此他是受人尊敬的,子侄辈叫他“五叔”,更小的娃娃们叫他“五爷”。乡里有什么重大决策,乡党委都来请他指导工作。
多年的戎马生涯,把他打磨得刚烈正直,果断顽强,严谨自律。在他的影响下,乡民们也变得乐观向上,敢于担当。这里人的日子便越来越有滋味了,脸上甚至带着骄傲。若是有人说起哪个乡又报了多少户贫困户,哪个乡又欠了国家多少上缴款,他们准会不屑地一撇嘴:“不怕事难,就怕手懒。你看那些人,吃饭打湿口,洗脸打湿手,不穷才怪!”
也正因为这种傲气,火峰乡形成了一种风气,不愿与其他乡通婚。这里的后生们,多娶本乡的女子,或娶嘉陵江那边的县城女子。
老五慢慢老了,曾跟在他屁股后面叫着“五爷”,缠着他讲打鬼子的故事的那些娃娃们都已经长成了壮实汉子,讨了媳妇生了娃,再不会来缠着他讲故事,乡里的干部们也体贴五爷年迈,一般的小事不愿来打扰他。
五爷闲下来,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五爷有个孙儿,取名向安,意为一颗红心向着天安门。其实是他大哥的孙儿,五爷无子女,他回乡后,有人给他说亲,他觉得自己三十好几了,且身体残破,不愿耽误了人家姑娘。便一生未娶。他大侄子便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给了他,让他这一房不至于绝了后,防老。
这向安从小有主意,脑子灵,是个孩子王。上山下水,掏鸟窝捉鱼虾,一身皮肤黝黑。五爷见他太野,就罚他在家读书,五爷坐在躺椅上监着他,五爷打盹儿,他便溜出门,不见了踪影。五爷硬撑着不打盹儿,他不是使调虎离山之计,就是和其他孩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总能跑出去野。五爷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向安野归野,可打小和五爷亲,照顾五爷那是周到妥帖。
向安长成了壮实后生。精悍挺拔,浓眉大眼,剃得短短的板寸头干净利落,一笑就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神采飞扬,英姿勃发。五爷身体不便,家里的活多是他做,编竹筐簸箕,垒狗窝鸡圈,干啥像啥。侍弄庄稼、嫁接果树都是一把好手。去城里售卖套来的野兔、捉来的鱼虾,也属他跑得最勤。
这里的人提起向安,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半路遇上,那些女子们的眼光挪也挪不开,步子也迈不动了,绯红了脸暗自希望向安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可向安犹似浑然不觉,大踏步走自己的路。
他就是有这股子桀骜不驯的劲,随五爷。
过了十月,向安就二十二了。这里的后生,一满二十,家里就要忙着张罗亲事了。
跟向安一起野大的那帮孩子,有几个已经当了爹,向安却依旧不慌不急,五爷倒是急。问他可有喜欢哪家女子,他眉头一拧:“爷呀,没遇上我喜欢的人哩,过两年再说。”
本乡有几家女子年龄和向安相配,和向安一起上过学堂,人家也都喜欢向安,先后央了媒人在五爷面前提说,可向安不松口,五爷只好回了人家。
五爷知向安心气高,一般的女子看不上,便托从县城嫁过来那些媳妇在县城为向安张罗。相片拿回来 ,向安看也不看,五爷便吹胡子瞪眼:“你小子,我看你是要找天上的仙女儿!”要不是双脚已断,早都踢他屁股了。
03
翻过火峰山,山那边的山脚下是一大片无主的荒地,一人多高的茅草在风中轻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牵藤引蔓,一直往外延伸,企图霸占更多的地盘。荒地再往外是一条崎岖的小河沟,河沟很窄,成人一个纵步就可以跃到对岸。这曲折蜿蜒的小河沟就这样婉约清秀地流淌着,不知道哪里是源头,也不知要流向何处。河沟里有浅浅的流水,经常有三五个孩子结伴,提个木桶,拿着铁夹子,在河沟里夹螃蟹。
