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暑假兼职,我遇到了“铁公鸡”老板

01


一阵热流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从床中央滑到床边,用灵巧的大脚趾够了下靠床的电风扇按钮。电风扇没有反应,“断电了?”我内心哀叹了声。


我浑身冰凉,像极了一只躺在解剖台上的青蛙。不同的是,我的解剖台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闹钟响了。等我坐在餐桌上,老板强哥随意地说道:小伟,你那个屋夜风很大,我昨天晚上起来上厕所,顺便帮你把风扇拔了。”


我表面微笑,内心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这是2018年7月,我在一家补习班暑假兼职的经历。


3天前,我刚来到这家补习班,对它的了解全部来自父母的谈话——


补习班老板叫强哥,是村里的励志典范。和我这种从小聪慧的少年不同,他小学三年级连算数都算不清。好不容易大专毕业,和人合伙办补习班,赚了几十万。可在前年,一起开班的合伙人突然翻脸。强哥一气之下,和另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跳了槽。


他俩新开的补习班在一所民宿楼,周围都是破烂的老民居。楼对面有个破了个大洞的老车棚,里面放着一辆破烂的自行车和一堆杂物。


本以为补习班的环境也不会太好,没想到每个教室都有空调。课桌椅干净整洁。只是老师宿舍,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唯一的纳凉工具是风扇,吹到半夜,还被老板拔了。


补习班的照片


刚开始上课,强哥和另一个女老师对我进行了培训。说是培训,其实只是把粉笔字练好,以及把教案背熟。一开始,我上课总是哆哆嗦嗦的。女老师就总是耐心的演示给我看,我依样画瓢,反复练习学的也不错。


因为是暑假,补习班只在工作日有课。第一节课时间是8点,但学生往往会在七点半左右来,开始早读。等中午11点,上完最后一节课,就可以吃饭。


作为一个学生,其实我并不喜欢拖堂。补习班里的都是低年级的小学生,学习的是看图写话。每回上课,我老老实实地按照“先思考再提问,回答之后再写作”的流程上课。可大部分学生连字都认不全,还在用拼音,让他们完整的写出一段话已是难事一件,何况作文课不能以达到要求为目标,更重要的是写好,语句优美。如此一来,简直是难上加难。


拖堂也就成了常事。


有一回放学,我正在辅导一个写的比较慢的孩子写作。一个老太太突然冲了进来,拿着学生的作文对我说道:“老师啊,我看我孙子作文写的一般般啊,你看他字迹那么潦草,怎么不让他改改。”


因为桌子上写的孩子赶着回家,我敷衍了两声便立马掉头继续辅导,老太太扭过头 对门外的家长大声说道:“这个老师这么年轻,教的就是不好。交了这么多学费,孩子连个字都写不好,钱都打水漂。”


我感觉脸一下子就发烫,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辅导。等所有孩子走了,我坐在教室里,觉得心堵得慌,眉头一皱,眼泪差点流下来。


平心而论,我教的并不差。那个孩子一开始连完整的话都写不出来,如今却可以很迅速的写完一面田字格的内容。更何况我教的是作文,又不是书法。我再三为自己解释,也没有办法抵挡心里的失落。或许正如那位家长所言,我还是大学生,没有其他老师更有经验。


02

那天下午,强哥难得说请我吃烧烤。烧烤摊在补习班不远处,之前我从没见强哥去过。我们各拿一个铁盘,装要烧烤的食物,铁盘递给老板,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强哥说要请我喝酒,被我摇手拒绝。




“小强,今天xx奶奶说的话你不用在意。你还是大学生,经验不足是正常的。何况你已经教得很好了,我之前聘了很多大学已经毕业的学生,结果他们站在讲台上,什么都说不出来。你讲的已经像模像样。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点了点头,黄澄澄的人灯光打在强哥的大脑门上反光,我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强哥也不是特别讨厌的人。


不一会儿,烧烤上来了。我们开始大快朵颐,强哥吃了一串鱿鱼串说道:“以前我和我老婆下夜班,经常到这家吃烧烤,那时我们还是情侣呢。”


我随口问道:“嫂子现在为什么不继续教了呢?”


