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爱情

“呼啦。”一群鸽子扑楞着翅膀,在四合院的上空盘旋了一周,欢叫着飞向了蓝天。坐在墙角矮凳上晒太阳的简依依,咪缝着眼睛看着鸽子飞远了,才挥手拍了拍书上鸽子飞过扬起的尘土。

这是北京燕莎附近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外来工,做什么的都有。

“简,看书呢。”

  对屋的刘哥也掇了条小矮凳出来,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了支烟出来点上。刘哥32岁左右,北京本地人,听说是与家里不合,才搬出来住。他人长得矮胖矮胖的,几根稀疏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脑后,一口牙稀得关不上风。刘哥嗜酒如命,人倒是挺和气的,见着谁都是哥呀弟呀妹的。他老婆叫阿芳,比刘哥小七八岁。外地人,来北京投奔亲戚,做过保姆,经人介绍嫁给了刘哥。

  两口子都没有正经工作,听房东说房租已经欠了一两年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俩住了多久房租便欠了多久,房东一说到他两口子就直摇头。说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早把他俩赶走了。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工作,可也一样吃饭。简依依一直没想明白,他们的生活费是从哪里来的呢?

为了避免与刘哥尬聊,简依依把书铺在脸上,头靠着墙壁假寐了起来,脑子里,却在把四合院的这几户人家一个个地琢磨了一遍。

  简依依住的这个四合院比较小,也比较的不隔音,无论谁家弄点什么动静出来,一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刘哥,噪门粗,一到晚上,就能听到他象训牲口一样喊:“把屁股同老子撅起来,撅高一点。”然后,就是大巴掌拍在肥肥实实的肉肉上发出的啪啪声,你只要稍微脑补一下,就立即会画面感十足。

  住在斜对面的,是个司机大哥,跑出租的。这个就更疯狂了,只要不跑车的夜晚,他那房里搭在红砖上床板的吱嘎声、女人的嗔叫声、男人的喘气声能持续一个通宵。

  第二天,以刘哥为首的男人们,必围在一起,添油加醋的如此这般地情景再现一下,脸上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住在简依依东边的,是个东北女人,叫方明。30来岁,一个人在北京闯,听说离异了,也听说还没离。总之有时候她往那个小房间领男人的时候,都说是她老公。据说她那张1.2米宽的床上不止一次地睡过两男两女。刘哥说大家少见多怪,东北的坑就是一大家子睡一起的。

  她在一个叫“新生活”的直销公司工作,公司直销化妆品。她每次同人打招呼的时候,不是说你好,下午好之类,而是直接说“好日子”。遇到同行,还要击掌互说“好日子”,打了鸡血一样,说是公司规定,必须这样。

  住在简依依西边的,是个山东女孩,叫蒋玉,白白净净的,说是交了一个男朋友。这里不管是男朋友还是非男朋友,都喜欢一律叫“老公”。蒋玉有一段时间与方明一起,在“新生活”工作。虽然天天“好日子”不离口,但他们的公司好象并没有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也没有过上“新生活”。

  “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房子里,能依稀传出蒋玉哼歌的声音。她无力地躺在那只有五平米的平房里,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摸着隆起老高了的腹中八个月的胎儿。胎儿此时在肚中踢得厉害,可能是他(她)也饿到极点了吧。

  昨天一天粒米未进,今天还是早上方明买了一个馒头,两人一人掰了一半吃。因为方明自己也是一天粒米未进了,今天早上她翻遍所有的口袋找出三个一毛的钢崩,才刚好凑够一个馒头钱,这还让她窃喜了好一阵。

  她们的公司主里推销国外一品牌的化装品的,其实那就是一个变相搞传销的公司,美其名曰直销,也要靠发展下线推销高价化妆品来糊口。

里面的成员清一色的年轻女子,她们多半是那些刚到北京,找不到好的工作,又不愿意去酒吧或夜总会的。蒋玉和方明两个性格极其相似,“骗”到钱时,(请原谅,其实真的是骗,因为我想那鬼化妆品是值不了什么钱的)恨不能在一分钟之类全花光,没钱时就是现在这种状况了。

  “留?不留?”这个困惑了蒋玉好久的问题再一次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整整八个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蒋玉改变了一下睡姿,面朝窗户侧了侧身。翻个身,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窗外漆黑的,除了昏暗的路灯,这一排的住户都没有回来。这是紧靠二十一世纪饭店的一个小院落,燕莎商场、凯宾斯基饭店也仅一站之隔。但这里比起那边的繁华,仿佛相差了一整个世纪。这里只有平房,住的都是外来打工的一群人,虽然天天早出晚归,但也只能是勉强糊口。

  那个男人,那个交织了蒋玉许多爱与恨的男人、那个生理上是腹中胎儿父亲的男人,已经四天四夜没有露面了,蒋玉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其实他住的地方离蒋玉只有三分钟的路程,但她不能去找他,这是他们的协议。也不能CALL他,这倒不是因为有协议,而是因为蒋玉已经实在付不起打传呼的三毛钱了。

可能,他此刻正躺在那个叫露露的女人温柔的怀抱里吧,也或许,他们正在那个同样小的却比这温馨百倍的出租屋里共进晚餐。

“嗨”,蒋玉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对这种情况已经麻木了,麻木的日子里,她只有依靠那些零星的回忆度日。

  与李健的相识是在两年前。那时蒋玉的工作还能赚点钱,日子过得也相当滋润些。李健在一家工地上开龙门塔吊,好的时候有两三千块钱一个月,这收入,在上世纪末,无论在打工或是有正式工作的人群中,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李健住在靠现在这个房子西边一点的院子里,他们是邻居。

