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想做深山里的一棵树,永恒,沉默,坚毅。守口如瓶,自有阵营,历来是这样的,不怪不怨,不与任何人谈论她心里的那片海。

(一)

每个家庭的第三个孩子似乎都免不了被忽视,父母会对第一个孩子充满期待,对第二个孩子充满期望,对最小的孩子充满怜惜。而母亲则被选择成为了家庭里的第三个孩子。每个悲观的人都拥有对文字最敏感的触觉,这是命运赠与的礼物,也是命运赋予的疼痛。而母亲,带着天生的悲观,还来不及触摸文字触摸生活时,外婆便告知母亲:“家里贫穷,你回家来补贴生计吧。”母亲还来不及将人生悲凉的底色书写成诗歌,撰写成散文时,扑面而来的黄土,炙烤的背脊就蒙上了母亲人生里所有的浪漫主义。

十二岁的母亲弯腰在滚滚金黄的麦浪里,没有时间张开双臂感受清风,没有时间感叹丰收,咔嚓,捆绑,扎堆,挪步,机械又木讷的像一个老妇。母亲坐在玉米堆里,刺啦,剥裂,掰断,扔堆,挪动,像没有感情的木偶。贫穷将母亲的张扬活泼,眉飞色舞都扼杀。母亲只是沉默着,沉默的应对生活的重压,沉默的应对着祖父突如其来的呵斥,沉默的应对着家庭的漠视。贫穷连带着也扼杀了母亲的抗争。

蔡崇达讲故乡:“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故乡太贫瘠了,母亲被生活的锉刀打磨。她知道哪座山头有枯死的干树拖回家可以烧柴,她知道山草药的样子挖回家晾晒可以换粮票,她知道哪条河渠连接哪块稻田如何引流。故乡剥夺了母亲的感官,却没有滋养母亲。

(二)

母亲捏着一张写着北京地址的字条,颠簸的火车终于将母亲带出小镇。母亲没有清晰的方向感,那张模糊的字条没有将母亲带去可以依靠的人身边。但贫瘠的出生也为母亲带来了极强的生存能力,她像一棵树一样坚韧的在北京扎根。九十年代的北京,酒店商业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破土,母亲的踏实和勤劳得到赏识。这个城市的宽容召回了母亲的快乐,母亲的醇厚也为她吸引了善良的朋友。母亲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她感恩生活给她的糖果,就像生活很苦的人,其实一点甜就能使她满足。母亲不是贪婪的人。她知足。

母亲的脚步开始变得轻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她享受飞舞带来的自由。她开始写一些文字,唱一些歌,有了自己喜欢的偶像。我在泛黄的旧照片上看见穿着波点半生裙和朋友一起的母亲,即使隔着岁月的长河,我也触的到母亲的快乐。对于贫瘠和满足的边缘我是模糊的,但在母亲身上她一定能清楚的找到它们的边界,只是,她前面18年的贫瘠生活并没有将夺走她的智慧以及锐利全部还回来。她只能微弱的感受到当下的生活。

孝顺和传统是刻在母亲骨子里的。她的积蓄尽数邮寄回家里补贴家用。随着舅舅阿姨的相继结婚,祖父觉得母亲该回来了。祖父脾性不好,总是撒手不顾家庭,整日抱着录音机偶尔跟着哼两声曲儿,更多的时候祖父的嗓子是用来吼骂的。·外婆是旧时代的女人,不得宠爱,婚姻是换来的,低眉顺眼终日忙着地里的农活和家务事,还要承接着祖父不得理的脾气,男人是她的天,但她不爱他,生活的风浪怎么来,她就怎么承接。柔软,默默不语,很少指责任何一个人。祖母唤母亲回来,听从祖父的安排,即使是重复她一样的生活,祖母天然的以为所有的女孩子到了一个年龄都应该有一个生活,家庭,相夫教子,丈夫为大。即使这样的祖母凭借着女儿的努力和爱意也曾走出过小镇去过更大的城市也没能改变她骨子里的严肃传统。

