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车,在大院里,和被树影剪碎的阳光一起旋转,丁程鑫在凉席上悠闲地摇着蒲扇,嘴里咬着早已吃干净的雪糕棍,咂着里面残余的一点点味道。
大门边传来脚步声,丁程鑫眼都不睁一下,这里面没这么多讲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站着的时候见到叔叔阿姨是要打招呼的,躺着的时候不用。
脚步声逼近了,往自己家这边走过来了,丁程鑫赶紧翻身起来,除了睡着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对下班回来的爸爸这么放肆。
可是,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丁程鑫没猜错,回来的就是爸爸,一个每天都要骑自行车去镇上的机械厂上班的工人。他埋怨自己该早点听出来的,现在爸爸正铁青着脸瞪他,一双眼睛好像妈妈的两把切菜刀,随时准备砍向他这坨猪肉——家里好久没吃肉了啊,他想。
他忘了把雪糕棒藏起来了。
巴掌在斥责之前赶来,“你又拿我给你买书的钱买雪糕!”
丁程鑫的雪糕棒被一巴掌打出了嘴里,丁程鑫像一块电气厂后面垃圾堆里的废铁皮一样,薄薄地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嘴里的奶油味变成了腥味,出血了。
妈妈出来了,一把拉过丁程鑫,用更大更尖的嗓门喊到:“你要死啊?动不动打孩子!”
丁程鑫终于敢哭出来了,嚎啕大哭。
四邻都从门里探出头来了,四婶拿着菜刀——不是为了吓人的,她正在切大白菜。
爸爸没说什么,低着头拎着国营厂的蓝布包钻进了家,把门合上。
门又被踹开了,妈妈拽着丁程鑫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哭得声泪俱下,“要死了要死了,丁利智,你把我们娘俩打死吧,我们是不如你在外面的野女人吃香哩,我们娘俩去讨饭呢,天哪……”这个“天哪”喊得大家心里一颤。
丁程鑫的嗓门更大。
爸爸的脑袋涨得通红,像人民路的红灯,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居然跑掉了。
“哎呀,你搞够了,顾妹。”四婶解下围裙扭过来,当然她把菜刀放下了,“他也是个国营厂的技术工,你不要每天喊哦,注意革命影响哦,要是老丁这么老实的汉都找野女人,我们这些家的不是个个都有五个老婆。”
妈妈也就擦擦眼泪站了起来,顺便打了丁程鑫一巴掌,“还哭!”然后站在门口骂几句爸爸,就帮丁程鑫拍拍灰,拎着他回家去了,“你以后在卖雪糕的地方就吃了,不要带回家!”
丁程鑫颓丧着脸坐在躺椅上,自从那次爸爸打了自己之后,他再也不敢在下午吃雪糕了,暑假每天整个下午的甜蜜浓缩成了小卖铺冰柜旁的狼吞虎咽,丁程鑫是不甘心的。
溽热的天气又使大家不太想玩“打仗”游戏了,下午变得极其无聊,直到空中劈过一道惊雷。
爸爸死了。
妈妈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地坐在“九五厂”的大厅里,嘴唇干裂,左手捏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怀里抱着丁程鑫,身边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他们说什么丁程鑫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一些嘲讽的安慰话,丁程鑫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些安慰会很嘲讽,可能生活从那一刻开始就是这样吧。
直到副主任来了,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这个戴着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脸都歪了,“嫂子啊,抱歉哩,我们的责任,车间的安全……”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丁程鑫是真记不得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然后记忆几乎直接跳到他出现,之间都是空白,就像奶油雪糕。
以前妈妈很少让丁程鑫在外吃早餐,都是三个人一起喝粥吃馍馍的,馍馍是妈妈自己做的。
五毛钱这样的巨款对丁程鑫这种饭量不大的小孩来说,吃早餐肯定是吃不完的,就算是加上雪糕,也只花了三毛钱。
丁程鑫开始存钱了。
丁程鑫每天晚上拿到五毛钱都会高兴一阵,期待明天早上的到来,爸爸的死对妈妈和丁程鑫的影响完全相反。丁程鑫那时竟然是那样的小,小到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淡忘爸爸的死,也许是爸爸对这个小孩从来都“不好”,他才可以为了五毛钱快乐起来。
爸爸身前在国营厂口碑不错,厂里没有亏欠地赔了一笔,这笔钱让家里可以相当一段时间衣食无忧,当然长期来看,妈妈的负担加重了,但每当丁程鑫想起那段历史,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愚蠢,他为什么不明白花出去的每分钱都是爸爸的命,是妈妈的泪和无数个难熬的夜呢!
