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骑着单车,穿梭在小镇的街道上。认识我的人都喜欢叫我杨仔,久而久之好像我的名字就是这个。
我爸妈去世得早,还没来得及给我上户口就离开了。我的养父母也没有给我上户口,已经拥有三个亲生女儿的他们在计划生育方面完全超标。
“杨仔,什么时候你也出去赚钱,给六伯买东西。”
镇上开五金店的六伯,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在这里开店,以前是卖吃的,现在卖用的。他和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很聊得来,出去工作回来的年轻人都会带些东西给六伯,然后在他店门口吹嘘自己在外面的丰功伟绩。
“我不出去一样可以赚钱。”
面对六伯的玩笑,我每次都很认真的用同一句话回答。小镇就业机会不多,留下来的年轻人没有几个。我没有户口,就没有身份证。我不能买车票,不能住酒店也不能出去找工作,一切需要身份证明的东西都与我无关。
我养父原来是果农,后来二姐赚了点小钱,把他们接到城里去生活,他的果园也卖掉了,只留下一间旧旧的老房子。他有问过我要不要一起去城里,那时我才十五岁。我摇摇头,没有跟他们去。
我大姐嫁在镇里一户人家,大姐夫是做司机的,帮别人拉货,偶尔大姐夫有事要帮忙会叫上我,然后给我一点零用钱,那算是我其中一份收入来源。我还会在小镇帮一些店家做跑腿工作,那是我另一部分的收入。
现在的我一个人住在养父的老房子里,除了过节去大姐家吃顿饭,就只有三姐会打电话回来问候我的生活情况。三姐在大城市读大学,她会和我说很多关于大学生生活的事情,其实我不愿意听,因为我知道自己得不到,更没有机会去大学学习。
镇上有中学,是一个外面一个有钱的商人捐赠的,我在那里读完了初中,之后就辍学没读了。不是我不想学习,是我没户口,不能继续往上读,就连中小学都是养父找了人才同意去做旁听生。
什么是旁听生?就是我只学习不用承担学校学生的责任——不用写作业,可以参加考试,成绩却不记录在学校排名里面,但学费一分没少上交了。
阿辉是出去外面读完书回来小镇的年轻人之一,他在镇外开了一家修车店,生意一般,一个月下来能满足他的一部分的生活费用。小镇上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阿辉的修车店。
“杨仔,不然你跟我学修车好了。”
“学是可以,问题学了之后没多大作用,整个镇就有五家你这样修车店,不说镇上所有的车,经过我们镇的车有几辆!”
“那你也得学门技术,出不去就留在镇里找事做,这里没有人要你有身份证才给你工作的。”
我点了点头,初中读完之后,我就开始在想这个问题。只是学什么都会遇到身份证的问题,最后我只能考虑什么是小镇上可以做的。
我在很多店打过工,从面包店、服装店、奶茶饮品到餐厅厨房都做过,后来发现自己永远只能做个打工的,我没有身份证开店,不能拥有自己的银行账户。
两年前高铁从外面修到了镇上过,车站在市里,从小镇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没有去过。不过我常常会跑去铁路边,等待着高铁经过,然后看着高铁快速通过的情形。我会瞪大眼睛看着车窗里面的人往外看,然后想象坐在里面的感受。
阿辉说坐高铁的感受是车外的景色快速往后退,我问他是不是和他开车载我时的那种感觉,他摇摇头说比那个还要快很多倍,我听得很羡慕,也渴望坐一回高铁。
慢慢的长大,慢慢的发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而没有身份证却让我不能得到也越来越多。
许莉从国外留学放假回来,我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小学的时候许莉是我的同桌,人长得漂亮,可她的成绩永远都比我差。
“反正以后我一定会比你好的。”
可能小孩子不懂事,连续输给我的许琳有一次和我吵了起来,起因我也忘记了,那是她第一次用我没有户口这个事攻击我。我生气了,抓起她的头发就往下扯。第一次和女生打架,后来想想多不光荣的一件事。
我们大概有一年时间没有理过对方,直到有一次我救了她。小镇进入梅雨季节,水塘满了,道路的泥土也成了酱。我在上学的路上听到女生的哭声,在一个小山坡下面传来。我爬了下去,发现倒在泥里的许莉满身泥巴,脚好像受伤了,整个人趴在水泥巴里,不停地哭喊着。
“你没事吧?”
我询问道,她看着我不停地哭。我讨厌过她一年,有时坐在她身边连她身上的气味都讨厌。
那天我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许琳,走了几公里路,最后在路上遇到六伯才让他送许莉去医院。而我,在大雨中淋出了个重感冒。后来我请假休息了两天,再次看到许莉时,她需要家人背着去上学,说是脚脱臼了。
“谢谢你杨仔,我爸说请你去我家吃饭。”
我第一次看到许莉说话羞涩的样子,让我印象很深刻。后来我还是去了她家吃饭,养父说镇里的传统是那样,帮了别人要接受别人的报答,不然没有礼貌。我不懂那些,反正就是去了。她妈妈特意做了一只烧鸡,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回味。
我和许莉变得好了起来,她会常常带一些家里的东西给我吃,也会给我一些他爸爸从镇外带回来的东西。其他人都羡慕我拥有那些他们没有的东西,很多同学都想和许莉做朋友。我第一次体验到被人羡慕的感觉,好像也就只有那时拥有过那种感觉。
许莉中学读完就离开小镇,他们一家都搬走了。养父说许莉爸爸是做外国生意,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小的时候不懂,长大了也没有人再聊起许莉一家人的事。
“我记得你说许莉要嫁给你的?有这回事吗?”
