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淄川远行

临行披起毛衣,预报有暴雨。江南梅雨天,并非如过往想象中那般诗意。但诗意停驻于想象以及记忆,总是挥之不去,如同已经远逝的青春,而其中的况味,将一直持续,直至终老。

总想写下那次从济南到淄川的徒步远行。总是提笔,寥寥数语,再也无从继续。总是不满意。蛮喜欢在文字里一直沉酣,却又总有一种不满足、不满意。也许还是一种焦躁张扬的欲望,一种恨不被人认知、了解的虚荣的欲念。

想旅行或者远足,真的不该过分执著于目标。一路走过、看过,那些风景与人事的机缘交错,足以长久令人感怀。而临到目标,却总是兴味索然,匆匆看过既定的风景,在满满希望线之下的落差中完成规定观瞻任务,然后黯然踏上归程。记得从淄川回济南,四个人都是脚底打泡,踉跄登车。每个人隔着车窗,在雨中浇熄了所剩的最后一点激情。

我想说的是去程。我们从经十路上公交车窗里往外眺望,那一路整齐划一的花草如同布景。在立交桥交错的地方下车,我们沿着盘区的国道开始行走。五月的北方,记得杨絮纷飞。杨树叶在风的翻转下露出灰白色的背脊,这是初夏北方的颜色。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下,这些杨树叶子将被狂风夹着暴雨一遍遍向着一致的方向掀起,一律地灰白,长久地保持着一种姿势,并将这种颜色与灰白的雨柱融合,与打在灰黑色泥地里的白色水花融合。


四个人意气风发,凭着地图向前推进。穿过一些大学设在郊外的校区。荒芜的待建的一大片空地,堆放着刚刚从地基里掏出的黑色泥土。也许还有那么一段正在修整的路面。从那里经过时,我们需要擦过高粱或者玉米地。我们在人们踏出的板结的泥路上绕过工程车辆麇集的施工路段。或者还要看到工厂区,类似太阳能什么的产业园区,一片华灯璀璨,在这无边的颇显荒凉的北方郊野格外突兀。

通过章丘的时候,开始出现一片类都市的建筑群。是通过一个较大的镇。建筑物的对过,国道的另一边是一个很大的广场。花圃环绕,还有若干雕塑。我们在这里停留,拿出傻瓜机照过几张相。只是感觉这个广场很大,它的名字早已忘记。


在章丘,路过李开先纪念馆,比一个土地庙稍大的仿古建筑。门上一把大挂锁,前面晒着一大片苞谷。我在这里照相。斜跨着从山师东路的路边店买来的蓝色花纹的假皮单肩挎包,穿暗红色带黑筋的双星运动服,牛仔裤,右手伸出做V字状,在文人圣迹面前显然成了苞谷之外的第二个不协调物。但人就是这样。想想那些在埃及狮身人面像上刻画“到此一游”的人们,总想把自己白驹过隙的生命寄存在横亘古今的存在之上,卑琐可怜的愿望。

过了章丘,路边总能看到路灯。这一路也许连接着若干重要的市镇,因此至少路边的基础设施相对完备。看见堪称宏大的煤山,在传送带卸下的煤块下不断增长,仿佛有一种直抵苍穹的雄性勃发力。


天幕低垂,炊烟四起,我们在暮色中体味着疲惫、饥饿。四个人的队伍开始分化。大概是如同蒙古大汉的海哥先自一个人走在了前面。我们几个落在后面。开始不再关注路边的风景,凝神点数这一个路灯与下一个路灯之间沉重的步点。最后我们几乎是拖着一双腿在被自己从心里用路灯区隔开的一段段路程上奋勉前行。咬牙坚持,到达一个路灯,然后再设定下一个路灯,拖步从头。

