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飘香的金秋时节,我又携妻带女地回到了老家。
我是奔着家乡的柿子来的。
家乡虽是“苹果之都”,但山坡地头柿子树也不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苹果树还没大规模种植,柿子是少有的可以卖钱贴补油盐酱醋等日常开支的水果。
站在树下,望着枝头小灯笼一样的红彤彤的柿子,我欢呼雀跃,兴奋得像个孩子。女儿却不以为意。是啊,柿子树枝干虬曲,树皮粗糙,的确不好看;柿子呢,对于一个吃惯香蕉桔子芒果火龙果的城里孩子又能有多大的诱惑力?
我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又是你小时候的故事?”女儿问。
“是的。”
女儿爱听故事,尤其是我小时候的故事。
在我小时候,每到秋忙时节,学校都要放秋假。假期里,我们除了帮大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如收花生、掰玉米之外,其余的时间就是上山割草了。我和妹妹雪,姑姑家的三个女儿华、霞、嫚,还有邻居家的芬,自小是玩伴儿,上山割草自然结伴同行了。
秋高气爽,太阳温柔得像母亲;丝丝缕缕的白云轻盈得如纱如絮;南归的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长阵划过天际,撒下一路高歌,更显出天空的空旷寥廓。田野里,玉米、大豆、花生都已颗粒归仓,大地又裸露出它原始、健康、黝黑的肌肤;山顶上,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宛如坚强的战士;山坡上,衰草连天,枯黄的身躯随着清风轻轻摇摆。忙完了农活的庄稼人仍不得闲,还要在西风未起、冬雪未来之前割草砍柴,以备做饭烧炕之用。
我们在一块高地停下,撸起袖子,像大人一样朝掌心吐口唾沫,便挥起了手中的镰刀。大片大片的枯草在我们手中跳动舞蹈,又在镰刀的“沙沙”声中无力倒下。割了约莫一抱,就放下镰刀,抽取一把较长的草,拧成草带,将割倒的草捆起来,丢在一边。为了防止相互弄错,还要在草捆子上搭件衣服,或者插朵野花。
累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平坦光滑的大岩石上,头枕着双手,悠闲地望着蓝天白云,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渴了,就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到山脚,那儿准有一汪甘甜的山泉。我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趴下,蹶起屁股,把头探到那泉水洼,大口大口地喝个痛快,末了,还要捧起那清凉的泉水胡乱地抹把脸,舒服极了。
“快看,”霞突然叫了起来,“快看,那儿有棵柿子树!”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几百米外,矗立着一棵柿子树,树上一片通红。
我们尖叫着飞奔过去。
那是一棵健壮茂盛的大树,树干两抱来粗,树体十四五米高,庞大的树冠如同一把大伞,霸道地荫庇着底下的花花草草,巴掌大的树叶密不透风,一个个调皮的柿子却从这些深绿色的树叶中探出了小脑袋。
“我上树,你们在下面接着”,作为男孩子,我自告奋勇,攀着树枝,麻利地爬上了大树。
她们五个便站在树下,仰着头看我爬树够柿子,还急切地用手指指点点,“这儿有一个”,“那儿有一个”。
我很快就够了三个熟透的柿子,小心地抛下去,华接住了,说:“先给两个小的吃吧,小孩馋。”便给个雪和嫚一人一个。还剩下一个,她捧在手里掂量掂量,又瞅了霞一眼,转身递给了芬。
树上还有很多熟透了的柿子,但都在高处,够不着。我试着再往上爬,可树枝摇晃得厉害。华在下面喊:“够不着就别够了,我们不吃了,注意安全。”我便无可奈何地从树上滑了下来。
霞却不甘心,说:“我们用石头打吧。”
我说:“打不烂也得摔烂。”
霞又说:“摔烂也没事,反正掉到草上,干净。”
我便让华带着两个小的远远地站着,我们三个就捡起小石头瞄准柿子用力地掷去。
但我们的准头太差了,熟柿子没打下来,生柿子却伴着树叶“扑扑”下落。
华远远地喊:“快别打了,净打下些生柿子。”
霞四下里望了望,回答道:“怕什么,又没人看见。”
恰在这时,有人吼道:“谁在打我的柿子!”
我们吓了一跳。
远处山梁上,一个大人扛着一把铁锹风风火火走了下来。
是福生。
我暗叫一声“坏了”,芬已下得两腿直打哆嗦。
福生是孩子们最害怕的那种人。平时总虎着脸,专爱逗弄小孩子,而且,不逗弄哭不算。前天还把我的帽子抛到了柱子家的房顶,害得我架着梯子上去捡帽子,差一点滑下来,还踩碎了瓦,被柱子妈骂了一下午。所以,我们见了他总躲得远远的。
他来到我们面前,放下铁锹,大声呵斥道:“谁叫你们打我的柿子!”
霞故作镇定地说:“不是我们打的,我们刚来……”
“胡说!我亲眼看见,你还犟嘴!够个吃吃可以,打这些生柿子干什么!嗯?”
我们都不说话。
福生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你是头,你说怎么办!”
我踮起脚尖,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福生不肯罢休,一拥我:“你们把打下来的生柿子全给我捡过来!”
我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四处捡柿子。霞趁他不注意,将两三个柿子踢到了草丛深处。
捡回来的柿子就堆在福生面前。他蹲下身子,拿起几个大的搁在手心转着看了看,喘口粗气,放下,又两手扒拉着数了两遍,直起身子,说:“二十四个,兔崽子,糟蹋了我二十四个柿子!”一顿,又说:“回去告诉你们爹妈,一个柿子一块钱,明天把钱送去!”
我们仍不作声。芬还在打哆嗦;两个小的紧紧拉着华的衣角;华低着头咬着嘴唇;霞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呢,脸色肯定也煞白。
见我们都不说话,福生又要揪我的耳朵,我赶忙躲开,说:“知道了,知道了。”
福生扛起铁锹扬长而去。
他走了很远,我们才敢说话。
霞说:“是他的树吗?”
我说:“是。去年我看见他在树上够柿子的。”
华问我:“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平分吧,每人摊多少钱。”
霞急切地说:“你分,你分!”
我瞟了芬一眼,说:“按家分吧,我们三家人,二十四个柿子,二十四块钱,恰好一家八块钱。”
霞拍手叫好。
芬却大哭起来:“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霞反问道:“怎么不公平?”
芬哭道:“你们两家人多,我家就我一个……”
霞不耐烦了,大声训斥道:“吃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公平!”
芬不说话了,只是哭。
我忙打圆场:“都别争了,我们举手表决吧。同意按家分的举手。”
四只小手高高举了起来。
芬看了看,哭得更凶了,劝也劝不住。
我们便不再理她,转身走了。她就紧紧跟在我们身后,苦苦哀求:“咱们按人分吧,别按家分……”
“后来呢,”女儿好奇地问。
“后来?我们当然不敢告诉父母了,福生也没找我们要钱,甚至以后见了面还是一样的逗弄我们;芬呢,还跟我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山割草——这事就像没发生一样。”
“那么,那个福生是不是故意吓唬你们呢?”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笨拙地爬上树摘下两个熟透了的柿子,递给她一个。
她用纸巾接住,小心地剥开皮,轻轻地吮了一小口,说:“这柿子真没啥吃头,不过呢,故事倒有点意思。”
我也咬了一口,的确不如想象中的好吃。可为什么每当秋风渐起,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我都要从遥远的城市回到家乡?难道,也是为了那“有点意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