丁程鑫推开门去买枣花馍了,他每天早上可以吃两个。
一个精瘦的男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丁程鑫吓得背一弓,退后了好几步。然后他生气地看着这个提着个袋子,衣服很旧的乞丐,“我家早上不煮饭,我是去外面吃早餐的,你到别家要饭。”
丁程鑫从他的肩膀旁走了过去,听见一声怯生生的“哥哥。”
丁程鑫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声“哥哥”。
那个男孩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毒打。
丁程鑫转过身来,把瘦瘦的乞丐推倒,推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不要脸,谁是你哥哥。”
男孩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一样“见到这屋里的阿姨要叫妈妈,哥哥要叫哥哥——妈妈说的。”
他以为加一句“妈妈说的”丁程鑫就不会打他。
但是丁程鑫完全被这番话弄懵了,就好像听数学老师上课一样,为了让他付出不把话说清楚还老是在课上盯着他的代价,他决定把数学老师打一顿,不对,是把这个乞丐打一顿。
丁程鑫下手太狠了,乞丐的嘴也破了,眼睛也肿了。丁程鑫打人的时候总是害怕那个被打的人反扑起来又把他打一顿,因为总是如此,除非旁边的小伙伴偏袒地及时拉住。但当他打完准备好迎接而这个乞丐的反攻,而乞丐却只是站了起来擦擦鼻血时,他才真的怕了。
“你,怎么不打我啊。”丁程鑫很恐慌。
男孩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是我哥哥——妈妈说的。”一股鼻血淌了下来。
在别人家要多笑,妈妈说的。
丁程鑫吓得脖子都短了,他几乎是哭喊着跑进了门,“妈妈!”
妈妈被丁程鑫叫起床了,被躲在身后的丁程鑫推着往门边跑,那个男孩还站在门口,老远就叫了一声“妈。”
妈妈更是吓了一跳,她开始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完全没有啊!然后她想起了那个死去的人老是想对自己说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
确认完这一点后,她怒气冲冲地走向男孩,一句“我不是你妈!”像四婶家以前的高压锅爆炸的声音那么大。
男孩的眼里分明露出恐惧,然后他试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喘起来,然后就哭了,他实在受不了了,他站在门口已经整整站了一晚上了。
借着月光,妈妈给他换上一套最干净的旧衣服,哽咽着带他来到丁家门口,压低着声音,最后一遍说起她重复了几百次的话,“嘉祺,妈妈要把你送走了,嘉祺,见到阿姨要叫妈妈,见到哥哥要叫哥哥,嘉祺,不要哭!不要给别人听见了,以后在别人家也不要哭,要多笑,多笑人家才喜欢你……”嘉祺堵着喉咙,不让自己哭出来,说着说着,妈妈自己却哭了,在夜里低声地呜咽,“嘉祺,宝贝,妈妈对不起你,你就站在这啊,宝贝啊,你就站在这,不要走,等他们开门,妈妈先走了。”
豆大的泪滴从嘉祺脸上滚落,但他却丝毫不哭出声,浑身战栗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丁程鑫更害怕了,竟然有人流鼻血还笑,大哭却不出声,他张大嘴巴,呆呆地仰视着高高的母亲。
母亲念头一动,面如死灰,这个孩子,未免太像他了,一声长长的喟叹,母亲咬咬牙向前走去,抱起了男孩,露出了每天晚上摸自己头发时才有的温柔,又带着庞大的无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哽咽着,说话一顿一顿,“马……呃……呃……马嘉祺。”
“马?”妈妈说?