晚饭在哪里吃过,已经想不起来。夜宿的是一个颇为孤单的野店。那时已经天黑,四个人借着微弱的民宿灯光,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找到它,很有大刑遇赦的感觉。店堂灯光昏黄。两个男人在那种老式的木质钳玻璃的柜台后低声交谈些什么。一个男人起身,象征性地查验了我们的身份证什么的,然后将我们带到后院。天已很黑,外边飘起雨丝。借屋檐下挂着的白炽灯光,看到店堂后面一个大院。我们所住的,是右侧一排平房。四个人,两间平房安顿下来。胡乱用些后院水缸里的水洗刷。所幸水是热的。黑漆漆的广漠中飘摇着的白炽灯泡,和着水盆里冒出的热气。将双脚浸润其中,格外感到客旅中的温存。我的脑海或许是我们四个人的交谈,开始从刚才店堂中听到的两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中揣测一桩暧昧的交易的后续情节。其中的一个男人也许穿过雨丝,只是想来这荒村夜宿中赴一场关涉风月的温柔事体。他不久穿过我们住的平房,走进尽头的那一间,关门、点灯、等待吗?不久听到女人的脚步和声音,隔着门,推测这徐娘半老的村妇模样。也许是那种平日里说话半遮半漏透出一股子放肆劲的大脸盘、宽腰身、大奶子的女人,浓眉大眼里一汪无尽的风情。再是开门关门声。我,或者我们大家,迷迷糊糊听到媚笑、私语,也许还有欲望的宣泄、翻腾的响动。一切都掺杂着那日的想象,以及现在对那日的想象。我们隔着夜、隔着门和窗,在疲沓松散的情绪中细细品味着颇具乡野魅惑的情色意味。那一夜,无需顾忌,我坐在床边点燃烟,翘起二郎腿,被烟雾熏得眯缝双眼。照片里,表情正是街头落魄的小流氓。窗外雨越下越大,我们忧郁起来,担心毫无停歇迹象的雨,打断了第二天的行程。虽然大家都很疲惫,但远离单调刻板的校园,那种放浪自由的快感,依旧深深地卷裹着我们的心胸。

第二天起床,隔壁的男人和女人早已不见踪影。我们看到一个堆满杂物的院落,以及污泥和积水。一起蹲在店堂后面屋檐下的水缸旁刷牙、洗脸。一切从简,草草。我们要到院子中间一个类似土坑一样的地方解大小便。上面用麦秸搭着简易的草棚,坑里的粪缸满载经由这里的住客的便溺,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我们挨个宣泄,饶有趣味。似乎还绕着院落走了一圈。雨暂时停歇,但雨水浸润着院子里的污泥、杂物,泛着暗黑色的色泽与气味。周遭是用红砖砌起的围墙。

再次启程。通过铁路桥洞。我们中间有人爬上桥。可能又是海哥,他有一种江湖豪气,不时冒出不安分的冲动。其他人保存体力,或者再没有这等兴致。总之经过一夜的酣眠,身体里那种疲乏以及脚掌磨出水泡后的痛楚更加切近。这里也许到了周村,淄博的工业区。以前留给我们的念想是它的烧饼。但目下一片黑蒙蒙的天空,脚下是时不时横陈的铁道线。我们感到工业污染下的滞闷。人们在乌黑的空气中穿行,无所逃遁。

也许还在某个破落的村口看到一个疯女人。坐在一块曾经被当成房基的条石上自言自语,冲着我们空洞地傻笑。这个女人背后有些什么故事呢?无从得知。她的身后是突兀的山崮。可以点数出山上不多的树木,想象中一辆驴车从孤零零的山树间走来,如同一幅荒疏的剪影。我们穿行在土坯院墙之间的巷道中间。稍稍富裕的农家会用青砖或者红砖砌起院门,在一排排土墙中间显得特出。一处处倒塌的墙基,废弃的院落,蜘蛛网和杂草。让人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抗日电影中那些展示的北方农村的景象。有一些很少的脏污之后的水会从某一处院落里流到巷道中间,如同蚯蚓一样地消失在地缝。某处的墙上写着镇上澡堂的广告语。水的缺乏,让我这个南方人颇多感慨。