沿着河沟走上个四五里,便能看到疏落的房舍和方块形的田畴。房舍多数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筑墙。也有瓦房和草房相结合的,堂屋和歇屋是瓦房,东边的灶屋、西边的牛棚猪圈都是草屋。
这个乡叫大富乡。却并不富,是县里每年都要扶持的贫困乡。
这里距县城远,得顺着河沟来到山脚下,再翻过火峰山,从江边搭渡船过江,才能到县城,若是想去县城买个油盐酱醋的,天不亮就得出门,半晌午才能到县城,匆匆采买完东西,若遇到街头杂耍的,或是唱小曲的,看个热闹,回到家天就擦黑了。
这里许多人家能保证自给自足就算好了,实在无力再交上缴款,所以只好年年欠着。
这里的乡民见土里刨不出好日子,索性不再全力侍弄土地。各凭所长,干起了副业。有人走街串户当起了卖货郎,一根扁担挑起两个大木箱,油盐酱醋,火柴,香烟,针头线脑,大姑娘的头绳,小娃儿的拨浪鼓,只要你需要,他的箱子里就有。一路走,一路和人鼓唇扬舌,哪家生了娃,哪家婆媳打了架,哪家的女娃送了人,哪家汉子夜里翻了寡妇的墙,哪家后生偷看姑娘洗澡,不消几天,各村就传遍了,货郎成了行走的小喇叭。不仅带来了生活所需的各色货物,也带去了贫乏枯燥生活中的调剂。天黑了走到哪个村就在村里人家住一晚。虽说挣钱不多,勉强糊口。但见多识广,自己是颇为得意的。
也有人做了神棍神婆,自称梦中得先人传道,不仅会摸骨看相,风水占卜,还能魂入阴间,求神驱鬼。因地蔽塞,瞧病不易,大仙便也有大仙的用处。孩子夜里哭闹,找大仙;病人久不见好,找大仙;家里平白有异响,疑是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找大仙;红白喜事定日子,找大仙;修房子筑墓地看风水也找大仙。大仙施法,主家不仅管饭,走时还要用红纸包几块钱,再送两把挂面,欢欢喜喜地恭送大仙。这是颇能养活自己的,自然不需要侍弄庄稼。
还有人学了手艺,当起了补锅匠、修鞋匠、剃头匠、木匠、泥瓦匠, 上半年走街串户挣几个钱,下半年刚到十月,约定了似的,都回乡来了。便聚在一处,扯外边的奇闻趣事。又或者约上三五人, 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打牌赌钱。正月过完,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又背着行囊,出门去了。
也有几家的乡民结伴来到邻县乞讨,白天分散在各个热闹的街口,装扮成凄惨的样子,是颇能得到同情的。天黑就回到城郊租住的民房里。这拨回乡的日子跟那些匠人正好相反,下半年人们手中大多有余钱,正是的旺季,过完年,人人都穷,哪有钱打发乞丐?所以他们上半年在家,五月出门。村人问起他们干啥活,也不避讳。于是有人羡慕他们挣钱轻松,计划第二年要跟他们一起出门。
除了这些人,真正在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就不多了,所以这一片田畴,稀稀拉拉有几块绿色,许多地方都裸露着黄褐色的肌肤。那不多的麦苗啊,包谷啊,也都是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至于国家的上缴款,欠着呗,反正还不上,国家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让人活啊。
这个穷沟沟里,不光别处的女子不愿嫁来,本乡的女子也都想飞出去。三十岁还是光棍的也就多了。
火峰乡因出了英雄,日子红火。大富乡因家穷人懒。一富一贫,却一样的声名远播。
04
大富乡有一户人家。只有两口人,婆婆和孙女。婆婆姓周。周婆婆前面有三个孩子都没养活,第四个儿子刚生下来,没等满月,男人抬石头的时候被砸死了。好容易熬到儿子大了,儿子却整日游手好闲,三十岁也没讨上媳妇。便跟人到外县去讨生活,空手出门,空手回家。
周婆婆也不怨他,只是叹气:“唉,都是命啊!”
