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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她姓周,看模样大概五十岁出头。
每次去买早餐,我都会喊她周阿姨。
周阿姨所在的早餐店位于北京朝阳区某个街道,那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每次路过,我都会买上两个韭菜馅的包子和一杯八宝粥。
一来二去,我便和周阿姨熟悉了。
在我的印象中,周阿姨是一个热情、爽朗的人。我们熟识之后,每天早上,在我离早餐店还有十几米远时,就已经能感受到周阿姨的热情了,“小王,来啦,你的早餐阿姨给你装好了,吃饱好上班哦。”
她知道我经常买韭菜馅的包子,有时候她会自作主张地给我换成猪肉大葱馅,或者三鲜馅,说是换换口味,营养均衡。我对于这样的好意并未展现出太多热情,因为早餐对于我来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吃什么馅的包子无所谓。
每当我接过这份充满陌生人关爱的温暖的早餐,我都会报以微笑,以示感谢,但我并没有太多言语,我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微笑是我能够做出的最大表示。
周阿姨对此似乎并不介意,她依旧会笑容满面地招待我,以及每一个路过她摊位的人,即便有些人并没有要买早餐的意思。
她的摊位前永远充满着朝气与欢乐祥和的氛围。
在北京这座城市里,周阿姨像是一个另类北漂,她用自己的质朴感染着身边的每个人。她似乎并不了解大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与疏离感。
也正是她的热情,让我在每天的上班途中,都会露出微笑,来迎接这庸常的一天。
总好过冷漠对吧,多笑笑没坏处的,我时常这么想。
本来以为,我与周阿姨的关系,就只是停留在了一个热情的卖家,与一个稍显冷漠的食客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对周阿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同时也透过她,看到了一个数量庞大群体的无奈与困扰。
那是一个阴雨天,公司恰逢有一个重要项目正在收尾,我主动申请加班,一直忙到了晚上十二点。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大厦时,我忽然涌起一股冲动,特别想吃火锅,我渴望番茄汤里煮好的毛肚蘸上芝麻酱的味道。
我随机选了一家大厦附近还在营业的火锅店。店里没什么人,我点了一个套餐,坐在座位上焦急地等待着汤热涮菜。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哎呀,小王,你来了,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来吃火锅呀?”
我抬头一看,是周阿姨,她一身服务员打扮,我对周阿姨点点头:“今天加班太晚了,忙完之后恰好想吃火锅就过来了。好巧啊,周阿姨,你在这里上班啊。”
“对呀,小王,你来得真是时候,我们经理刚才说今天天气不好,要早点打烊呢,刚说完你就来了。再晚一会,怕是你就吃不上热腾腾的火锅喽。”周阿姨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本来打算不再说话,可看着周阿姨那热情的模样,我突然觉得似乎得再说点什么。
“周阿姨,您怎么还在这做服务员啊?同时兼着两份工吗?”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周阿姨笑了笑:“对啊,早上我去早餐店帮忙,下午或者晚上我再来火锅店做服务员,生活过得可充实了,每天忙完回家倒头就睡,都没机会和我女儿说上几句话。”
“真辛苦啊,我看您年龄也不小了,这么连轴转吃得消吗?”同为打工人,我瞬间对周阿姨产生了共情。
周阿姨还没来得及回答,经理就催她上菜了,她麻利地把我点的东西端上来。我见店内就我一个顾客,她也不忙,就递给她一块哈密瓜,她连忙摆摆手说店里有规矩,工作期间不能吃东西,逮住了要罚款的,她不敢。
“阿姨身体好得很,受得了。今天店内也没什么人,我看你一个人吃饭也挺无聊的,阿姨就坐旁边陪你唠会吧。”周阿姨顺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我没说话,默认了这种家常唠嗑式社交。
一百来平的火锅店里,一个加班到深夜的年轻人,和一个同时打两份工的大龄北漂女人,开始了唠家常。
周阿姨率先打开话匣子:“小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加班到这么晚,我看你们年轻人挺累的啊,我女儿也是,有时候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家,我劝她不要熬夜,可她却说身不由己,我也没办法啊。”
我边吃毛肚边说:“我是做广告策划的,熬夜加班是常有的事,今天还算好的了,有时候和您女儿一样,也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呢。”
周阿姨听完叹了口气,我接着说道:“阿姨,您为什么来北京呀,我看您的年龄估计也快该退休了吧,又何必来北京受这份苦呢?”