四合院有一点好,团结呀,热闹呀。他们只要有闲暇时间,就全都呆在院子中央那棵歪脖子树下侃大山。吃饭的时候,也是各着端出自己的菜,东家一条凳子,西家一张桌子凑在一起吃,边吃边侃,天文地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健特别会炒菜,人也特勤快,所以特别有人缘。多数时候,大家都愿意三块五块地把钱凑在一起去买菜,然后由李健一人忙乎,其他人等着吃就行了。

  蒋玉与李健,他们就是这么熟络的。

  李健:山东人,离异,34岁,革命后代,母亲在一家中学教书。这是他在那个四合院的全部档案。女孩子嘛,似乎不需要档案,姿色是她们的最高档案,蒋玉是属于那种稍有姿色的一类,当之无愧成了这个院子里的一号人物。

  他们是怎么好上的,现在好象有点说不清了,反正有一天方明起床的时候发现床上少了一个人,推开门时,蒋玉正哼着小调从李健的屋里满面春色地走出来。顺理成章地,蒋玉第二天就从方明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李健的屋。说是搬,其实也就是把几件衣服及洗漱工具拿过去而已。

  他们那种幸福大概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有一天那个女人露露回来了。露露是从昌平那个劳改所回来的,当初进去是从酒吧的包房里抓走的。

  四合院的人都认为这下肯定有场恶战了,包括方明也是这么认为。

  就在人们冷眼旁观战争即将开始时,李健的屋里始终是静悄悄的。从屋里走出的拿着包的女人是蒋玉,她是那么平静,眼睛没有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唯一不同的,她没有再回到方明的那个屋,而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一个人住了下来。四合院的男男女女们都诧异了,不知道这李健到底有什么魔力。

  直到很久以后,方明才搞清楚原来早在很久以前露露就与李健同居一室了,其实与露露同居一室的男人很多,因为她就是靠这个赚钱的,只不过李健是与她住的时间最长的,而且是唯一不用付费的那个。有些时候,当工地停工,李健完全没有了生活来源,还是露露用从别的男人那赚来的钱养活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李健没有找蒋玉,蒋玉也不容许李健去找他。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健又出入在蒋玉的房子里了,当然,这时候露露肯定在“上班”。就如同为什么当时搬出来的是蒋玉而不是露露一样,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去打听原因。

  再后来,蒋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这样子,已经没办法去工作了,每天只有靠李健五块十块地拿钱给她勉强度日。

  邻里们都劝说蒋玉早点把这孩子打掉,因为无论怎么讲他都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蒋玉不这么想,她对别人说李健时都是一口一个“我老公”,还一脸的幸福相。邻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从没看到过李健在这呆的时间超过三个小时,倒是很多时候,看到李健与露露手挽手在路边走着。

  李健也有很长时间没开工了,这是春季,雨水多,也听说工地因款子的问题搁起来了。李健给蒋玉的几块钱生活费多半是从露露给的菜钱、烟酒钱里省出来的。

  饿肚子对蒋玉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邻里门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也会叫蒋玉来吃点,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没那份热心了。对她的态度也只能象是鲁迅对阿Q一样,“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砰砰砰”,迷糊中,蒋玉听到了敲门声,是中指轻叩的声音,极轻,但她听得明白,这个声音曾经在午夜三点经常准时响起,(因为那时李健是上夜班,二点四十下班,走到蒋玉这正好三点),这个声音她也盼了好几天了。蒋玉没有动,直到敲门声响起第三遍时,她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又爬回到床上面朝里侧过身去。

  “宝贝老婆,起来吃点东西,别生我气啦,你要理解我,这几天她来那个了,没有出去,把我看得很严,没办法啦,你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得罪她,还得靠她拿钱出来。快来,别饿坏我儿子了,来,让我听听我儿子是不是在叫爸爸了?”不由分说,李健将蒋玉的身子扳过来,在那腆起的肚皮上亲了一口,再把耳朵贴在上面,“你听,他真的在叫爸爸,还叫爸爸好!”看着李健那滑稽相,蒋玉破涕为笑,抓起桌上李健带过来的馒头和几串烤羊肉狼吞虎咽起来。

  “你什么时候拿钱来?”吃饱了,两人温存了一番,蒋玉又提起了那问过千百次的问题。

  “快了,快了,再等两天。”

  “我都等了n个两天了,每次你总说快了快了,现在都已八个月了,再等都生出来了。”

  “这次真的快了,你知道,快五十年周年大庆了,到处都抓得厉害,她都没敢出门,生意不好,我们自己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你再等几天,她说她想办法马上把钱弄到手,然后送你去医院。我要走了,还有点事,你自己小心。”李健抓起床上的外套,在蒋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走了。

  蒋玉真的也习惯了他的这种匆匆,也知道他说的有事其实是怕那个女人知道他在这。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关键是要等他拿钱出来把孩子做掉,什么事都得忍着点,甚至要强颜欢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他要钱没钱,要才没才,要长相没长相,反正她就是爱他、离不开他,哪怕是他把她弄成现在这个样。

  半个月后,当方明从唐山回来时,蒋玉的肚子已经瘪了,她依然是一脸阳光。方明瞄了一眼灶台上的锅里,里面正热着一点小米粥,窗户上放着一碗白菜,上面零星的有点碎肉。

  “引了?”

  “引了,是男的,出来没有呼吸了。”

  “你一个人?”

  “没有,我老公陪我的。”

  “他人呢?”

  “刚出去。”

  “你不恨他,还离不开他,他能给你什么?”

  “不恨,离不开。”

  …………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方明在跨进这个门的时候已听人说了,那天是露露陪着蒋玉去的医院,回来后这里谁也没来过,那个李健连影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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