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悬挂的衣物在轻轻地摇晃,一束阳光打在镜子上,在侧墙染上了一个黄色的斑点。我推开窗子,望到楼下的桃花已经一朵一朵开满了枝头。树影下有一只猫悠闲地走过,主干旁边有两个拍照的孩子。我突然想,现在的故乡又是什么样子?别离的时候还是飞雪漫天,现在是否已满山鲜花开遍?而我的父亲母亲呢?他现在一定正坐在椅子上面看电视,手里翻看着天气消息;她现在一定正坐在矮凳上面,剥蒜或者是穿针引线。
这些年,时代飞速的发展,故乡的面貌已与多年前大不一样。水泥路代替了曾经泥泞的小道,新修的健身广场占据了原来学校后面的空地。我们越来越适应周边不断进步的环境,因为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充实,我们有无数的渠道去排遣寂寞。但是每当我们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景色,我们还是会想起那段躲藏在血液中的记忆。
那时候四季都有不同的颜色。
记忆中故乡的春天是灰色的。
每个春天都会狠狠地刮上几场沙尘暴。初中开学的时候每次在村口等车,厚厚的灰尘遮掩了太阳,阻隔了视线。能见度不足十米。公车驶来的时候,远远的轰鸣声淹没在风声里,等你反应过来,车已经停在了面前。
故乡的树都是落叶阔叶林,春天的时候,路两旁挺直的白杨树枝干上面光秃秃的。枝杈的交集处,一窝燕子在哪里安家。故乡最多的鸟类是麻雀(据说现在已经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一年四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多安居在房檐瓦片的下面,我也曾和同学搭着梯子掏过它的家。
北方的春天乍暖还寒,早上羽绒服中午半截袖是常有的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人穿毛衣毛裤了。小时候家家户户的妇女都或多或少在村子里面的毛衣厂上过班。谁家里还没有几个大大的毛线球和一捆长长的织毛线的针。我们那里有一个词叫做“溜衣服”,就是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衣服如果有了一些不太起眼的小破洞,也是母亲修修补补。缝补衣物所用的那种细线是从集市上一元钱一捆购买。为了用的时候方便,拿回家需要两个人配合着将那一捆线绕着一个细棍子绑扎成纺锤状。我每次就充当那个绕线的角色,母亲负责把那一捆线拉直,我站在另一端不停地旋转手中的纺锤。风呼呼地吹着窗户,院子里漆黑一片,CCTV1套播放着《大境门》,爸爸坐在桌子前面手里端着酒盅,嘴里嚼着鸡头。
记忆中故乡的夏天是绿色的。
五六月份的时候,街道两旁房根下面已经长满野花。当时洗锅洗衣服的废水都是倒在每一条街道的尽头处。这里水资源充足,所以植物长得格外的茂盛。牵牛花绕着电线杆攀爬到高处,汲取最丰富的阳光;鸡冠花长得一人多高,一伸手刚刚可以够得到;蒲公英待在最下面,微风轻拂,散开在空气里,飘向远方。
田野里的玉米蹭蹭上窜,在大地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绿油彩。墨绿色的波浪在村子的四周翻腾着,我们住在船舱里乘凉。
家里直到前几年才有的洗衣机,小时候的衣物都是母亲手洗。一个大铝盆子,一块搓衣板。母亲蹲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手里不停地揉搓。我脱下沾满泥点子的裤子扔在一边,母亲看都不看我一眼。
“梳妆台下面的那个小柜子里有一条刚刚晒干。”
父亲一伙人给附近村子里的房子换瓦片。每天傍晚的时候就能回家。早的话,会去地里面锄草、打药;稍微晚一些,他就喜欢去别人家串门。父亲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但是和我之间的话好像也少得可怜。
初中二年级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中午给父亲打电话:
爸,闹啥了你?