第二天的旅程中我们完全分成了三波。第一波前锋,第二波中坚,还有第三波殿后。这无疑是因为体能的分野。此时,我们的激情与意志早已消耗殆尽。记得时近中午,我们互相拖拽着走进一座满以为可以吃饭的看来整洁的小楼。刚入店堂,看到一个艳抹而略显慵懒的少妇从沙发上站起,漠然地瞧着我们疲累寒酸的四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娘闻声下楼,一听是吃饭,立马粗暴地把我们赶出门外。在门外停住,血脉贲张的北方汉子们正待回头理论,一看墙上住宿洗浴的招贴,知道自己是找错了地方,颓然告退。再向前时,着实是在一种几近自虐的炼狱之感中跋涉前行。走过一爿搭着防雨布风雨棚的小店。看见海哥在招手。原来他早到,为我们点好了饭菜。馒头、酸辣土豆丝、醋溜白菜、鱼香茄子……怎样的一种狼吞虎咽,用扎实丰盛的山东大菜填充饥饿难耐的肚皮之后,才看到远处的白杨树林颇为可爱地向我们招摇。

淄川城出现在我们面前是那样突然。哥几个正沿着盘曲的国道向高耸的山崮艰难爬行。也许还是海哥,早在前面的山顶处向我们兴奋地宣告他看到了城区。我们从心底深处挤出最后一丝对抵达的渴念,无奈双腿已经不再遵从神经的指令。终于到达最高处,发现脚下的国道依旧蜿蜒下探,在一个偌大的山谷中探触到淄川城的纵横街道。一眼望去,虽似近在咫尺,实际却辽远无边。


到达淄川的时候,我们如同战乱中溃散的逃兵。在街道背后的小巷中寻到价格低廉的旅店,看见还需经由一个水泥院子,再通过一段铁质楼梯才能到达客房,虽深感无法承受之重,也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努力。当我们终于在一间空荡的房间里颓然躺倒在钢架床上时,夜色开始涂抹淄川的天。

夜晚飘来食物的芬芳。饥饿驱使着我们在逼仄的街巷中寻找。一行人在一个刀削面或者拉面馆里享用着饕餮盛宴。在回想里,这个面馆应该是那种泥砖砌成的门脸,就像南方乡村里富户几进几亭的那种深幽住宅的门脸,透露尘泥与衰朽的木头的味道。那些或宽或窄的面条,混杂着辣椒油或者大蒜瓣、大葱的刺鼻香味,久久环绕。当身体在饥渴中酣畅地接受那种重口味的食物的抚慰,是怎样一种令人眩晕的充实与快感。我们在昏黑的店堂里,一任煤烟从墙角的大炉灶里冒出,氤氲在整个空间。然后拼酒,二锅头或者兰陵大曲,让青春的躁动与狂野尽情地在酒精的催动下释放。互相调侃,戏谑放肆地用粗野的话语攻击对方。在这里,没有拘束、没有框范戒律,只有酒足饭饱之后情绪的放纵与激撞……


关于这次远行的目的地——蒲松林故居。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幅军民鱼水情的雕画或者壁画,反映手推车推出的宏大的胜利以及其乐融融的战争底色。之后我们在雨中步入蒲松林故居,崭新的砖墙院落定为赝品。但我看到了文革中红卫兵从蒲松龄墓中挖出的一个陪葬的烟斗。无疑是件真品。绿色的铜花斑驳了烟杆,烟嘴上还沾满坟墓里泥土的印记。又仿佛看到的是一块残损不堪的臼齿,历尽沧桑、布满烟垢,在玻璃橱窗中散发出被亵渎与被毁灭的白光。

关于这次远行,还有一些细节值得记起。有一段,我们一直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在平原上前行。河很安静,翠色的水流泛着波光,在坝台处有成群的妇女用棒槌槌打着待洗的衣衫。沿河一带绿树青草和芦苇荡,令人惊喜的依稀有想往的南方水乡的模样。我们在这一段走了许久,有时候绕过一个村庄或者山崮,背面依然是那一汪碧水相伴,着实有一种人流连,水亦流连的感觉。

就这样记录了一次远行。还记得它的缘起。并非觉得生活郁闷,就去旅行。仅仅因为站在便池边,看着从冲水箱里一泻而下、气势如虹的水流,突然有了沿黄河从J城到H段徒步旅行的冲动。不过最后我们没有沿着黄河去寻根,却沿着国道线徒步去了一个颇有点文学渊源的遗迹。

很想往那个随性的年代。以后我们总在憧憬与美梦的吸引下一步步陷落。于是大家只能比着赛养肥自己,通通在逐渐失智的状态下加速向宿命的进发。大家一面还要执着地以为在主宰生命,享受生活,并融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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