这句话其实从刚认识周阿姨时我就想问了,像她这个年龄的人,不是应该在家带带孙子享清福的吗,怎么当起了老漂。
听到这句话,一向乐观的周阿姨像是卸下了厚重的铠甲,她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又马上调整好状态说道:“因为我没来过北京呀,现在我女儿在北京安家了,这以后有了孩子不得我来带啊,所以我就想着提前过来适应适应大城市的生活与节奏。
可我又不甘心整天在家里呆着,我操劳了一辈子,根本闲不下来,所以我就出门找工作,一方面是找点事做,另一方面我的小儿子今年刚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我得给他攒买房结婚的钱呐。”
周阿姨说完,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看得出来,她的女儿与儿子就是她的铠甲,即便再辛苦,只要想到孩子们,周阿姨就会充满干劲。
我沉默了,周阿姨顺势开始讲起她刚来北京时找工作的经历。
“小王,你知道吗?这北京啊,就是和我们小县城不一样,这遍地都是机会啊。我刚来的时候,找了份小吃店的工作,每个月有五千块钱呢,而且还管吃管住。”
我有些惊讶:“噢,那还挺好的啊,您刚来就能找到一份管吃住,工资还不错的工作。”
周阿姨说:“是啊,我也挺高兴的,但是去到宿舍才发现,那是一个非常小的地下室,潮湿有异味,好几个人挤在一起,就像,就像一群蚂蚁一样...”
我能想象到那间地下室的样子。一个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灰白墙,水泥地,没有窗户,房间内透着一股沉闷的霉味,屋子里放着几张床,和一张左右摇晃的桌子,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的逼仄的地方。
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以前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周阿姨接着说道:“哎呦,那个地方真是没法形容,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门,人们进来出去都看不清模样,我在那住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了就辞职了。”
我喝了口水:“那种地方根本没法住人,您辞职也好,这种钱挣得都得看病。”
周阿姨点点头表示认同:“是啊,后来我女儿就趁着休息带我出去找工作,她帮我找了个火锅店做服务员,和我这个工作一样,但是比他这家店大多了,工资也高,中午晚上管顿饭,离我女儿家也挺近,挺方便的。”
“那您怎么辞职了呢?”我疑惑。
周阿姨叹了口气,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令人不愉快的经历:“唉,说起来都怪我,当时我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以前也没用过iPad,经常因为点错菜,被经理与客人骂。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太委屈了,就跟女儿说了我被经理骂的事情,我女儿顿时就急了,非要找我经理理论。
我害怕啊,我拉着她不让她去,我担心她和经理起冲突,我哭着求她,可我女儿是个犟脾气,她跑到火锅店跟经理大吵了一架,然后没过几天经理就说我点菜太慢耽误客人吃饭把我开除了。”
周阿姨说的有些动情,我递给她一张纸,“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暴脾气,遇到憋屈的事情一定会和人争论到底,但是现在人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我总想着凡事多忍忍就过去了,经理骂我就骂吧,等他气消了就好了,我还得挣钱呢,我儿子还没结婚呢。”
我听了有些触动,我能理解周阿姨女儿的心情,那种场合下,换做谁都会这样做吧。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当着所有员工的面低下头,被饭店经理趾高气扬地指着骂,想想就感到心酸与无奈。
我想安稳周阿姨几句,可我最不擅长这些了,我又递给她几张纸,试图换个话题:“没事的周阿姨,事情都过去了,您看您现在过得不也挺好的吗?同时打着两份工,虽然累了些,但是氛围挺好的啊,我看您同事都喊您大姐,都挺尊重您的。”
周阿姨把纸扔进垃圾桶里:“是啊,这的氛围是不错,大家对我都挺好的,我挺满意的,我现在就是努力干,给儿子攒钱。”
我无言以对,这些所谓的随迁老人们,背井离乡来到子女所在的城市,不是给子女带娃,就是帮子女赚钱。
这些沉默而庞大的群体,人到老年,远离家乡,成为大龄X漂,重新接受一线城市的节奏与洗礼,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看了眼手机,快凌晨两点了,饭店内只剩下周阿姨一位员工,其他人都因为没顾客早早下班走了。
看着周阿姨,我突然感到一丝愧疚,和她聊了这么久,耽误了她的休息时间,她明天还要去早餐店打工呢。
临走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周阿姨:“对了,周阿姨,您每天打两份工,您女儿知道吗?”
周阿姨神秘地笑了笑,把手放在嘴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王,你可要替阿姨保密哦。”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劝她要多注意身体后,就离开了。
和周阿姨深夜聊天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公司指派的出差任务,去上海待了一周。
返回北京后,我发现周阿姨消失了。
上班路上的那家早餐店里没有了周阿姨的身影,我起初以为她有事请假了,可一连几天过去,周阿姨始终没有出现。
我去那家火锅店周围溜达过几次,都没看见她,想必已经辞职了,我没好意思向其他员工打听原因,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和周阿姨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后来,我在早餐店排队等待期间,从其他食客闲聊中得知,原来,有天早上,周阿姨的女儿去早餐店找她了,周阿姨的女儿不忍心她这么辛苦,让她把工作辞掉,可周阿姨不干,认为自己能够受得了,两个人起了争执,闹到最后俩人都哭了,周阿姨就跟着女儿走了。
后来,听说周阿姨的女儿托关系给她找了份比较清闲的保洁员工作。
再后来,我就没有了周阿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