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屹立在纳博科夫作品题献页上

薇拉

我或完整或泛泛地读过纳博科夫十三部作品,每部的题献页上都写着:献给薇拉。即使在完全不知道薇拉是谁的时候,我也能猜到她一定是对作者最重要的人,而对薇拉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为什么大作家只把自己的文学“孩子”献给她,因为妻子薇拉可是说是他的一切:贴心的生活伴侣、挚爱的精神伴侣、文学缪斯、第一读者、最聪慧的助手、最尽职的秘书。还不止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她“造就”了她丈夫的成功,如果没有她的种种贡献和努力,即使纳博科夫的天才不被完全埋没,也不一定有世界性声誉,甚至可能就以普通教授的身份终老在美国的大学。


薇拉1902年出生于俄国圣彼得堡一个犹太人家庭,祖父是商人,父亲先是学法律,由于对犹太人的苛刻限制当律师不成,无奈也当了商人。她的家庭在人生教育上的训诫是:永远向前看不向后看,理性乐观地战胜逆境。她后来终其一生都很少为失去的而悲泣,几乎任何时候都能做到淡定自若。

薇拉从小过着物质上很奢侈的生活,仅举一例即可看出:她和丈夫晚年在瑞士日内瓦湖畔定居的蒙特勒小城,她12岁时就随父母来度过假,住在当时最高级的酒店里。经历过大富贵的她,后来从没对物质享受有什么太大兴趣,只要是能有保证他丈夫安静创作的条件就心满意足。

薇拉很早慧,3岁就能读报,生下来就被英、法、德、俄家庭教师包围的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掌握了这四门语言,还会钢琴、芭蕾、网球等。读书的地方则是彼得堡最昂贵的私利女校,功课极好,文、理俱佳,15岁就中学毕业。如果不是流亡,她也许会去读建筑,她父亲曾在俄国某处买下一个小镇的大部分,想着今后让女儿大展身手加以改造。

她对机械有天生的颖悟力,曾在不会驾驶汽车的时候就设计过一套停车场泊车装置,还考虑过申请专利。她有很好的文学素养,不但读书很多,还有极高的审美鉴赏力,很可能也曾有过文学创作的梦想,只不过后来放弃了。她虽然性情上说是个羞怯的人,但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却能力颇佳,后来丈夫的每一份合同都是她谈判,所有财务事宜都是她处理。她有文字——视觉通感,文字对她而言是有颜色的;她喜欢音乐,她儿子德米特里也许就是继承了她的天赋,在受过很短训练后就成了专业歌剧演员,处子之作是和年轻的帕瓦罗蒂同台演唱«波西米亚人»。

在遇到纳博科夫并成为他妻子后,薇拉把一切知识、才能、坚韧、智慧都献给了他,让在生活方面相当笨拙、人情世故不练达、除了文学写作一无他求的丈夫置于她温暖的爱情羽翼之下,陪伴他从一贫如洗的流亡者,到名满天下的大作家,直至他溘然而逝,然后还守护他的著作和名誉直到她自己永远合上双眼。


薇拉和纳博科夫都是俄国“十月革命”后流亡德国,最初并不认识,但纳博科夫那时在俄国流亡者圈子里已是闪亮的文学新星,常有诗文见诸于这圈子里的俄文报刊,所以薇拉对他肯定是未识先知,估计相识时更是一见钟情。纳博科夫虽然那时是那圈子里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有过很多段情史,并且在1923年认识薇拉时刚刚失恋,但薇拉的美丽、优雅、聪明和极高的文学鉴赏力俘获了他的心,他们很快成了一对热恋的情侣,并在1925年结为夫妻。


纳博科夫出身俄国大贵族,英国剑桥大学毕业,流亡前从未为隔夜粮发过愁,现在却一贫如洗,不得不以精通的多种语言给别人当家教糊口,甚至有时以教人下棋、打网球、拳击挣得微薄的薪水。但他其实满脑子都是文学创作,除了诗,他还开始写戏剧和小说,没有时间就成了最大的问题,于是新婚的妻子就把养家糊口的重担接过来了,让他尽量少工作,以写作为主。

