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女儿岭岁月

女儿岭不大,住着一百几十户人家。村志记载,我们村原本并不叫这名字,因毗邻西水,沿河而居,故名河西岭。不知何年月,此地出了一个贞洁烈女,族人独念她的悲情忠贞,改名女儿岭,一直沿用至今。

出得村来,就见西水河蜿蜒曲折,顺流而下,平缓湍急,四季欢歌。祖祖辈辈的山里人,只有趟过河,跨过山,才能拥有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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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唐小姩,嫁过来时,女儿岭还没通公路,是大江坐着披红系彩的马车把我拉进来的。那天,志得意满的大江,带领着兴高采烈的迎亲队伍,一路鼓乐震天,欢天喜地,绕山梁,过山岗,从八里坡一直热闹到女儿岭,我就这样成了付家的儿媳。

成婚前,我的父母在媒人的督促下,只见过大江几面,就认定给我找对了人家。老实憨厚的大江,是村小学校长,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光凭这点,就让父母铁了心。一个女裁缝,嫁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民教师,况且还是前途可期的校长,怎么说也算是攀了高枝。

大江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姐下有弟,姐姐淑英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嫁给了本村的赤脚医生。虽嫁了人却和在家一样,婆家娘家两不误,里里外外都由她说了算。两个家的大事小情都是淑英照应着,就连大江的工作,也是沾了姐姐的光。

大江和淑英都是场面人,却有一个叫人恨不起来的弟弟,这个大兴,在常人眼里就是个讨人烦的混账货,高不成低不就,终日里游手好闲。我嫁过来后,虽是一家人,但凡事还得躲着这个小叔子,尽量不和他来往。

我和大江婚后的日子很平稳,他教他的书,我做我的裁缝,都落了个安乐自在。碍于小叔子还没成人,我们一家五口就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依婆婆公公的意思,就是要淑英和我们都帮衬着这个家,及早帮大兴说上媳妇,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分家单过了。

结婚后的头两年,我们相处得一直很融洽,就连大兴也着实安分了不少,红红火火的日子,惹得村里的人都眼热。淑英回家也勤,不只一次的和家里人讲,“眼瞅着大兴都要成家娶媳妇了,这节骨眼上,一家人最好都和和睦睦的,本来大兴给村里人的印象就不咋地,我们家不能再出任何不济。更何况我和大江还都是场面人,我们家丢不起那份人啊!”

幸好这两年一切都顺畅,没出过什么岔子。日子要是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也图个平安相处,心安理得。可事态的发展偏不随人愿,该经历的波折就是等着来折磨人的。

岁月留痕,不经意间,我来付家已经快四年了。四年里,虽经历了很多事,但这个家还是老样子,除了公公婆婆渐老的光阴,好像什么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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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坊邻里的议论声里,这年刚过完,祥和的家永远告别了静寂。一向少言寡语的婆婆,如同犯了心魔,每天都唠叨唠叨。不是嫌弃大兴不争气,就是拿我和大江没孩子说事。

闲散惯了的大兴,听腻了可以一躲了之。把大兴烦跑了,婆婆少了一个唠叨的对象,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集中精力对付我一个。怨就怨我的肚子不争气,谁不想要啊!有时把我说急了,只能去找淑英告急,一来二去,淑英也烦的不行。实在没招了,就拽着她丈夫文生和我一道回家,有了淑英和村医姐夫助阵,我的处境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娘,我知道你和爹急着抱孙子,这不大江和小姩也着急吗?他们很快就会有的。文生给小姩看过多次了,一切都正常。您别老听别人瞎叨叨,他们两口子还年轻,该有时总会有的。”淑英不愧是妇女主任,说出来的话都是板上钉钉,字字都说得心坎里。

“很快,很快,都很快了几年了,我看是压根就不着急。再说了,真要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能治就抓紧治。亏我们家还守着文生这个太夫,自家的事都整不明白,这不明摆着叫人笑话吗?你们就合着伙糊弄我们吧,看看还能糊弄到什么时候。”

我也懂婆婆的心思,时不时的,我也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无非是一些编排我不能生养的闲话。但摊上这事干着急没用,得想一个靠谱的法子才行。淑英也一直担心文生看不透,建议我和大江都去县医院查查,检查结果和文生说得一样,我和大江,身体都一切正常。一直怀不上的病根,显然不是器质性不孕,我只要调理好自己的虚寒体质,做好备孕,怀孕就有希望。