独有一年儿子回来没有空着手,抱回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是个女娃儿。小脑袋上贴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毛,看起来还没满月的样子。全身红乎乎的,像只瘦骨嶙峋的小猫。周婆婆一抱她,她就咂着小嘴,把脑袋往周婆婆怀里蹭。儿子说是外面的女人给他生的。过完年,儿子走了,小婴儿留下了。从此儿子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跟着那女人跑了,也有人说死在外面了。
周婆婆也没怎么伤心,她看的死人多了,丈夫便是例子。便背着孩子下地忙活。自己吃红薯叶煮红薯片,却把白米磨成碎米,和上省下的玉米面,熬成稠稠的米浆,一勺一勺把孩子喂大,还请人给取了名字,叫若男。
婆孙俩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若男从小就像个男娃子,女娃娃们喜欢采了野花编成花环戴头上,或是捡几块瓦片,弄一堆泥沙和上野草“煮饭”,玩过家家。她从会走路起,便拿着棍棍棒棒跟在一群野小子后面,上树掏鸟窝,滚铁环,玩斗鸡(单腿着地,提起一只腿,用膝盖对撞,先松手者输)。和男娃子打架,一跺脚就往上冲,虽然力气差点,但细胳膊细腿麻溜利索,也吃不了大亏。
周婆婆从早到晚在土里刨食,没时间给若男梳小辫,一剪刀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更没钱给她做花衣裳,都是用自己的旧衣裳改的,不是蓝色就是灰色。
若男真的便是个假小子,没人当她是女娃子。
周婆婆越来越老了,弯了腰驼了背,从地里背半背篓红薯回家,路上都要歇口气。若男不想让她婆下地干活,天气转暖,就领了蚕种回家,准备养蚕。每天采摘两背篓桑叶,她婆在家把桑叶擦干净,再给蚕喂食。她婆养蚕,若男便下地干活。
周婆婆心疼若男,一心想找门道挣点钱。便到处打听,村里开大会,她也去。散会路上,突然倒地,双目紧闭,身体僵硬。众人抢上去,婆婆却突然坐了起来 ,目光呆滞,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是九天娘娘附身,赐予神道法力,可治病驱邪,改命增运。说完又倒地不起,再醒来终于元神归位,只是虚弱无力,被人搀扶着回了家。
便有人上门请她去施法。也是巧了,经她施法之后,那久治不愈的病人竟有所好转。
周婆婆成了远近闻名的周仙婆。家里的日子便不那么紧巴巴了。
若男十六岁,眉眼慢慢长开了。齐耳的短发乌黑亮泽,走起路一飘一飘的。细长的眼里闪像是有水,嘴角略带些顽皮与倔强。一个好面目,安在瘦削苗条的身子上,美得恰到好处。这跟这地方的大部分女子是不同的,若男柔婉里有股子英气豪气。自然是吸引人的。
那些早回来的后生,必定给若男带点外面的新鲜玩意儿,给她婆带点软和的吃食,见若男干活就卖蛮力帮忙。
若男的门外,总有人响着口哨,过来,过去。周婆婆让若男去看,若男一笑,说:“过路的。”
周婆婆便念叨着有人找她作法,自己颤巍巍出去看,树后边、墙角里、草丛中,或许藏着眼睛,周婆婆却看不见。周婆婆便明白了,不是来找她作法的,是来看若男的。
若男十八了,该张罗着自己的事了。周婆婆知道,若男也知道。门外来回晃悠的那些汉子们也知道。但没人知道,谁能摘走这多野雏菊!若男也不知道。
05
六月的一天。火峰乡张小六的婆一直感到心口疼,找赤脚医生拿药吃了不见好,小六背着婆来求周仙婆请九天娘娘。周仙婆施了法,九天娘娘赐的半碗符水给婆子喝了。小六背着婆回家了,回去便死了。张小六认定是周仙婆的符水有毒。叫上本家的叔伯兄弟,抬了他婆的尸体,来要周仙婆偿命。
这群人里,就有向安。
向安后来才来的,他到若男家,小六叫去的人已乌压压一片挤在逼仄的院坝里,到处一片狼藉,堂屋左侧的门敞开着,架子上喂蚕的簸箕全都被掀翻了,圆滚滚的蚕撒了一地,拼命扭动着白胖的身子。
若男将她婆关在屋里,别了门栓,转过身,拿一只碗从缸里舀了半碗水,点燃符纸丢进碗里,说:“你们不是说这符水有毒吗?我喝!”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若男没被毒死。
小六却不依不饶,大骂周仙婆装神弄鬼,害人性命,要周仙婆还他婆。众人都七嘴八舌地吼叫着,要求一命抵一命。若男苍白着脸,守着周婆婆的房门。