“姓……呃……呃……姓。”
“你是不是姓马?”妈妈焦急地问。
“不是,是我包里的……哼……袋子里的信。”
妈妈赶紧把嘉祺放下来,从嘉祺拎着的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些毛票的袋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仔仔细细地读,那样子,就像丁程鑫从门缝里偷偷看见的妈妈读存折的样子。
然后妈妈抖得很厉害,但还是用颤颤巍巍的手把纸撕掉了,撕得稀碎,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她转过身叹了一口气,强忍住泪水,抱起嘉祺,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肩上,“别怕,妈妈在这。”这一刻,是妈妈生命中的转折点。
嘉祺这才放声哭起来。
丁程鑫也放声哭起来——妈妈要做乞丐的妈妈了,妈妈不要自己了。
妈妈又抱着嘉祺走过来,用尽力气把丁程鑫也抱了起来,他们俩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哭着,目光从妈妈的背后偶然相对,丁程鑫哭得更愤怒了,马嘉祺便收敛了哭声,伸手去擦丁程鑫脸上的泪,“哥哥不哭。”
丁程鑫还是不喜欢马嘉祺,虽然妈妈还是自己的妈妈,但妈妈又是马嘉祺的妈妈,自己只有半个妈妈了,而且妈妈不再给他零花钱了,甚至连雪糕的钱都不给,三个人总是起得很早,一起喝粥吃馍馍。
丁程鑫虽然讨厌马嘉祺,但是毕竟都住在一起了,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像之前那样大打出手自然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渐渐地也不偷偷捉弄马嘉祺了,因为他实在太软弱了,自己做得再过分他都只是苍白地笑笑,反而让丁程鑫一阵愧疚加害怕,不敢再出手捉弄他了。
妈妈跑了过来,眼睛里冒着火,“丁程鑫,你个XX的,谁叫你把我缝纫机上的线铰掉的。”
丁程鑫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上午的时候用妈妈的小剪刀取下一段线来捆蚱蜢了,现在蚱蜢也输给伟子了,妈妈也要揍自己了,为啥不叫伟子这小混蛋自己去剪他妈妈的线呢,失算失算。
妈妈可不是空手来的,她抄着缝纫机上的木尺来的,那种木尺一边平,一边微微弯区,笔直梆硬,打人不要太好用。
妈妈都没问丁程鑫是不是他做的,就把尺子甩了过来,因为这总不可能是马嘉祺做的。
“啪”的一声,丁程鑫哭了,可是一点都不痛,请问打在谁身上丁程鑫不痛——打在马嘉祺身上丁程鑫不痛。
其实丁程鑫是被吓哭的,当他发现马嘉祺一把跑过来护住自己时,他愣住了,妈妈也愣住了。
马嘉祺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戒尺打在胳膊上,马嘉祺瘦弱的手臂上立刻肿起一块红彤彤的淤血,马嘉祺难得有这么红润的肤色,但他还是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勉强,“妈妈别打哥哥,我不怕疼,妈妈打我吧。”
妈妈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她蹲下来看马嘉祺的手臂,又一次叹着气,眼含泪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丁程鑫,对马嘉祺说:“好孩子,我不是要打哥哥,他做错了事,我只是吓吓他。”
丁程鑫低着头,觉得喉头发紧,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难受的滋味,就连爸爸去世那会,他都不知道什么叫难受,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把马嘉祺一把抱住,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妈妈摸自己的头一样。
丁程鑫总算记住了马嘉祺第一天来的晚上,妈妈对他说的话:“丁,你要记住,以后他是你弟弟了,你以后要护着他。”丁程鑫当时是这样想的,“好,我记住了,他不是我弟弟。”
现在,丁程鑫摸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嘉祺,“弟,我摸摸你的头,你就不痛了。”丁程鑫暗暗发誓,他再也不准伟子那帮瓜娃说嘉祺的坏话了,虽然之前数他自己说得最多,但是以后不可以了,否则他一定锤他们。
马嘉祺抿抿嘴,小心地流下了眼泪,这是是开心的眼泪,丁程鑫哥哥终于叫自己弟弟了。
晚上睡觉前,丁程鑫从床下翻出一个小铁盒,告诉马嘉祺,那是他的了,里面放着丁程鑫存的的零钱。
刚来的那会儿,马嘉祺总是做噩梦,夜里睡觉身上发热,汗流浃背,嘴里还念念有词,搞得丁程鑫也总睡不好。
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显然并不正常,晚上睡觉之前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地坐在床边,摸着马嘉祺的小脑袋,用绵软的声音跟他讲一些故事,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丁程鑫都听腻了,也不怎么搭理妈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睡觉之前,丁程鑫总是想到妈妈以前很少对人这么温柔,嘉祺来了之后,妈妈把头发剪得更短了,脾气也变得好了起来,尤其是那次自己把妈妈的线剪了,妈妈打了嘉祺一尺子之后,她真的再也没发过脾气了。
丁程鑫哪里懂得,妈妈不是变得温柔,而是变得隐忍了,看完那封信后,妈妈一直深陷愧疚中难以自拔,是她年轻时的狠心造成了嘉祺母亲的悲剧。
但马嘉祺每次都兴致勃勃地听完妈妈的故事,临睡前用小小的眼睛目送妈妈离开房间,然后才安心地睡下。
不知为何,听完妈妈的故事,马嘉祺做噩梦的情况真的有所好转。他们不知道的是,马嘉祺的“前一个妈妈”总是把这个孩子藏着掖着,一直锁在家里没让他出过门,每个漆黑的夜晚,这个怕黑的孩子总是瞪大眼睛看着房顶,生怕哪里没注意到就有吃人的妖怪冒出来,直到困意开始汹涌,才颤颤地睡去。
现在,他不怕了,因为旁边有哥哥陪他一起睡。
丁程鑫就在马嘉祺的旁边,他的头紧挨着他的头,他们每天晚上都在睡在一起,当然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床了。
马嘉祺很想试试把头埋进一个人的头发里是什么感觉,以前他喜欢把头埋进枕头里,半夜却又总是翻过身来,当然,他不翻身就被枕头捂死了,
但是哥哥的头发没有这么长,也不可能留到这么长。
马嘉祺还没闻够哥哥头发的气味——有时候是一股淡淡的肥皂的香味,丁程鑫却把身子转过来,脸对着他,压低声音说:“马嘉祺,你老蹭我头发干什么?”
