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食神

每当听人说起民国顶流食神缪HW,我总会莞尔一笑,尔后委婉告诉对方,这是我太姥爷。大概率会看到无数的如炬目光扫射过来,甚至会遇到一些几近质疑的询问,这是真的吗?我一般不正面回答,而是凡尔赛地反问,知道十三太保素席吗?

这道封神的盐帮菜肴正是出自我太姥爷的手笔。

这段传奇得追溯到民国三十年代末。彼时,沿海沦陷,淮盐告急,南京政府下令“川盐济楚”。一时间釜溪河上千船竞发,陆路上井灶林立,车水马龙。百里盐场的繁华引来川滇黔各路政军头领云集。与之周旋的井主与盐商们不得不四处搜罗专厨,以期打开这些头头脑脑们的味蕾。这当中有一位大盐商别出心裁,在全市设擂台选拔家厨。

这位大盐商余述怀富甲全川,其人其事甚有口碑,曾在“抗日献金运动”中创下全国个人捐款之最的大名头。冯玉祥将军夫妇、川康盐务管理局长曾仰丰、市长刘仁庵等各大政商名流,皆是其座上宾。成为余述怀的家厨,代表着从此衣食无忧,保不齐能在食肆场扬名立万。

这场食神争霸赛设在号称民国华尔街的沙湾。台上两排锅灶架起,日夜灶火不熄。小河帮、上河帮与下河帮的高手,盐商菜、盐工菜与会馆菜的传人荟萃台上各施拳脚,从“红烧凤吞翅”到“全牛单刀会”,为夺得头筹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为求新猎奇,甚至有一位大厨拿出了热气腾腾的“红烧退秋鱼”。退秋鱼产于本地沱江河道,出水即死,极难保鲜。该大厨另辟蹊径,竟想出法子在船上生火烹饪,烧好之后,装入挑面担子的铁锅内,以微火保温。接着由挑夫轮流挑抬三十里,送到擂台上时,竟热气腾腾,鲜味不变。“红烧退秋鱼”震惊一座评委,主事的刚要翻牌子一锤定音,另一边出现此起彼伏的高呼,快看,传说中的“十三太保素席”!

这一嗓子让事情发生了转折。只见一位面目中正平和,不过二十挂零的高个子青年撑开跟头把式,挽起袖子,扎紧长衫下摆,揭开甑子,起锅上菜,色香味俱全的烹莴笋、烧茄子、炒嫩豆、炖芋子、炝白菜、炸花生米、煨红苕、烤板栗、煎豆腐、干煸萝卜丝、蒸糯米饭、煮黄花耳子汤便呈现于八仙桌上。在啧啧称奇的一片叫好声中,这道十三太保素席征服了首富和一众评委的胃。这位青年——自不必说,我的太姥爷瞻宫折桂,拿下了这个肥缺。而创新“红烧退秋鱼“的厨师许大成了他的副手。

当家厨的工钱是日结账,每次客人吃得满意,余述怀会额外给他打赏小费。辛苦几年下来,他攒下一点家业,娶了个贤惠女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他总是忧心,小鬼子的轰炸没完没了,学生们也不消停,各种示威游行,传说还有什么党争,这些消息都是他从许大那儿听来的。他打算置买一处田地,再不济也能种田收租,在乱世总得有点靠头,心里才踏实。他把这想法同许大一合计,竟不谋而合。那阵子俩人轮空就去自流井和贡井看地。

四十年代初,在本地买一亩良田需要二十几个银元,他积暂下来的银元勉强够买三十亩地。中人推荐的地方,他来来回回看来好几回,终于瞧上了西场附近的一块地,可人家要价很高,折腾半年也没谈成。倒是许大眼疾手快在另一处下了手。他便把银元兑换成法币存进银行,打算在余述怀家多干两年,凑够钱再买下这块地,想来总能在乱世求个温饱。

可惜,乱世美梦,最是人间留不住。这个离乱时代的沉重宿命,自法币贬值便露出狰狞,碾碎了西南后方妄图在乱世里安身立命的人。随着南京国民政府撕毁停战协定,全面发动内战,他存进去可以买三十亩地的法币,眼见着一天天贬值。他闹不懂自己的钱为什么会变成废纸,更闹不懂法币贬值的缘由,只知道每天各种号外的小报里说通货膨胀。之前一百元法币可以买一头牛,最后只能买一盒火柴。他万般无奈,赶在银行关门歇业前取出了这笔钱,在隔壁成衣铺子里抢到了一件阴丹蓝的长衫。

这一年,屋漏又遭连夜雨。他的妻子在孕期受此打击,生产的时候没能熬过去,在痛得死去活来两天后,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东家余述怀也被一群盗匪枪杀于家中。不过须臾之间,唾手可得的一切就灰飞烟灭了。

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他闷头思索了好几种死法,一一付诸实施。譬如鱼配甘草枧水喝、生嚼断肠草,然后蒙头睡觉等死,然而太阳依旧升起,他除了闹几回肚子,也并无不妥。几次药不死,他失了耐性,选个大晴天,穿上那件值三十亩地的阴丹蓝长衫自,爬上了张家沱桥畔的石栏杆。

桥下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年轻女子正在石墩上捶洗衣服。女子见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生警惕。果然,石栏杆上站着的男子呆滞半晌,倒栽葱一头扎进河中。女子吓得扯开嗓子呼救,可还没叫两声,就噗嗤笑了。原来枯水季节水位下降,跳下去的地方正好就是一处浅沙滩,男人在水凼凼里扑腾几下就站起来了,好心的女子笑着将他拽上了岸。

人生无定,一饮一啄皆有天意。他几次没死成,就放下了轻生的念头,继续干起以前的营生,到贡井的一家包席馆当起了厨师,包吃包住,也算是走上了正轨。他打听到当初桥下的女子尚待字闺中,遂带上自己锅碗瓢盆求娶了这个盐工的闺女。第二年,俩人就添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

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解放后,经人向新组建的川康盐务局推荐,他被聘为伙食团主厨。那几年里,正好碰上几次运动,与他一同在余述怀家帮佣的副手许大因有几十亩地,被作为地富反坏游街示众。他也被曾经的中人供出来买过地,谁知一番清理下来,这位名厨既没土地,也没房子,还借住在丈人家,是实实在在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单位敲锣打鼓为他正名,还分配给他一套兴隆街的职工宿舍。随后,市委将他调到伙食团任市委书记的专职小灶厨师。晚年,太姥爷作为市接待办旗下的檀木林宾馆和沙湾招待所的特聘厨师长,带出很多徒弟,成为备受尊敬的一代大师。

幼时,母亲常会带着我去太姥爷家蹭饭。太姥爷每每用毛牛肉、火边子牛肉和燕窝丝诱惑我时,都会附带着让我听他讲这些传奇。故事必要以他读私塾时学到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作开头,必要以拉钩许诺结尾。他说,要看着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手的这头是青丝,手的那头是鹤发。虽然食神没有信守承诺,但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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