左邻右舍挤在院坝外的田埂上,远远地瞧着。那些常在若男门外转悠的汉子,倒有一个想挤到院里去,被几个大汉一阵推搡,梗着脖子离开了。
若男扬起头说:“既然你们说要一命抵一命,那我的命你们拿去吧。我婆老了,经不起你们这般吓,我是我婆养大的,我的命就是我婆的,来吧,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叫周若男。”
说完往前迈一步,众人倒愣住了。
向安看了看若男。便打着五爷的名头,强令小六将众人带回,他来给小六一个说法。
众人离开了。向安还留着。
若男长舒一口气,身体微微晃动,放下扣着的门栓。然后蹲下身,把地上蠕动的蚕一只只捡起来,轻轻放在簸箕里。她婆走出来,颤颤巍巍,抹着眼泪问:“娃,他们有没有打你?”
若男半晌才扬起头说:“婆,我们不干这个了行吗?我多养些蚕,把五婶家空着的地拿过来种,我还可以到山上挖草药,我能养活你!”
“娃,跟着婆我娃吃苦了,唉!”
向安蹲下身,帮着若男捡地上的蚕,谁也没说话。
收拾好院坝,太阳已经下山了,向安说:“若男,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你别焦心,我回去同小六说,我保证他再也不会胡闹。”
刚走出一步,若男叫了他一声:“哎,张向安,今天,谢谢你,我想再求你一件事。”向安停下来等她说。
若男说:“我想跟你学接果树。”
向安重重地点头:“现在可不行,要到早春二三月间!”
若男不知道向安是怎么跟小六交代的,反正小六没再找过她。若男上山采草药,会遇到向安,就一起找草药。遇到危险的崖壁,向安让若男在上面,自己攀着树枝藤蔓下去。采来的草药,向安偷偷分出一半放进了若男的背篓里。若男烙玉米饼,和向安一起吃。向安隔几天就会带一篓子鱼给若男,说打得太多了,他和他爷两人吃不完。若男从向安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妈生下他大出血死了,他爸从此恨他,七岁时过给了隔房的五爷,就是他爷,他爷很疼他……
路过的人看到时会想:这两个娃倒是很般配,可是配不成对。一个根正苗红,是英雄的后人,一个是神婆家的女子,家里又破败。弄不到一起。
他们俩呢,只是很愿意在一处干活聊天。各自心里都有对方,只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谁都不敢去捅破。
五爷终于知道了,这种事,怎能瞒得住人了。大发雷霆,再三告诫向安,不要和山那边的人有瓜葛。还放出了狠话,若是执迷不悟,就赶出去,不再认他。
火烽乡的人议论纷纷,最拔尖的后生怎能娶大富乡的女子,这不是丢火峰乡的脸么?火烽乡的女子再见向安,眼神里都带着不解和幽怨。叔伯大爷们一见他,就让他擦亮眼睛,不要被迷昏了头,好女子多得是。
向安一言不发。
若男到城里去交一批草药,回来得晚了,过了江,天就擦黑了。向安在渡口等着她,要送她回家去。其实若男才不怕呢,打小这座山她翻了多少回了!不过她没说,她愿意和向安一同走在这山道上。
树林里洒下细碎的月光,他的眸子在黑夜里熠熠生光,她的心怦怦直跳。翻过山,他们靠着一棵老松树歇口气,向安觉得若男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她的身体软绵绵,热乎乎的,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向安把若男送到家,就走了。
若男进屋关了门,她看到月亮的清辉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月亮真好。
向安也真好,是个君子,又有点呆气。
06
向安从若男家离开, 翻过山,刚下到半山腰,月亮倏忽藏进了乌云里,只听涛声隐隐如雷。一定是上游的什么地方下了暴雨,泄洪导致江水暴涨。
向安担心停靠在江边的小船,想要去看看。靠近时隐约见江心坝上有两个人影,旁边还有一条打渔船。向安心里一惊,从树丛中直接滑了下来。水声越来越响,那两个人爬上打渔船 ,极力往岸边划来。巨浪翻滚,打渔船也跟着浪头旋转,一阵大浪推推搡搡,打渔船不见了踪影。
向安跳上小船,就朝江心坝划去。借着船头的灯光,才见那两个人浮浮沉沉在水中。他拼命保持着小船的平衡,用尽全力划过去,将一人拉上了船,另一人伸出手抓了几下就没入了浪潮中,向安跳入江中,终于将那人拖了上来。
