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麦下有根

见识过麦子一生的人,都是有根的人。麦子的根在哪里,那人就在哪里。

桑葚快变黑的时候,村里会变得和平时不一样。我第一次看见磨刀石是在一个夏季。磨刀石应该属于男性物品,一般由父亲或叔叔掌控。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磨刀石。青灰色的磨刀石像墙根下的土砖一样普通不起眼,只不过比墙砖更长,当中是弯的。挂在过道门头后面的镰刀也被取下来。磨刀很简单,长条凳上捆上粗麻绳,骑上长凳,父亲或叔叔一边蘸水一边开始嚯嚯磨那些黑乎乎的镰刀,直到它们露出白色发亮的刀刃。磨完后,他们会用手指轻轻刮过刀刃,嘿,成了!

村里知了还没叫时,家家户户都在磨刀。刷刷刷,每一幢土房子都在有节奏地欢腾,像一个时髦而流行的仪式。

前门大娘来家借盐,母亲用手在盐罐里掏了掏,只剩下一把了。她问父亲要了五角钱,递给我,让我到大队供销社去打点盐。十里八村的盐都是供销社那里买的,我喜欢到供销社去。同门二爷喜欢打扑克时吸上两口黄金叶,我去他家问他要带烟不,照例是发黄的手指递给我一张两毛票子。供销社的柜台很高,但是是用水泥糊的,光滑平整,盐一大堆堆在地上,营业员梳着短发,冷冷地扫我一眼,收钱,称盐,倒进我带来的布袋里。盐都是大粒的,回到家还需要砸一下,现在看来那时的盐应该是内陆产的井盐。供销社只卖盐和布,买烟要到对面徐庄人开的门市部。

奶奶和母亲在厨屋里忙个不停,两个灶火烧得旺旺的,缸里的水每天被姐姐和哥哥打得满满的,吊篮里的馍开始像小山一样堆起来。到时候了!

一大早就被大人们叫起来,胡乱喝点稀饭吃个馍,全家人一起出门了。奶奶和母亲用布包着馍,还带着水桶,父亲和叔叔检查大家都人手一把镰刀,锁门。猪一早就放出去了,最小的妹妹负责放羊,同时要看守东坡那几块地,哥哥负责牵马,最是威风。

走到北坡的大路时,脚底下的草还有水汽,田野里的风还是凉凉的,怪不得母亲要我们都套上夹袄。不仅我们家的人全出来了,村里的人也都出来了,麦田里,田埂上都有人。黄的麦,绿的田埂,清清白白。我们已经看到北坡土窑上的阳光时,也就到自己麦地了。

起初我也有一把镰刀,他们分给我一陇麦子,一开始割麦还是很快的。我比麦子高一点,但上有麦芒下有麦茬,麦茬有点硬,除划伤皮肤外,还会扎破母亲做的布鞋。麦田里有捞豆秧,也就是《诗经》里的薇草,捞豆秧结小豆荚,一掰开黑而小的豆子会跳出来。麦田里还有高过麦子的燕麦,母亲十分讨厌它,燕麦就像恶魔一样,不停冒出来。从荠麦青青直到麦穗弯腰,燕麦长不停拔不尽。现在它们和麦子一起垂下头,等我们收割等我们向它们弯腰。

大人们一边割麦一边聊天,镰刀在他们手中像新月一样闪着光,不停地挥上挥下。割下的麦子一堆堆躺在地上,等他们下午再来捆扎。树荫下响起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那时已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照在树顶上。早上的夹袄早就被扔在地头,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割麦子已经成为一个漫长难熬的事了。

“冰棒,冰棒,5分钱一个。”二八自行车白箱子响起清脆的铃声。究竟有没有吃到那根冰棍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麦地里露出不少小脑袋是真的。收完麦子还要交公粮,留下全家吃的麦子之后,哪里还能卖掉换钱呢?那根冰棍是一个想吃又不想碰的刺,多少年之后还搁在心底,甜,也痛。

带来的水喝光了,母亲让我回家拎水来,厨房里早备好凉茶。白花花的路,燥热的风,连着近处和远处村子的麦地。我恨不得能一步钻回庄子里,那里浓荫蔽日还有一张床在等我。但我不能往床上躺,甚至不敢看它一眼,要不然就迈不开脚。池塘边一棵白桑葚熟了,正是好时候。白桑葚比黑桑葚甜,我和小伙伴们吃得正欢时,听见姐姐的喊声,原来他们早猜出来我会偷懒。哎——我回了一声,村里村外的人都听见了。

天渐渐黑了,哥哥牵着马,马后面架子车上堆满麦子。一车接着一车,直到月亮照亮整个麦场,家家户户都在垛麦子。如果你见到那时的月亮,她会告诉你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割麦,打麦,扬麦,晒麦,活一个也不能少。黄牛拖着石碾一圈圈压着麦秆和麦子,直到麦粒脱落在地面上。马是很骄傲的牲口,绝不肯像老黄牛这样任劳任怨,末了,老黄牛还得吃那些马也不吃的麦秸秆,从打麦这件事上,我更同情老黄牛。扬麦的活一般都是大男人,想要老天给风时它偏不给风,弄得扬麦的人一肚子怨言,装麦子的人一脖子都是麦糠。就在这时,打雷了。

稻场里忙碌的人原本有气无力,这时全跳了起来。雨点比黄豆还大,直接砸向麦场,砸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地上的麦子,砸向还摊在地上的麦秆,砸向劳累了一天空着肚子的奔跑的人。“我的麦啊!”有人叫喊着,捶胸顿足像失去亲人一般。我看到过麦场里发芽的麦粒,绿色的嫩芽带来的不是新生的欢喜,那是夏天的悲哀。

麦子终于收完了,每家每户都有分配的任务,交公粮。一年辛苦打下的麦子刚屯好,再一袋袋装到架子车上,跟上人群排着队交到大队粮点仓库。这些上交给国家的麦子最终沿着朝县城的那条路去到更远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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