那个“么”字拖得很长,那个“祺”字也一样。
然后他掐了马嘉祺一下,不是因为马嘉祺闻了他的头发,而是因为马嘉祺的头总是轻轻地撞一下他的额头。
马嘉祺是不故意的,不,马嘉祺不是故意的。
但丁程鑫肯定是故意的,因为他掐的是马嘉祺的人中,第二天早上起来,马嘉祺鼻子下面还是红的。
那个个子高高的邮递员站在门口跟妈妈说着什么,妈妈用围裙擦擦手,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在屋里写作业的孩子,面露难色地点点头,那天晚上临睡前,妈妈对丁程鑫说:“丁啊,妈妈给嘉祺订了牛奶,以后每天早上邮递员叔叔都会送来,要是你起得早,就帮弟弟拿一下牛奶吧。”
丁程鑫的眼里闪过一丝泪花,他已经不会嫉妒妈妈对弟弟的偏爱了,可是他也想喝牛奶啊,他记得大姑以前拿过两瓶牛奶给他喝,那种浓郁的香味真是从来都没尝过,他贪婪地拍拍瓶底,把最后一滴白色的宝贝都拍到嘴里,回味着那无可取代的香醇,然后往那个小小的瓶口里加水,再喝光了整瓶水,肚子撑得大大的。
现在弟弟每天都能喝牛奶了,可是自己……
“丁,你要不要喝牛奶,你要是想喝,妈妈……”妈妈横着心抛出了这个问题,不管家里条件怎么样,两份牛奶就两份牛奶吧,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孩子,要是顾虑钱,自己也不会收养……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丁程鑫打断了。
“妈妈,我不喜欢喝牛奶啊。”丁程鑫的脑海里是弟弟瘦弱的身躯。
妈妈点点头,拍拍丁程鑫的头,告诉丁程鑫快点睡,马嘉祺已经在一边睡着了。
因为冷牛奶伤胃,妈妈订的牛奶从不早上给他们喝,每天晚上,妈妈把牛奶煨热,拿两个小搪瓷缸盛了过来,放到他们床边的小桌子上,叮嘱丁程鑫牛奶稍微凉一点后记得和嘉祺一起喝了,然后离开他们,再去踩一会缝纫机,两个孩子现在都睡得安稳,妈妈就不再讲故事了。
嘉祺第一次喝到热牛奶时,眼睛里冒出从未有过的亮光,他兴奋地说:“哇,这就是牛奶啊”,然后毫不犹豫地递到哥哥面前,“这么好喝,我要送给哥哥。”
丁程鑫的眼睛也冒出了亮光,他期待地看着妈妈,但随即眼光又黯淡下来,不行,他不能喝弟弟的牛奶,就算是妈妈允许,“嘉祺,这是你的牛奶,哥哥不喜欢喝牛奶。”
“可是哥哥,你喜欢吃奶油雪糕,怎么会不喜欢喝牛奶呢?”嘉祺奇怪地看看妈妈,又看看哥哥。
妈妈的脸憋得通红,她是一个粗心的母亲,连嘉祺都明白哥哥最喜欢吃奶油雪糕,当然喜欢喝牛奶了,自己却相信了儿子编造的谎言。
她走上前去,竭尽温柔地对嘉祺说:“哥哥跟你开玩笑的,哥哥喜欢喝牛奶,今天你先喝了吧,明天你和哥哥都会有牛奶喝的。”
丁程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也要给自己订牛奶了!