向安调转船头,往岸边划去。离岸边丈许处,一个浪头打来,向安脚步不稳,被打入了水中。
被救的两人慌忙上岸去叫人,火峰乡的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打着火把,沿江岸去寻人。有水性好的,腰上系紧绳子,下到江中去找。
天快亮的时候,江水平静下来。有人在下游十几里处发现了向安,手里还紧紧攥着漂浮在水面的树枝,还有微弱的呼吸。
县城医院的大夫诊断溺水并没有大碍,问题出在脑部撞上了石块,导致昏迷不醒。说不清楚他还会不会醒来,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火峰乡炸开了锅,人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老人们抹着眼泪,瘪着没牙的嘴念叨着:“老天不长眼啊,可惜了,这么好的娃……”五爷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双眼深陷,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高高耸起,好像一个骨架上套了一层皱巴巴黑黝黝的皮。
向安被抬回家了。行动不便的五爷再加上一个毫无知觉的向安,这一户的天塌了。乡民们商议,由每家轮流照顾五爷和向安,每家照顾一周。
五爷整日整夜地守在床边,默默地看着那苍白俊俏的脸,微微上翘的嘴角依然带着一丝顽皮和倔强。
向安还是没醒来。
五爷坐在门里,呆呆地望着东山头上。丝毫没有注意一个人走近,瘦削的身影挡住了耀目的阳光,齐耳的短发轻轻飘摇着。
若男没有说话,跨进屋,麻溜地烧了热水,为向安擦拭身体。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又将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通。坐到向安床前,握住向安的手,轻轻摩挲着向安手心的薄茧,说:“向安,你想同我说的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也喜欢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这山、这水就是见证。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向安,你好好地睡一觉,睡好了,就醒来,你答应要教我接果树哩。”
“向安,你能听见我叫你吗?说来奇怪,以前我在心里一叫你的名字,你准能出现在我眼前。所以我每天去山上采药,我就在心里叫你。”
“向安,我学会做千层饼了,我婆说可好吃了,我本是要做给你吃的。”
……
五爷的眼眶湿了。
若男做好饭,端到五爷面前,说:“爷,以前向安咋服侍你的,以后我就咋服侍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向安醒了,看到你好好的,才不会怨我哩。”五爷乖乖地端起了碗。
若男还得翻山回去,那边有婆。照顾好婆,再翻山回来。这边有五爷。
还有向安!
火峰乡的人看在眼里,起初怕她吃不了这苦,坚持不了多久。后来见她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净利落,田间地头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火烽乡的人便也笑,东家西家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时不时都来帮她干点活。给向安送点吃的,去县城的,一定也来问问向安的药够么,自己可以帮忙带回来。
向安苍白的脸终于慢慢泛出了血色,五爷有时候还会露出笑容,大家也就放心了。
整日的劳作日晒,若男黑了,也瘦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神显得更深沉、更坚定了。
后来有人喊她“向安媳妇儿”,她就红着脸,爽快地应承了。
向安会好起来吗?
会。
当然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