母亲想告诉祖母她是如何长大的,有无可共进退的朋友,她内心的自卑与怯懦,她不具备成为战士的能力,但她守口如瓶,而祖母也并没有给她示弱的机会。

(三)

母亲回家见到父亲,母亲聪慧,但是天真到老。歌听的太多,计算又好。于是格外简单,对人没什么要求,在她那里,每个人都允许是他本来的样子。母亲和父亲从不曾向我谈起他们之间的情愫,在我看来,他们之间最开始更多的是安排和顺从,后来是责任和习惯,再往后大概是命运。我是一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很割裂,书读的少,快乐也少,在爱里游荡过几年,不曾懂爱。没有资格谈论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爱情。祖父去世的早,母亲很少谈起祖父的几次,有孝顺感恩,但无逝去他的苦痛,母亲很少去主动讲起祖父。

母亲终究是回来了,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到访,母亲带着自己童年的惨烈将全部的细心倾注在我的身上,而我遗传了她全部的悲观,却没有学会她的达观。我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怀揣着疏离感的理想主义,却在现实世界撞的头破血流。童年里是没有父亲的,我们是一对硬邦邦的父女,更年少的时候,我和父亲以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冷战相处。即使是温柔如母亲,她的女儿也生的无比坚硬,无比粗糙。同龄女孩身上所有的明媚和对爱情憧憬的天真,在我身上一点都找不到痕迹。

(四)

母亲带着我去领居家借我的学费,我穿着那件线头裂开的橘色米奇毛衣,躲在母亲身后看母亲做了很久铺垫才小心翼翼的说出借钱的想法,我扯着那线头,将脚崴成八字来缓解内心的不安。我和母亲在贫穷中孤独的度过漫长的时光。母亲安静的坐在玉米堆里剥玉米,我把玉米捡在一起,我跑的很快,母亲笑笑的和我说:“你跑慢点,玉米茬很危险,你长得这么乖,可不能伤到脸。”我慢下来,蹲在地里看着满地金黄,努力想象父亲的样子。在想,母亲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忘记父亲的模样。

父亲的回来并没有改变我的悲伤,父亲很严肃,总是让人在饭桌上和着眼泪咽下饭。父亲不了解他的女儿有着多么敏感的自尊,那些利箭插在她女儿的心口,再也拔不下来。母亲因为我和父亲之间的默然越发的安静。直到弟弟的出生,使父亲的脸色开始变得柔和起来,而我依旧活的战战兢兢,极力避免自己在感情上依附任何人。于是,在任何人离开我时,我都可以强忍着悲伤,说一句:“好走不送。”

(五)

父亲意外坠落,母亲跨过几个省去伺候卧病在床的父亲,所有的人都对父亲的意外开始慌乱,只有两个人异常镇定。那就是母亲和我。母亲说,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母亲在医院里伺候父亲,放下自己刚刚打拼起来有点起色的店铺,在医院一待就是三个月。母亲只是对痛苦很淡然,事情来得时候,她不怕,她温和,坚毅,执着。而我,她的的女儿,后来走的比她远,血也比她冷,感情淡漠。

母亲承接着这个家庭几十年来的风雨,母亲支撑着这个家庭在时代的洪流中屹立,母亲有我比不上的大智,母亲说:“孩子啊,好好学习。”母亲说:“孩子啊,好好生活啊,遇到痛苦的时候记得跑过去,别站在那不动。”母亲说:“孩子啊,你一心想出去,那就去吧。”母亲说:“孩子啊,腰板要挺直,我们在感情里才能被尊重。”母亲说过很多话,都是在我被撞得头破血流后才明白她是对的。

母亲就像一个暴风眼,暴风眼就是海面风暴的中心,周围波涛汹涌,只有她最平静,也最强劲。母亲坚定,她知道站在哪里,以何种姿态。我想,终其一生,我也不及母亲。母亲说她想成为一棵树,坚韧,沉默,如无人之境。真正如母亲,她是一棵有力量的树,坚毅,永恒,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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