“好诶!”嘉祺开心地点点头,还是把杯子送到丁程鑫面前,“哥哥快喝吧,明天咱们都有牛奶喝了。”丁程鑫看见了妈妈慈祥的眼神表示肯定,激动地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就这样,从第二天起,一份变成了两份。
彩色的玻璃弹珠在地上滚动着,丁程鑫和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响彻每个透明的下午,马嘉祺则总是微笑着站在旁边的一棵树下看着他们玩弹珠,既不离开,也不接近,哥哥已经为了自己跟他们打了几次架,就因为他们总说马嘉祺是野孩子,还对着他比鬼脸,自己不能再给哥哥惹麻烦了。
可是,再怎么打架,哥哥和那帮孩子的关系却越来越好,而自己虽然小心翼翼,却总是没法融入他们。碍于哥哥的面子他们不再欺负自己了,可是马嘉祺心里总有一丝阴影,他知道哥哥是妈妈的孩子,很聪明,像自己这种孩子,是没人愿意一起玩的。
当拂过田野上空的晚风搅动着稻谷的清香,是妈妈们做好晚饭的时候,女人们站在大街小巷里,站在自家的门口喊那些玩疯了的孩子回来吃饭。
丁程鑫每次听到妈妈喊都会马上收起自己的弹珠,揣到裤兜里,然后拉起树边嘉祺的手。蝌蚪在稻田里时而安静,时而沸腾。
他们手牵着手回家吃饭,弹珠在丁程鑫的兜里叮当作响。
时间过得真快啊,像鸟儿划过天空,一转眼就隐入了一片蔚蓝,经历过初期的阵痛后,马嘉祺的天空也变得晴朗了,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人藏着掖着的孩子了,只有一点,在家外面的时候,妈妈始终叮嘱他和哥哥,他的名字叫“丁嘉祺”。
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却从不叫,也不要哥哥叫自己丁嘉祺,不过,只要有哥哥和妈妈在,叫什么又无所谓,别人说自己这样或那样……也当做无所谓吧,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也渐渐忘记他是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了。
但自己为什么姓马?马嘉祺和哥哥一样,不敢问。
关于那天晚上和之前的事,马嘉祺已经不太记得,还是说,他刻意遗忘着。
九年后
粉笔在黑板上叽叽喳喳,班上只有马嘉祺在认真地抄着笔记,溽热的夏天让这个老是电力短缺的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变得心浮气躁起来,连老师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汗水从他眯缝着的眼角旁边滴落,湿透的衬衫紧贴在他的后背。
老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把讲义放到了讲台上:“同学们坚持一下啊,天气越热越不要心浮气躁,咱们已经是高二了,这时候乱不得。”
老师一说热,同学们更加嗡嗡起来,声音已经大到马嘉祺觉得有些尴尬了,马嘉祺很不愿意在课堂上听见其他声音。
老师看样子也没心情管了,闭着眼睛摇摇头,班上稍微安静一些,但还是吵,直到班长一句“同学们安静一下,还在上课。”不怒自威,同学们才渐渐消停起来,老师也像受到鞭策一样,继续书写着讲义。
班长知道马嘉祺不喜欢班上吵闹,她还知道马嘉祺许许多多的事情。
十六岁了,马嘉祺的身高赶上了十七岁的哥哥,他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人了,朴实的衣着也难掩他逐渐挺拔的少年身材和清秀的面孔,只是他太内向了,否则一定会引起女生们的侧目,但还是有一个女生对这个内向的男孩有了感觉,她就是班长刘雯。
刘雯并没有在马嘉祺和丁程鑫两人的成长中扮演太重要的角色,她只是一个小插曲。
刘雯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说她哪方面都好,包括家境。她很明白高中不应该谈恋爱,所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对马嘉祺的喜欢,可是这样反而让她心神不宁,每当马嘉祺从课桌旁经过,她总要停下手中的笔,瞥一眼他纯净的眼眸,然后,怦然心动,脑海里全是马嘉祺上放学的身影。
其实刘雯和马嘉祺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应该说,马嘉祺和谁都不算是特别好的朋友,每天和他一起上学放学的是他的哥哥,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有兄弟姐妹,一般也不会特地约着一起上学放学,可是马嘉祺和丁程鑫天天如此。
刘雯注意过,马嘉祺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和哥哥聊得特别开心,他们俩愉快地骑着自行车经过放学的人潮,像两只放飞的鸽子,在蓝天下打着转,发出自由自在的哨声。
