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们知道的事
·蓝大山
储思远说自己是个“贫民窟女孩”。不仅是物质上的贫穷,更加贫穷的是她的灵魂。有时候觉得自己太满了,满得要爆炸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空了,空的彷佛即使活着,也一点重量都没有。
她懒得出门,懒得结交新朋友。如果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摆在面前,她保证、她发誓不会跟这样没有灵魂的人做朋友。她是垃圾堆女孩,有垃圾堆效应,会影响周围人的心情。
情人节那天,同事小蕾请她帮忙代班。这样一个对于储思远来讲无关紧要的节日,越安静就越恐怖。比起花好月圆人间繁华,储思远这个垃圾更喜欢天塌下来大家一起死。因为节日的缘故,这家餐厅打折力度很大,店长让储思远在前台小黑板上写下“情人节特惠”、“双人减价”这样的字样。还嘱咐她用粉色的粉笔,记得画点可爱的小点缀。储思远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垃圾,因为学生时代喜欢抄书、抄歌词,字练得很整齐。拿起粉笔的时候她总会想起上学的时候。那时候她字还并不好看,不肯踏踏实实临帖,自己非要“自成一体”,说是自己独创的储式瘦金体。实则字写得龙飞凤舞,像被人殴打过一样,瘪得可怜还妄想着连笔起来去模仿大人的神韵。她那个时候的字,就好像她的人。故作成熟,却显得极为可笑。
储思远最后一次写那样的字、并涂掉,是因为祁致远。那天板报的任务在周五的晚上定下来,本来文艺委员徐真真晚上有舞蹈课,所以决定周六大家一起来布置板报。但是板报小组的同学不是说自己有补习班,就是要去奶奶家。储思远讨厌迂回的谎言,为了尽早结束,宁愿自己玩脱。她说她一个人可以搞定所有的文字排版,到时候画画的人周一早来半个钟头一切就都搞定了。这件事情就这样由储思远荒唐的自大敲定了方案。
储思远本来也不想回家。自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
而祁致远哪?他喜欢踢球,每周五的晚上他都要和理科班的同学踢球,踢了一身汗再回到教室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储思远正写写画画的时候,祁致远突然回到教室里。储思远错愕了一秒开口问他:“你怎么回来了?”祁致远说:“球气不足,没劲,让他们踢吧。你干嘛呐?鬼画符哪?”祁致远总能三言两语把储思远逗起来,惹得她来打他,他一边装着示弱一边继续耍贱。但是一个能把球门踢得掉漆的男孩怎么可能打不过一个跑两步就喘的小姑娘哪?祁致远知道,储思远也知道。可他们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窗外的夕阳漫过来,储思远偶尔回想,那是她离幸福最近的时刻。
打闹着,祁致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他对储思远说:“你这字真不行,她们回来肯定得涂了。”储思远凶神恶煞地吼叫:“你才不行!”祁致远脸色僵了一秒,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手扣着储思远的肩一边把她往后拉,一边贱贱地说:“来来你看看,那第一行都歪到姥姥家了。你这连的语文老师都认不出你写得嘛。”当时的储思远好歹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远远观去属实不太行。实力打败少女自大的幻想。储思远有点泄气,又扭过头,看着一手叉腰一手扣着她肩的祁致远,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你这么懂,你帮我写啊!”祁致远摆手状:“不不不,您来您来。”瞧他狗腿的样子,储思远的坏心眼又开始滋生,故意装出嗲嗲的实际上有点智障的声音:“太阳都下山了呀,你祁老弟就帮帮我吧。嗯?”祁致远的表情再一次僵硬了,随着僵硬地吐出几个字:“叫爸爸。”储思远觉得有点郁结,但很快转换了思路,笑嘻嘻地说:“叫爸爸哪能够啊?”随即展开了个人技,模仿着葫芦娃的声音,尖尖地对着祁致远喊道:“爷爷,爷爷,爷爷。“祁致远僵硬的表情没有得到缓解,很明显“爷爷”很成功,他意外地善良,开口说:“把你那破纸递给爷爷。”说着还把手一甩,储思远也意外地狗腿了一回,乖乖把稿子递给了祁致远。储思远看着他拿着粉笔,罕见的一眼一板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字,叫作“宠”。