文生在婆婆眼里,奉若神医一般,能包治百病。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全科村医,并不擅长妇科。为了不影响付家的传宗接代大计,文生还和我们找到了凤凰岭的老中医,给我把脉开方。医不三代,不服其药,刘氏是嫡系祖传的中医女科,在当地久负盛誉,经他手的妇科病,还没有治不好的。如果在他那里还治不好,基本上也就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他开的药,看似简单,却都是祛除顽疾沉疴的绝方子。大江和我满怀信心,我更是如同抓牢了救命稻草一般,丝毫不敢懈怠。每个月生理期一过,我就开始吃中药调理,从无间断,几个疗程下来,也不知吃了多少付中药,可我的肚子依然不见动静。

可能是老不见效的原因,我开始闻着中药就反胃,药一入口,胃里就翻江倒海,药根本就喝不进去。即便勉强喝下去,每次也都是吐的天昏地暗,直至浑身乏力。严重时,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感觉实在折腾不起了。

经过这一遭,大江不忍心再看我活受罪,我们决定放弃,我们可能就是命中无后吧!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了大江一家人那近乎绝望的眼神。由此,婆婆的埋怨更加理直气壮,“喝个中药也这么矫情,这还怎么治啊!”不管怎么样,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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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为大江是疼惜我的,让我放弃药罐子的那一刻,我真得很感动。大江在家人责备的眼神里,表情却是复杂的,分明充满了忧郁和无奈,有时更让人觉得冷漠。我最敏感的莫过于我们之间的夫妻事了,大江在我身上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激情,无论我怎样迎合,他始终是应付了事,本能的男欢女爱,丝毫感觉不到肌肤之亲的欢愉,更无和谐可言。难道婚后无子的痛楚,还能焚灭爱欲之火吗?一个欲罢不能,另一个却早已疲惫不堪了。

平日里性格温和的大江,性情也好像换了个人,动不动就发无名火,让家人感觉越来越陌生。有时为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就会暴跳如雷,好似全家人都欠他的。整天耷拉着个苦瓜脸,对谁都是怨声载道,就连爱挑事的大兴,都懒得招惹他。最可气的是,他还借口这阵子学校忙,晚上竟不回家住了。

淑英去学校劝了几回,也不顶事,索性先由他去。这样一来,我们要孩子的事岂不没指望了,淑英和婆婆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来也巧,大江石家河的远方表姑突然来走亲戚,说他们村有人家超生犯了计划生育,刚生的女孩正急着送人,碰巧大江表姑也能说上话。知道我和大江还没有生养,想把那家的孩子抱过来给我们养。婆婆一听就欢喜的不得了,只等着淑英把大江找回家拿主意。

婆婆一开始还怕我接受不了,说是先领养一个撞撞运,说不定来个领头的,我们就能生育了。还没等大江回来,婆婆、公公、淑英和我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了,就等大江回来敲板定夺。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私心最重的那个。从婆婆欢喜的眼神里,我读懂了老人的迫不及待,有了领养的孩子,说不定会缓解我和婆婆之间的积怨。再者也会让大江收收心,慢慢消除我们夫妻之间的隔阂。

大江回来的时候,家里人正在和表姑吃饭。婆婆把领养孩子的事又重复了一遍,“大江,趁着你表姑也在,你说说这事能中不?好让你表姑给人家一个痛快话。”婆婆的语气,压根就没给大江留出深思熟虑的余地。

大江也根本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这事好是好,我就担心一个,等孩子大了,要是回去找她亲娘,我们不都瞎忙了。”

大江话音刚落,就被淑英呛了回去。“亏你还想到这么长远,孩子大了,要是知道自己了达小就被送了人,还不恨死她爹娘。这事我见多了,也没听说有几个回去找的。我看,就按表姑说得办,明天,你我就跟表姑回去,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

第二天傍晚,淑英两口子和大江真就把孩子抱过来了。孩子粉嘟嘟的小脸着实招人爱,惹的婆婆一直合不拢嘴,只顾瞅着怀里的孩子自说自话,“多好的孩子啊!浓眉大眼四方脸,长大了准是个俊妮子。都过来看看啊,给咱们家小妮起个啥名字好啊!”在众人附和着起名字的空档,我打眼一瞅,这孩子正歪着头冲着我乐呢。

小家伙一笑,我当真来了灵感,“娘,我看这孩子和我们挺投缘,保准将来也是个实诚人,我们顺着她的来历,就叫她领领吧!也留个日后能领来小弟弟的念想。”大伙一听,都觉得我说的这名字好听,就这样,领领在我们家落了户,我和大江也总算成了有了孩子的人。

自从有了领领,我们家的生活开始迎来了转机。由于前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头顶的压力太沉重了,眼下有了孩子,原先的压抑顷刻间化为乌有,没有阴影的日子注定会阳光灿烂,好事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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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赚足孩子的奶粉钱,我再苦再累也值,白天照顾孩子耽搁的功夫,晚上就加班加点补回来,总感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婆婆公公看我一个人累得够呛,也轮番着帮我照看孩子。有时裁缝铺忙不过来,淑英也过来帮忙。虽然大江学校里事多,一时帮不上手,但也开始帮着张罗生意,他动用乡教委的关系,给揽了好几个小学的校服加工的活。裁缝店的生意是越来越好,已经到了单靠我们一家人忙不过来的地步。