刘雯决定多多接近丁程鑫,因为这是除了直接接近马嘉祺之外能引起马嘉祺注意最好的方法。
直到有一天她以为自己成功了,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微笑着站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封情书,然后离开了。
穿着白色衣服的马嘉祺站在她面前时,刘雯感觉整个教室都瞬间明亮起来,那封从马嘉祺手里递来的情书像一片带着香气的雪花一样飘落在女孩的课桌上,今天,刘雯过年了。
刘雯调整好呼吸,用控制不住的颤抖的手慢慢拆开信封,咀嚼着字里行间的甜蜜,她不敢抬头,但眼角的余光透过湿润的眼眶好像看见马嘉祺在不时往自己这边看,一行行慢慢向下读过去,刘雯却感觉有点怪怪的,这语气,这用词,不太像是出自马嘉祺之手啊,刘雯赶紧翻过一页,看见了丁程鑫的署名……
刘雯哑巴吃黄连,丁程鑫被明确拒绝,马嘉祺吃瓜失败。
丁程鑫在和马嘉祺在一起骑自行车的时候,总会控制住速度,虽然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已不习惯用太亲密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爱,但他们还是喜欢待在一起的时光。
年纪见长的丁程鑫有时会忍不住考虑一些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考虑的问题,比如说,弟弟到底是谁和谁的孩子,他自己心里想过几种可能: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还是说跟爸爸妈妈完全没关系的一个孩子?也有可能就是爸爸妈妈生的?那就太好了,但这似乎并不可能。
当然,这些疑问他从不敢对任何人提起,不管马嘉祺从何而来,哪怕他是外星人,他总归是自己的弟弟,这就够了。
又是一天放学,金红色在天空中随着太阳的退后越来越浅,深秋时的晚风开始让行走在各条回家道路上的学生们感到丝丝寒意。
刘雯捧着书跟在马嘉祺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她不敢靠得再近了,“丁程鑫事件”让她好好反思了自己对“爱情”和学习的态度,既然自己都没有勇气去面对,为什么不把美好藏在心里而强行期待命运给自己一个甜蜜的安排?虽然没能让马嘉祺靠在自己身边,但至少他还在她的周围啊。这就够了。
她的头发被发卡约束得很好,在风中丝毫不乱。
在那盏功率很小的白炽灯泡下,妈妈沐浴在橘色的光中,已经做好的饭菜被盖在饭罩下,她用一把已经用了很久的刻着“国营九五厂”的木梳梳着自己已斑白的头发,回忆年轻的时光。
嘉祺,儿子,我曾经爱过你的父亲,可是他却爱上了我的一个同学。那时我多么恨她横刀夺爱,所以当她抱着还在襁褓里的你来求我们收养时,我拒绝了她,也捏碎了你爸爸的恻隐之心。
你的父亲和母亲是未婚先孕,谁料你的父亲得知母亲怀孕后,抛开你们母子去了沿海一带,但你的母亲还是执意生下了你,并独自抚养了你七年,这七年间,我曾经对你母亲冷嘲热讽。
后来你母亲病死,你那所谓的父亲都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其实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很发达,但我不会让你知道他,更不会让你去找他。他不姓马,我要你跟你的母亲姓马。
想一想如果当时我愿意接受你,你的母亲也不至于被她家扫地出门,在那七年里过那么卑贱的日子,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可同样是个母亲的我内心只有怨恨,更担心你爸爸介意我收养以前喜欢过的男人的孩子。
丁程鑫,那天下午你爸爸提早回家,就是得知嘉祺的母亲生病,想再来跟我商量收养嘉祺的事,我当然是不同意,所以我故意闹得那么大,想气你的爸爸。
当我回想那段往事时,我心里只有愧疚,但还好你们俩在我身边,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以前我靠着对嘉祺和他母亲的愧疚支撑那段艰难的时光,现在我明白没有什么亏欠不亏欠,世上只有爱和无爱。
妈妈腿脚不像年轻时那样利索了,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靠在门边,往那昏暗的街道中投送殷切的目光。
外面,丁程鑫和马嘉祺在狭窄的巷子里一前一后地推着自行车,马嘉祺披着丁程鑫的外套,因为他说自己有点冷,丁程鑫便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包在了马嘉祺身上。马嘉祺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很暖。
时光荏苒,让我们期待一个有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