薇拉同时干几份工作养家,但若是别人问她是不是在养着丈夫,她却矢口否认。她用懂四种语言和熟练的速记与打字本领,在家教、公司、机构之间穿梭,甚至在生了儿子后也没有懈怠,工作和照顾家之余还用打字机给丈夫打文稿。她从认识纳博科夫的第一天就认定他是个文学天才,总有一天会在全世界面前绽放才华,她就是要扶助他向文学高峰攀登。在1925到1935年间,纳博科夫用俄文写了«天资»、«斩首之邀»、«绝望»等7部长篇小说,30多篇短篇小说,还有大量诗歌和几部戏剧,在俄国流亡者圈子里名声大振。也有少量作品翻译成法文出版,当然,离扬名世界还有十万八千里。


1937年,纳博科夫夫妇在离开纳粹统治下的德国后,曾一度在移居法国和英国之间犹豫。在决心定居法国并住了一段时间后,1940年德军入侵巴黎前,他们在朋友的鼎力帮助下,带着六岁的儿子登上了去纽约的轮船。

来到美国的初期,纳博科夫夫妇困难重重,一时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住房狭小、营养不良,纳博科夫完全无法顾及文学创作,这在他是极痛苦的事情。对于薇拉来说,她的最大愿望是丈夫从一个天才的俄国作家成为一个用英语写作的美国作家,但那时还曙光未见。

这时薇拉找到工作的机会不多,基本要靠丈夫想办法申请大学教职养家糊口。他1942年到1947年主要在威尔斯利大学教俄语和俄国文学史,薇拉则除了照顾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还充当了丈夫的助手和秘书角色,替他准备写讲义的材料甚至写一些讲义的初稿、帮他处理很多求职事宜、出版之前作品事宜、回很多人的信、打文稿,偶尔丈夫生病还给他代课。

1947年纳博科夫离开威尔斯利大学去了康奈尔大学,讲授俄罗斯文学和欧洲文学史。50年代同时开始在哈佛开一点课,但主要是在康奈尔大学。这时候他们的生活有了改善,纳博科夫也又开始新阶段的文学写作,这次是用英文,此后的作品也都是英文写成。

为了让纳博科夫有更多时间写作,薇拉仍然是包揽一切家务,包括送一辈子不会开车的他上下班,有时还替讨厌应酬的丈夫出面参加一些活动。当然,助手和秘书的活儿也照干,而且比之前更沉重,因他的欧洲文学史课特别受欢迎,选的人很多,于是批改作业和试卷的任务也加重,薇拉替他承担了不少;另外每天听纳博科夫读新写的小说、陪他讨论、用打字机打文稿也是她的日常。


凡是上过纳博科夫课的人,对这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讲课时喜欢嬉笑怒骂的教授当然是不能忘怀,同时对薇拉也印象深刻。薇拉除了给丈夫准备资料、讲稿,丈夫上课的时候她也亲临课堂,坐在前排给他当助手,她给他擦黑板、他需要索引卡片时她立刻递上、他偶尔一个人名、地名想不起时她小声提醒、需要测验或考试时她帮着发卷子。薇拉由于家族遗传,到四十多岁已是一头漂亮的珍珠色白发。一些不太了解情况的学生每每看到这位容光焕发、雍容优雅、雪花膏般皮肤、一头银发的美丽夫人,都在下面悄悄议论:公主?伯爵夫人?芭蕾明星?

薇拉还陪纳博科夫工作、写作之余的休息娱乐,比如散步、下棋、跟他一起去野外捕蝴蝶做标本、开车载着一辈子不会开车的丈夫跑遍了北美大地。她棋艺高超、她迅速学会了捕蝶和相当内行地做标本、她几天就学会了开车......。


除了教课,纳博科夫新世界的文学巨轮也启航了。除了持续翻译、注释那部后来出版时长达1900页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自传«说吧,记忆»1950年出版反响颇佳,长篇小说«普宁»1955年出版也获得成功。那部使纳博科夫名扬世界,并改变了纳博科夫晚年生活轨迹的长篇小说«洛丽塔»从1947年就开始断续地写,由于题材特殊,他几次想烧掉书稿,均被薇拉制止,慧眼识珠的她认定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1953年,«洛丽塔»完成,薇拉尽全力到处推销这部作品,但美国没人敢出版,只好1955年先在法国出版了法译本,到1957年欧洲不少国家都出版了«洛丽塔»。