我和阿辉聊起许莉回来的事,他好像想起过去往事,突然问我。
“哪有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许莉中学的时候说喜欢我,可我没有接受,没有身份证的人怎么可能谈恋爱。三姐说谈恋爱是要结婚和生小孩的,我自己都没有户口,孩子一定也没有,再说结婚也要户口,所有我不能结婚,就不能谈恋爱。我有和阿辉说过这事,他只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笨蛋。
许莉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在铁路边上遇到,她好像是跑步过去的,看到坐在单车上的我。她看了很久才敢叫我。
“你是杨仔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手里拿着水,头发被扎了起来,红彤彤的脸,满身大汗。
“我是许莉,你应该记得我吧?”
“怎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长大之后的样子比小时候更漂亮了,可能我看过的女生不多。但要说在小镇上,许莉排第一,我想没有人会不同意。看到许莉的那一刻,我内心感觉到有些自卑。
“很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
我急着把单车调头,准备离开。
“可以载我回去吗?”
她走到我身边,奇怪的她明明一身大汗,身上却有种淡淡的香味。
“你确定要坐这个?”
“可以吗?”
我载着许莉,她和我聊起很多以前的事,然后告诉我国外的生活。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这世界和我想象完全不一样。我在她的手机里看到外面从没有看过的世界。
许莉是放假回国的,她说突然想念家乡的一切,就自己跑回来度假,等开学了就走。我从一开始不希望遇到她,到慢慢不希望她走。镇里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在一起了,每天看着她和我一起走过镇上的道路,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杨仔什么时候结婚?”
六伯戏弄地看着我们问道。许莉听到之后低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只有我站在一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不是那样的。”
我有和他们解释过情况,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小镇有点什么事很快大家都会知道。能有点生活趣事,大家都很愿意去聊,好像那样生活是充实快乐的。
我不知道许莉怎么看待我,反正她没有反驳,每次都只是笑了笑。
“你去国外,是不是要坐飞机的?”
有一天我看着头上飞过的飞机,突然好奇起来。
“对啊。”
“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感觉……天空是不一样的。”
她说在飞机上可以看到云层上面的一切,有时在空中还可以看到飞翔的鸟,而地面上的一切就像我们学过的课本里说的那样,人像蚂蚁,车像盒子在移动着。我听着她说的时候,都会抬头看着一望无边的天空,然后努力去想象她说的天空到底会是怎么样。
她离开的那天我故作镇定,脸上露出僵硬的微笑。
“杨仔,我走了,以后有空再回来找你。”
许莉抱着我说道。我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从她受伤背过她一次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被她拥抱,软软的身体很舒服,可是我没敢举起自己的双手去拥抱她。她那天穿着一条深色的长裙,踩着高跟鞋,坐上一辆从镇外来的车子。
她走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小镇那些让我在意的一切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阿辉说我们是不可能的,小时候的感情和长大的感情不一样。我是一个连身份证明都没有的人,谁会愿意跟着我——说到底就是一个看不到未来希望的人。
许莉走了之后我在消极的情绪中度过了一段日子,之后还是踩着单车,在小镇上穿梭,和六伯开开玩笑,去铁路边看高铁通过,然后找阿辉谈天论地。
我二十三岁那年,养父在城里的医院病逝了,没有人告诉我他生病的事,我是听大姐夫说才知道。他开着自己平时载货的车,说要带我和大姐去城里一趟,为我的养父办理后事,然后把他安葬好。
我本来不愿意去,可是想到那是见养父的最后一面,还是不情愿的上了去城里的车。我对养父的感情很一般,他从不管教我,也不会特别关心过我什么。他就是给了我生活最基本的东西,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我是感谢他的抚养。所以我去了。
阿辉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去城里和养父他们一起生活,那里有我一直羡慕的东西。我当然知道城里有很多我渴望得到的东西。可是没有身份证只能做个旁观者,我知道那些我得不到的,也从来就不属于我,在那里还要受到陌生人异样的眼光,然后问一大堆我为什么没有户口的过去。
到达城里时已经是晚上,当天晚上我在殡仪馆设置的灵堂里坐了一夜,大家说我需要去为养父守孝,这是报答抚养之恩。
我一个坐在灵堂看着养父的照片,熟悉的那张脸微微的笑着。很久没有见面的他,照片上流露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去拍的照片,脸上还多了一些让我觉得难过的皱纹。
我听过养母说我被抱回来的情况,当时抱我回家的人是大姐,她说在路边看到我很可怜,就抱了回去。那时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他们有想过不要。随我一起还有一封信,信上说了我亲生父母去世的情况。养父决定留下我,他认为遇到是一种缘分,养母说他可能看到信的内容觉得我很可怜。
我坐在灵堂的椅子上,看着养父的照片,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想他一定在勉强自己接受我吧?不然怎么可能从小到大都不太理会我,就连养母也是。
养父的丧礼结束之后,我和养母一家人一起吃了顿放,三姐特意坐到我身边。
“杨仔,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没有说话,三姐说自己大学毕业后想留在城里工作,如果以后她嫁人了,也没有什么机会和我一起生活,陪我聊那么多自己的生活故事。
我没有答应三姐的请求,养母知道后有些不开心。吃完饭后,我和大姐、大姐夫回到了小镇。
我在小镇的生活还是和从前一样,骑着单车在大街小巷里面穿梭,和六伯开开玩笑,到阿辉的店里聊聊天,会抬头看飞机飞过,会到铁路边看高铁。
唯一不同的是——我开始收到许莉从国外寄回来给我的东西,有吃的有用的,她说希望能和我分享她生活,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小镇,而是有大洋,有高峰还有无边无际的远方。我觉得她在外面过得很不错,开始会珍惜她给我的每一件东西。
有时抬头看见天空飞过的飞机,我会忍不住想象许莉是不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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