强哥放下木签,满是骄傲地说道:“我养得起她,能在家里享福当然是好事了,顺便给我带带娃。”


走在路上,强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来电,侧过头用一种特别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还行啊,干的挺好的,宝宝睡了么……”


这一幕在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眼中格外浪漫,如果不是临走时强哥要求AA,效果应该更好。


03


烧烤AA的经历让我见识到强哥抠门的特点。随着接下来的相处,这一点被不断的放大。


补习班不包伙食,老师们一起做饭,伙食费平摊。


买菜由强哥负责,每天餐桌上的固定素菜,是一种和野草差不多很绿很浓密的野菜。5块钱就可以买一大把,吃两顿。强哥特别喜欢去菜市场一个老太太那儿买,她卖的野菜比较老,只要3块钱一把。




餐桌上的荤菜往往是火腿肠和玉米炒在一起。偶尔心血来潮,强哥会去买十几块钱碎骨,炖骨头汤。一天下来,饭费平摊每个人只要几块钱。


有一回,我在路口的水果车上买了半斤桃子,回来时才发现,为了凑斤两,小贩放进去的桃子是个烂桃。我把烂桃丢进垃圾桶,和强哥说起这事,本意是想指责小贩没良心。


强哥却满是心痛地说道:“桃子烂了,把烂掉的地方割了就可以吃了。直接扔掉多浪费啊。”


周末回家,我看见门边的垃圾桶满了,便顺手牵下楼打算倒掉。强哥看见,欲言又止道:“那个垃圾桶其实还没完全满,踩一踩还可以装半桶。”


04


强哥不仅对别人扣,对自己也扣。有时剩菜没吃完,他总是舍不得,一定要配一碗饭吃完。


隔天的剩饭,可以和鸡蛋炒变成第2天的早餐。关于省钱,我总是能从他身上得到很多新思路。我想如果他开一门专门教省钱的课程,应该也会有不少人报名。


但是强哥也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抠,我和强哥同村顺路,常常坐他的车回家。


有一回车停下,强哥走进一家蛋糕店。那家店我去过,掌心那么小的一个蛋糕,竟然要几十块。我以为他有事,过了几分钟,强哥拎着一袋子满满的蛋糕,回到了车子,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透过后视镜,看见我注视的目光。他以为我想吃,一个大男人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这是我给我老婆买的,她就爱吃这些小东西。”


我理解地笑笑。没多久,强哥的车停在路旁,被人砸凹进去一块,心疼修车费,他就再也不开车回去,和我一起打公交。


我记得是一个下雨天,原本我们可以直接坐到站回家,但路过商业广场时,强哥却拉我下了车。在车上,嫂子突然说她想吃麦当劳。




我在公交站台等他,看着他冲进麦当劳。等他回到站台,鼓起的外套内藏着一个麦当劳的褐色纸袋子。过了一会儿车来了,汹涌的人群很快冲了上去,两辆车路过,我们都没有挤上去。强哥说:“最后一辆车我们必须上。”


车开来的时候,强哥像要潜水的人,一口气扎进人群中。我赶忙跟上。我们好不容易挤上来,竟然还抢到了位置。强哥小心翼翼地把麦当劳从外套里拿出来,除了纸袋上面湿了一点,其它都是干的。强哥把头发往后面一捋,几滴大滴的水珠滑落在他的衬衣领口上。


“还是热的,真好。”我听见他说。


05


在这座小镇上,补习班的竞争格外激烈。除了强哥的补习班,还有三四家,彼此都费尽了心思地笼络家长和学生。补习班100米外的高楼挂着“智慧学堂”的大招牌,风吹日晒暗淡不少,那是强哥的老东家。自从强哥分家后,原来的老东家生意削减,强哥这边的生意也不算很好,总共20来个学生。