1958年8月18日这部墙外先香的书终于在美国上市,两周后卖出8万册,登上畅销书榜,三周后破10万册,到1959年3月光在美国就卖出了25万册,1959年3月在一直不能见光的英国登陆,四周就销售10万册,意大利文平装本的销量突破200万册。«洛丽塔»直到这时才取得了爆炸性成功,已经写作了30多年,出版了很多作品,年届六旬的纳博科夫,终于凭这第12部长篇小说一举成名。

全世界刮起了一阵“洛丽塔飓风”,无数的采访、约请、宴会把纳博科夫夫妇推到了全世界面前,薇拉又多了一个身份:名作家的经纪人,整天面对各种商业合同和各种媒体,除此之外还要面对大众好奇的目光,他们看到纳博科夫这位只比他小三岁的美丽高雅的夫人时才彻底相信,«洛丽塔»只是作者天才的虚构作品,而并不是真实的自我写照。


纳博科夫一直渴望能成为职业作家,这愿望在«洛丽塔»出版后终于实现了。小说除了给他带来了世界声誉,还给他带来了财富,1958年库布里克以15万美元买下了电影版权,这是纳博科夫当时在大学教书年薪的17倍,更不用提他«洛丽塔»的各国版权、版税,还有因出名使他之前和之后所有作品吃香所产生的经济收入。总之,纳博科夫终于不必再担心钱财,可以终日进行他视为生命的写作了,他辞去了教职。

纳博科夫夫妇1961年在瑞士小城蒙特勒定居,在一个酒店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公寓,面朝日内瓦湖。纳博科夫在这秀丽安静的环境里拼命写作,薇拉则像以前那样照顾他、陪伴他、帮助他打文稿、校订、翻译、打理一切商业、法律、税务事宜。纳博科夫在1977年去世前又写了长篇小说«微暗的火»、«阿达»、«看那些小丑»等后期力作和其他作品。


薇拉和纳博科夫

1975年4月15日纳博科夫夫妇度过金婚纪念日,他们五十年以来相濡以沫、情深似海。纳博科夫从年轻到老年一直喜欢在跟薇拉小别时写情书,一共有300多封,在薇拉去世后由他们的儿子出版。对于薇拉来说,她一生的工作和生活是重合的,轴心都是丈夫纳博科夫;对于纳博科夫来说,他的一切都不能跟妻子分开,生活也好、作品也好,都有她的贡献、影响、烙印。


1977年7月2日,纳博科夫因病去世,据他们的儿子德米特里回忆,薇拉在儿子驾驶的汽车里说:“我们租一架飞机,一起撞毁算了。”这是德米特里极少见到的母亲失去淡定的情况。

纳博科夫去世后薇拉的生活方式改变很小,仍是整天坐在桌前工作,为丈夫各种版本的著作翻译、校订,接见来访的记者和纳博科夫传记作者,回复各种人的来信等等。她曾经回答一个问她是不是觉得抑郁的人说:“这是我很陌生的东西,我总是很忙。”她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对生活感到厌倦,只是顺其自然地直到生命结束。

薇拉于1991年4月6日去世,终年89岁,她的骨灰和心爱的丈夫纳博科夫的骨灰葬在一起,相伴相偎,永不分离。


我曾经为薇拉的介绍如此之少而感到困惑和苦恼,实在是很想了解这位把一切光芒都掩在作家丈夫身后的女性。不过幸亏有史黛西·希芙这样的优秀传记作家,她在可能是利用了所有直接、间接材料(其中有某些不确定和推测)的基础上,写了«薇拉: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夫人»这本获得了2000年普利策传记奖的书,剥茧抽丝、拂开迷雾,把戴在薇拉脸上的面具渐渐打开,让我们能一睹这位杰出、不凡女性的真实迷人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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