我在你二姑家呢。
嘟嘟嘟,电话的忙音响起,我们之间的交流简短的只有一个回合的对话。当我想起这段事情的时候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候母亲在邻村的面粉厂上班,每天中午回家吃饭,顺带睡一个短暂的午觉。我睡不着,但又怕看电视的声音打扰到她,就悄悄地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是去巷子里的阴凉里走一走(因为总觉得哪里有风,会比家里面凉快)。母亲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晚上到家的时候太阳早已经落到了大山的另一头。母亲买了一个类似于矿工头上戴着的那种矿灯。这样随着脸部的转向,光亮也能够跟着转动。
我很庆幸父母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有一年偷吃别人家地里面的葡萄被找上门来,我慌张的不得了。但父母只是和那个人闲聊了几句。那人走了,便一句与之相关的话也再没有提起。
记忆中故乡的秋天是金色的。
九月中旬的时候,清晨的气温已经逼得人穿上外套。庄稼由青葱步向成熟的中年,零星的几个玉米棒子已经落到了行与行的间隙。农民迎来丰收的时刻,三轮车、拖拉机卷起厚厚的尘土。
经常是国庆的时候收庄稼。叫上几个有空闲时间的亲戚,七八个人早早地吃完饭出发。妇女们负责从秸秆上面往下掰玉米棒子,男人们负责把装好的袋子扛到车上面,我就负责中转的部分——把掰下来的玉米装进口袋,然后扎住口。黄澄澄的玉米倒在院子里,垛成一个个的长方体堆。待到来年晒干之后,这就是真金白银。
前几年哥哥结婚欠了一些钱,母亲快五十岁了才第一次进北京打工。放假了,家里只有父亲和我。晚饭前,照例去小卖店给他买上一瓶冰镇啤酒,五块钱的花生米。七点钟吃晚饭,戏曲频道正好在播放小品。我当时正看赵本山看得出神,父亲突然说:
钱难挣,屎难吃。你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欠的钱总会还完。放心念你的书,死活都得供你出去。
腊月二十九回家的母亲,正月初六就再度出发了。听着母亲谈论北京的趣事,我也在感概,虽然苦了些,但是人一辈子总要有一些去外面见识一下的机会。
记忆中故乡的冬天是白色的。
皑皑白雪覆盖原野,屋檐上总是悬挂着一条一条的冰溜子。树木已经苍老,满头的银发总是藏也藏不掉。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三四天院子里都是厚厚的一层,用手紧紧地捏一个小雪球,在院子里滚上几圈就可以做雪人的脑袋了。人们在大街上走路,雪吱呀呀的响个不停。但人们还是踩在厚厚的雪层上面,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雪化了地方就意味着都是泥泞。
父亲前几年出了车祸,现在生活不能自理。母亲一边在家里照顾父亲,一边种地,一边还要做一些零工补贴家用。邻村开了一家缝制书包的作坊,母亲在那里打下手,穿书包背带,安扣子,穿背带上面的挂坠……母亲本来一只眼就有些残疾,再加上年纪大了些,眼神已经不太好了。有时候白天做不完,母亲就用自行车载回去,晚上坐在炕上面继续赶工,一天大概可以赚三十块钱。我在学校附近兼职家教是一个小时二十五元。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可以赚钱养家。
去年生日那天,父亲突然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哎,爸,啥事儿啊?
今天不是你生日嘛。
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传统。
抛去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谈,父亲现在过得还算快乐。每日看看手机、电视,推着轮椅慢走几圈,给亲人打打电话。其实是提前过上了本应在二三十年之后出现的生活。
春天离开了还会回来,但是岁月已经在树木上面多刻画了一圈年轮。大雁南飞还会北归,但是南飞的三千只大雁北归的可能只有两千九。故乡还在,但是时光已经回不去了。我们不断地回忆过去,无非就是现状让我们有诸多的不满。当我们面对现实无可奈何地时候,总会从记忆中汲取温暖。
母亲常告诉我,人活一辈子就是活点人气。
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地和别人交流,不论相隔多远,逢年过节都要和我们的亲戚朋友祝一声幸福,道一句平安。
往事不可更改,刻上了字的年轮,你怀念它,它在那;你忘记它,它依然在那;它早已经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怀念过去的意义绝不只是固步自封,而是立足当下,展望未来。各自做各自的一份事去,那么我们所期望的事情终将会在未来相聚。
我们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景象在脑海中汇聚一团,并且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明天。
我无比怀念故乡的四季,我更无比期待故乡的下个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