领领伴随着我们一家人忙活的节奏,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咿呀学语,会叫爷爷奶奶了。这小家伙就是一家人的小福星,虽然没给招领来小弟弟,却给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十足的幸运,裁缝铺日益红火的生意便是很好的见证。

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裁缝铺的规模也确实需要扩大了。碰巧,村里小学根据上面的要求并迁,我便租下了闲置的校园做厂区。又用这几年赚得积蓄添置了设备,招了十多个能上手的家庭妇女,我的裁缝铺终于变成了服装厂。为了方便进料和送货,还添置了一辆二手车,大兴也来厂里做了专职司机。新厂投产后,我和大江、领领就从家里搬了过来,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小学合并后,大江的校长干不成了,被借调到乡教委。不在本村干了,来回不方便不说,反而更忙了,一周也难得回来一趟。以前的寒暑假,还能回来帮帮忙,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临近年底,外协加工的活都赶工期,厂里忙得不可开交。县炼油厂的工装催的急,这个周末必须送过去,无奈只好叫大江和大兴连夜往县城赶,第二天交验完货,还要把明年开春备的布料拉回来。两个人去,相互也有个照应,省得一个人跑夜路犯困。

兄弟俩发车走的时候,天上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不是急着送货,谁会在这鬼天气出门,万一有什么闪失麻烦就大啦,更何况还要跑几十里的山路。第二天一早,大江用炼油厂的电话报了平安,我一直悬着的心才平静下来。如果顺利,天黑前就会到家。

我在厂里照例是忙碌了一天,到了下班时间,还不见大江他们回来,按说这个点也应该到家了。吃过晚饭,哄好了领领睡了,还没见二人回来,忐忑不定的心又开始作祟。难得是车坏路上了,还是等着提货晚了点,也或许是路滑走得慢。反正是各种想法更迭不断,令人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在院子里折腾了半天,还是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详之感。好在雪早已停了,二人大概是怕路上滑,在县城里住下了吧!

刚回屋,听到婆婆在外面叫门。我急忙小跑过去,“领领睡了吗?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啊!”在家焦急等待的婆婆,也是一直放心不下,实在靠不住了,才想过来探下究竟。

“可能是嫌路不好走,在县里住下了。”我虽心里没底,也只好这样附和。“也许吧,住下也好,时候不早了,那什么,我先回了,你也早歇着。”

“娘,你不进屋坐会了,明早我一有他们的消息,就过去告诉你。那您也早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早上,我刚安排妥当,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说大江兄弟俩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人还在医院抢救,叫家属赶紧过去。我一听就懵了,立马把领领交给婆婆看着,急忙叫上淑英和公公,去赶公交往县城跑。

下午二点多,到了县医院,隔着玻璃看到头部缠满绷带、浑身插满管子的大江,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潸然泪下。大江还在抢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进进出出的医生,都忙忙碌碌,一脸严肃,我也不便多问,大脑是一片空白。只听淑英说大兴无大碍,但右腿小腿粉碎性骨折,还需要手术。

下午六点多,大江被推出了手术室,宣告无治,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消失了。一个陪伴我走过了八年的男人,最后没有任何交代,带着无尽的眷恋和遗憾,无声无息的走了。白色走廊里,我们泣不成声,哭作一团,感天动地的呼唤,悲痛欲绝的声讨,再也拉不回黄泉路上的孤魂。

三天后,大江就下葬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婆婆公公一时苍老了很多。连日来的悲伤,我也虚脱的没了人样,整天浑浑噩噩,服装厂也被迫停产。我日后的日子,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叫人怎么活。淑英还要去医院照顾大兴,现在的这个家,风雨飘零,仿佛谁也顾不上谁了。

三个月后,大兴伤愈出院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大江尸骨未寒,我就厄运临头。淑英和婆婆公公早就合计好了,趁在县医院照顾大兴的机会,把大江的伤亡抚恤金和大江的赔偿费用,和肇事方达成了和解,提前支取了全额赔偿。自始至终,我形同外人,没有向我透露半点信息。原来家里人怕我拿了钱,会带着领领,离开女儿岭。

给大江上完了百日坟,我发觉我真的没有眼泪了,剩下的只有苍凉凄苦的心。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和你说着话的人,撇下你走了,你也就没有了再留下来的必要了。第二天,我只给婆婆公公留了一封信,领着孩子,什么也没带,就这样离开了女儿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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