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扫雪
(一)
沿青藏高原的东南一线,绵延而来的西倾山脉横空出世,三河一江怀着对草原的眷恋向北流去,西望康藏,北连河西,东出洮河,南下松潘,水系与沃野交织为一个游牧民族的摇篮。
我曾站在夏河甘加八角城的遗址前,烽墩犹在,已不见了昔日的滚滚狼烟,城廓尚存,无处寻觅湮没了的铁马利剑。唃厮啰,一个在甘南历史上吞吐政治风云的民族,除了这座默默无言的城堡,静静躲进了卷帙浩瀚的史书当中。
公元842年,吐蕃国赞普郎达玛被刺,从此,这个雄距雪城高原的王国像雪崩一样分崩离析,陷人了无休止的混战,精明的唃厮啰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喜马拉雅山的脚下,而是凝神远望到这块三河一江交汇的草原,对于这个带有原始遗风的民族,野蛮和强悍是一种独特文明铸就的性格,这个来自草原更有朝气的家庭在唃厮啰的带领下,走出西藏静寂的雪山,渡过浩瀚的青海湖,在河湟大地倏乎往来,在达力加山下丰美的草原,迅速建立了一个虎视中原,雄距甘川青三省边缘的政权,控制了整个黄河南面的辽阔土地。
那是一个夏日,云很低很白,正午的阳光垂直照射在这些夯实墩厚的墙体上,甘加河像一条镀银的鞭子向远方逶迤而去,这座历经千余年的白云苍狗的城堡,背依刀削斧劈的白石崖,依旧静静岿立在甘加草原的腹地,冷眼观望云卷云舒,草荣草枯的变迁。八角城,藏书史籍中称“卡尔雍仲"意为字城,实际上是一个“十”字形的城堡,雍仲是“卍"(万福)符号的藏语称号,她源自三千多年前青藏高原本土孕育的宗教苯教,最早是太阳光轮的形象体,唃厮啰把太阳做为原始的崇拜,直到自己的最后消亡,他们的宫殿和毡庐还是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唃厮啰之前,这片土地上曾频繁活动过西羌、匈奴、吐谷浑等多个民族,留下它们的战车辗过的道道辘印,关于它,汉史上对此多有记载。为了西击洮河东岸的羌人,西汉王朝在洮河以西设立枹罕城,枹罕城以西达力加山外设白石县,白石县以白石崖得名,《后汉书•西羌传》中汉朝在黄河屯田三十四部,白石县便在其中。
从逐水草而居的西羌先民到勇悍善战的唃厮啰,从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无赖皇帝刘邦,一直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华夏大地政权更迭,封建极权专制登峰造极,中原内地已积聚了太多的是非得失的概念。而唃厮啰,却还在以生命的代价逐一草创,享受着草创期才有的巨人感觉,这些巨人仍然愿意在草原腹地站立,八角城便是接引这些英雄群像的粗糙平台。
(二)
然而,八角城并没有给唃厮啰一池无风的静水,所谓“天时不与,何以为塞”,中原的豪强地主对于占有土地有着近乎病态的嗜好。这种嗜好,推动着强大的战争机器和农业的犁铧不断向西掘进。这是一种对于邻人生命和财富的残杀和掠夺,是一个拥有冶炼刀剑和制造火药技术的帝国,向一个马背建国而又天性质朴的人群的冲击。碧草映着蓝天生长,鲜花染着战血开放,在这里,每一块土地都覆盖着历史,每一条山谷都回响着哭声,不知道在这甘加河畔埋葬着多少无辜的尸骨,不知道在这随风起伏的牧草中游荡着多少无法安息的亡灵,不知道战败的唃厮啰王在仓皇离去后的日子里,多少次含泪回望这片令他眷恋而神伤的土地,多少次孤独咀嚼垂危暮年的凄楚,疲惫地回味已经失去的一个王朝的光荣与梦想。
我一直在想,不应当认为中原民族对草原民族的攻伐都是正义的壮举,也不应当认为,仅仅草原民族对中原民族的进击才是野蛮的暴行。史籍中记载着我国历史上160多个民族的名称,直至今天已有100多个民族和他们的政权一起,在战争中归于尘土,消失在民族战争同类相残的血野。当唃厮啰跨上奔腾的骏马,从辽阔无垠的草地企图实现人主中原的愿望时,他必须在中原文化与草原文化融合的潮汐中,在农业与牧业,平原与高原的撞击中,接受新文明的洗礼,在甘南的大地上,座座废弃的古城,烽燧塞墙和屯落,无一不是在洗礼中被凝固为历史的唯一见证。
我无意也没有能力对一个民族的消失做出生硬的图解,我更感兴趣的是这块土地诸多的历史遗存,并且企图让它为我庸碌的生活和疲惫的思想注入新鲜陌生的血液,在八角城,我感觉到了时间的庞大和永恒,感知到他的巨手在攫取时的无情和冰冷,任何鲜活的生灵和巍峨的宫殿,在他面前,只能是百年一瞬的长长嗟叹和灰飞烟灭的风帆樯橹。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不得不离开它而返程,但在我离去的每一步,我都感觉到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我,眼神忧伤而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