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夏天,对于苏和来说似乎都很残忍。
不管是手机里留存的短信记录,还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自从夏天开始后总有或细碎或重大的事情提醒着苏和,那些她一直珍视着的东西正在无可回避地消散着。就像活在湖里却溺死在深海里的鱼,被看似熟悉的生活扼紧了咽喉,只能在深蓝海水营造的黑色幕布下上演自我毁灭。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每个人都应该靠自己独立的活着。这个活着,当然不是指简单的呼吸,而是涵括了所有生而为人应当经历的。因此对朋友的伤心视若无睹、冷漠对待他人的生老病衰,都是她自己亲手犯下的过错。苏和清楚的明白。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她,现在更甚了。尽管想念也克制情感,尽管难过也掩饰情绪,尽管委屈也避免难堪。对自己感性,对他人理性到冷漠,成为她这些年来唯一学会并持久保存下来的特质。苏和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在这些年的独处中,却越发的成为了这样的人。
所以尽管想念阿怪,苏和除了难过什么也没做。以至于在香烟烫上指节的时候,她还紧紧夹着,自欺欺人似的,连着心脏的手指疼一点,心中的抑郁就能趁机舒缓一点。
去年夏天,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堵高墙,它明亮甚至爬满绿植生机盎然,可它也确实是让她和阿怪彻底分离的一道界线,清晰、生硬、不可逾越。当然,苏和明白的,让这堵墙降临的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苏和手机里留存的唯一一条短信来自于阿怪,文字永远强大,几个简单的词句就概括了那天阿怪所经历的全部天崩地裂。
苏和记得那是一个不胜明媚的下午,手机“叮”的一声提示有短信到达。专注于电脑游戏的苏和自以为这年头除了10086和各种乱七八糟的商家还热衷于短信外,人们早已抛弃这种过时的讯息传送方式,于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关注。点开短信的时候已经很久了,因为吃饭苏和终于拿起了手机,迫于消灭红点的强迫症,她才看到阿怪的天崩地裂。
那个最爱阿怪的人走了,看过短信后的好一阵,苏和的心里陡然漏了好几拍,她知道那个人对阿怪来说有多重要,所以好想要立刻给千里之外的阿怪一个拥抱,可也有些害怕。害怕什么,苏和想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怪,好像任何一句安慰,都是在炫耀自己平淡生活中的如意安康。
苏和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这种又重大又特殊的事情。一条短信在反复斟酌中编辑了一次又一次,好像说什么都太随意,好像说什么都是徒劳。想了很久之后,她才恍然意识只是回复短信似乎太生疏了,于是慌忙拨了电话,可回应她的只有长长的“嘟”声。一遍又一遍的拨,直至“嘟”声变为盲音。那时的苏和再也抑制不住的感到恐惧,她恍惚中有了预感,就算她握手机的手紧到骨头发麻,她也握不住她的阿怪了。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当只剩短信这一种可以传达自己心意的方法时,在那样关键的时刻,她竟然生出了放弃安慰的念头,最终只发送了一些电视剧里烂透了的话。一是不知说些什么才能缓解阿怪的难过,更重要的是她无法与阿怪共情。想到自己一直独处的生活,她根本体会不到失去一个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那一刻她狠心的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独立生长,自己帮不了阿怪任何。
夜间,接到阿怪的回电,听着她平静的声音,苏和有些安心,也很担心。原本想说,阿怪啊,虽然最爱你的人走了,但请你带着他给你的爱好好爱自己,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可最终脱口而出的还是电视剧里俗透的话,客套得不像她最亲密的朋友。苏和总是这样,许多对话还没开始,就已经在她的大脑里经历了一遍然后终止了。
后来再联系阿怪时,苏和开始用起了生活中与无关痛痒的人交流时用的客套话,直到后来她们再也没了联系。她清楚自己心里有多抗拒,可她也没法原谅那晚对阿怪冷漠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应该离阿怪远远的。
苏和和阿怪认识在初中时期。
阿怪虽然是她自封的外号,可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怪,她有少女的傲娇,更多的还有真挚和善良。几个朋友在一起时总爱调侃她,不是说她长胳膊长腿的看着丑,就是说她一天到晚都在傻乐,可她却全然不在意,有时还跟着自嘲给大家提供更多的快乐源泉。
这样说起来苏和可能更担得起阿怪这个名字,青春期的苏和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还有着轻微的自杀倾向。之所以是轻微,是因为多亏年幼,她虽然不想活着,但更惧怕死亡前的疼痛。她曾试过用刀划手腕,仅仅是将皮肤割破便疼的她眼睛泛酸了。其实这也怪不得苏和阴郁,她自幼父母去世,跟着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生活,生活自然没有幸福这一说,也就无从阳光了。
虽然阴郁,苏和却不是没有爱好的,她喜欢看小说,因为书中的故事都是她得不到的幸福与传奇。阿怪恰好也爱看小说且写得一手好文,连字也写得漂亮,于是便吸引了苏和的注意。可能是一向待人冷淡的苏和对阿怪总是能露出友善的笑容吧,让阿怪莫名生出一丝受宠若惊,慢慢的两人就成了亲密的朋友。
再后来,初中毕业,阿怪回了老家,苏和继续待在小城里,两人便分开了。高中学校管控严格,手机基本不能使用,于是书信成了她们唯一的联系方式,一周一封从高一开始就没有断过。信中也不过是写些琐碎的事,在越来越多的琐碎里,苏和知道,上了高中的阿怪更加优秀夺目了,比如她写的文章拿了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又比如她又有了许多要好的朋友,其中不乏追求者,再比如她实现了曾经对自己的承诺趁着假期去了不少地方旅游。而苏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着,尽管在跟阿怪相处的三年里,她也开朗活泼了不少,可比起阿怪的风生水起,苏和还是略显艰难,跟朋友们的相处总是点到即止,只是玩乐,从不谈更多。
大学的时候,阿怪对旅行已经近乎于执着了,一有时间就到处跑。她给苏和讲自己旅途中的故事,也时不时的邀请。苏和一边应着,又一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尽管她是真心想和阿怪走遍千山万水,但以自己的处境,总是在努力过后又被生活煽醒,一起旅行终究是太奢侈的事。所以随着苏和的不断爽约,阿怪也不再提这事,她知道,阿怪虽然一直有少女的天真,可也足够懂事知分寸了。
两个人的世界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渐行渐远的,她们都无法再参与彼此的生活,聊天时常常都是各说各的,即使是努力想明白对方要表达的,也无法发自内心的产生共鸣。也是从那时起,苏和不再乐于交朋友。因为苏和明白了,对于她而言,跟朋友玩乐可以,但无从谈心,无法谈心的朋友也就算不得朋友,早晚都会分开,也就没有必要开始。
直到收到短信那天,苏和和阿怪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尽管阿怪选择将她重要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苏和,虽然感动,可苏和更加清楚的明白,亘横在她们之间这些年来的疏远,不是这一条短信就能改变的,况且她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做了最差的事。
所以才有了开头的故事,在听到家中老人生病住院,自己内心平静如水时,苏和恍然想起与阿怪的故事。
就算夏天再残忍,苏和也得受着,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