那时候储思远才知道,其实祁致远字很整齐,只是平时不好好写。天色渐晚,他们离开了教室。嬉笑怒骂,然后他推着自行车去城西,她徒步到车站去坐反方向的公交车。
回忆结束,此刻的储思远穿着铁皮蓝色的卫衣,套着工作服站在前台替别人数钱。此时的她,了无生机,没有嬉皮笑脸的力气,和对象。这个时候的她,是距离学生时代有一段时间的她。没有上大学,不愿意上花父母很多钱的学校,也没有远大志向。把兼职当专业,把吃饭活着当作第一要义。究竟为什么这样,她也不知道。她没有祁致远的联系方式,在那个微信取代QQ的时代,很多人都抛弃了QQ,而那个时候她和祁致远也“恰巧”断了联系,她没有他的微信。她以为他只对踢球有热忱,她以为他全世界最贪玩,她还大错特错地以为这个人永远会包容她的尖酸刻薄,会对弱小的她示弱。所以当这一切发生一点点变化时,他们倔强地,谁也没有向对方前进一步。于是就像那天傍晚回家路上一样,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突然回忆起一个人又笃定自己不会遇见他。上帝就会和你开玩笑。
“要一份情人节A套餐。”
这个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进储思远的耳朵,她抬起头看见了祁致远的脸。而祁致远虽然已经不是那个穿着校服的男孩,但还是那样,熟悉又陌生地僵硬了一下。
“是你啊。”储思远的反应罕见地比她想象中平静,“要A套餐是吗?”
“对。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啊。好久没见了,变漂亮了。”祁致远打着陌生的哈哈,又扭头对身边的女孩说“这是我高中同学。”
他身旁的女孩对储思远甜甜的笑着,不知道她是否在暗自扫描储思远够不够格被列入潜在炸弹的名单。这个傻瓜,怎么能当着女朋友的面跨别人哪?随即储思远又暗骂自己的愚蠢,连客套话都要较真。她娴熟地开了口:“嗨,你女朋友更漂亮啊。情人节快乐!一共168,收您200,找您32。稍后会叫到您的号,麻烦您到时候来前台取餐。”
她熟练得好像上了弦的绿皮跳蛙,把一个个官方的词汇冷漠地脱口而出。
“好、好。”
储思远没时间目送他们的背影,内心也出乎意料的麻木。
“A09号请到前台取餐。”
他匆匆来去餐盘,没有一丝多余的目光。
没人知道,祁致远的僵硬代表着什么。或许你知道,但储思远不知道。
那天他抱着刚打满气的球经过自行车棚时,听见同班的女生的声音。
“你觉得储思远字好看吗?”
“鬼画符也能好看吗?等着周一来了徐真真头疼怎么交板报吧。估计储思远写了也得都涂了。”
“那咱们不是也得跟着一起画吗?”
“没事,可以挑体育课让徐真真去请假啊。正好逃了体育课,马上这学期结束就要重新分班了,我是一定要考进实验班的……”
祁致远顿了顿,把充满气的球扔给了理科班的胖子,自己匆匆跑了。胖子问他去哪里,他说有事,不打了。
他匆匆上楼时在教室门口放慢了脚步,储思远不知道他刚刚进教室时,额头上的汗水不是因为足球而是因为她,她也不知道,他的每一次僵硬都来自于及其别扭的一种名叫喜欢的情愫。
没人知道,但是储思远知道。那天除了自大,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期待和他的碰面,期待和他的嬉笑怒骂。
除了他们以外,没人知道,那天黑板右侧整齐的字是那个天天抱着足球的男孩写的。那是只有他们知道的事。
储思远想,她或许曾接近太阳,但之后的故事。太阳不是太阳,她也不是她了。又或者,本身,就没有太阳。如果非要说遗憾,她想要确认那时的祁致远是不是她的太阳,但是都无关紧要。
太久远的事,他们都会忘记。我们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