那天我在陪强哥买东西,路上看到一个女生牵着母亲的手。那个女生,背上还穿着带着“智慧学堂”logo的T桖。母亲让女生向强哥问好,强哥露出夸张的笑,用一种陌生的腔调说道:“你好啊,现在已经这么高了。”就像是一个外国人学中国话般蹩脚。


后来,我又听强哥给家长打电话时,听了很多次他这样的腔调。每次他接电话时,都会用这样的口音油腻地说一声“喂”。


拉长鼻音,像外国人一样说“喂”,是强哥每回给家长打电话的惯用细节。他曾私下向我透露,这样可以显得他的英语口语更纯正。


为了保证补习班的生源,他绞尽脑汁想了很多方法。比如开展每日英语口语训练的活动,比如给发言积极的小朋友准备奖品。


可大概一个星期后,补习班还是发生了风波。一天上午,作文班的孩子们还在早读,突然教室外传来了响声。我走出去时,几个人堵在外面,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


我听了很久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据这家家长说,昨天上数学课时,这家孩子被老师罚站,放学很久也没有回来(孩子一般都是自己回家)。而且一回到家就大哭一场:说老师打了自己巴掌。


强哥叫女老师出来对峙,女老师说自己并没有虐待孩子,是学生自己在课上没有专心听讲,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出才站了大概十分钟左右。放学玩也是因为孩子没有及时完成作业,被留下来补作业。虐待,更是空口无凭的话。最多算自己批评学生有点严重。


此时正是家长送孩子来上课的时间,强哥不停地阻拦他们:有什么事进去聊。


可是家长大有不弄个清楚不离开的气势,万般无奈之下,强哥只好让女老师先道歉。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下午的时候,这伙家属又来到了补习班。扬言要强哥全款退还学费以及支付医院检查的费用。


强哥不同意,并给出了解决方案。如果孩子暂时不愿意上课,可以保留孩子当前的课程进度,或者按课时来算,但孩子有心情了重新过来上课。又或者更换其他老师,继续上课。


谈话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我已经有些听不清。到最后,家属直接把椅子摔在地上,还把其他东西搞乱在地,指着强哥的鼻子一顿臭骂。强哥脸气得通红,我有些害怕他们会打起来。


但家属说了一句话,强哥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最终全款退还了孩子的学费。后来家长在家长群里面讲了这件事,有几个家长也提出害怕女老师虐待孩子,要求退还学费,转到别的补习班去。


强哥只好拍着胸脯一遍遍向他们保证。大概是看在以往补习班教孩子都挺认真的,也许也是看出来,强哥不会再退还学费。几个家长继续同意把孩子放在补习班。尽管如此,强哥依然损失了好几千的学费。


05


那天晚上,强哥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旧开视频给老婆打电话。当时我正在附近用电脑查东西,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强哥说:“老婆,前几天我和小伟一起去了我们经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味道还是和原先一样,我一下子想起来我们当年在智慧学堂打工的时候。现在做老板了,感觉一下子不一样”


“你还记得xx么,她这次学校的小考考得不错,她妈妈说要替我们打广告,介绍朋友过来。”


“好几个孩子的家长,都说明年继续来我们这里上,说我们比其他学习班要负责多了。”


“你没事别老吃蛋糕了,容易发胖,想吃别的我给你买。”


到最后,那边传来“好了好了,我去喂娃了。”


嘟的一声,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我悄悄地瞅了强哥一眼,他扭过头,手指往脸上擦了一下。


我赶忙把视线挪回电脑屏幕,害怕被他看到。


一个星期后,补习班结束了。我拿到了薄薄的一沓工资。强哥劝我给家人买点东西,又叫我回到大学后要好好上学。


那天我离开时,强哥还在前台不停的给家长打电话。暑期班结束了,但是新的补习班很快又要开始。如果不抢先,学生很有可能会被别的补习班挖走。


我拎着凉席,坐在公交上,刷到了强哥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朋友圈的配文是——


相信未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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