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平原,焰火·Ⅰ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只除了些许引人狐疑的乔张做致。

——唐诺《阅读的故事》

1.

>>>東北<<<

1995年的东北,在我记忆里就是一张灰白的画,沉默的,静止着。画里有几点鲜亮的红色,是一片朦胧中唯一使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那年我的父亲没了。

那阵子到处都很乱,父亲忙于警务工作,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不过,他是个本分的人,就算再晚他也会回家过夜,所以那时我习惯于躺在床上等待着父亲的开门声响起,然后再安然入睡。我很享受这份在黑暗中等待的感觉,只是我从未跟父亲提起过,听他开门声给我带来的安全感远胜于他以前在饭桌上对我絮叨的那些难堪大用的人生道理。

葬礼上我哭得很伤心,亲朋好友都夸我是惦念父亲的好儿子,但其实我是在为之后的人生将要面对的漫长失眠哭泣。我听到父亲的同事透露,父亲是在执行任务时因公殉职的,是大英雄;他们还对母亲和我许诺,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于法。

直到我从警校毕业,有关凶手的消息都没有再出现过。有时候我疑心,是不是因为他们把不爱念书的我安排进了警校,便以为对九泉之下的我父亲有了交代,不再专心去查案了。这份疑心又使我平添了一份负罪感,好像我是利用父亲的牺牲换来了常人眼里的美好前途。这份负罪感催逼着我认真学习、努力训练,终于以全科第一的优异成绩顺利被警队录取。

母亲得知我继承父亲衣钵成为警察的消息时,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我的母亲是位基督教徒,不过她从来不去教堂,只是每个礼拜天都会捧着圣经独自在露台上画十字。她手里总是捧着书,有许多除了圣经之外的书,我们家的书几乎都属于母亲,因为我没有继承她爱读书的习惯,原因有二:一是她沉浸于书中世界,使我从小与不苟言笑的她难以亲近,母亲素来不喜欢我这般整天就知道疯玩的男孩;二是不经世事的我也偶然能够感受到,街坊邻居对于母亲这样的人是不欢迎的,每次找她打麻将都要吃闭门羹,渐渐地再没人与她交朋友,但母亲倒是乐于独处的。

尽管我不很了解母亲,可母亲却是了解我的,她知道我拼命争优加入警队是为了什么。我跟的师父老宋(当年他还叫小宋的时候,带他的师父就是我爹)是那次行动的参与者,也是从他口中,我第一次知晓了致使父亲死亡的事件概貌。

2.

>>>平安夜<<<

宋运辉一直记着,即便这桩事情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只消轻轻一吹,又立刻清晰起来。90年代的工人下岗潮,社会陷入不安定的状态,他刚加入警队不久,却已经手几起大案。当时警队档案室里积压的复杂案件有不少,常常是上一件还没写完报告,下一件的立案流程就已经走过来了。

但是庄队总能应对自如。月初,巡逻的警察在遇袭后丢了一把配枪,引起庄队的高度重视;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场针对出租车司机的连环杀人案很快成为警队例会上的重点案件。短短十余天内,猖狂的凶徒持枪作案六起,作案手法基本相同,都是假意打车去往人烟稀少的郊区,而后开枪杀死受害人,搜刮财物并放火烧车毁尸灭迹。此案不仅性质恶劣、手段残忍,而且那把遗失配枪里的子弹仅剩两发,如果再不抓住凶手,他很可能从此掩藏起来,上面严令庄队限期破案,全组人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钓鱼计划很快被敲定下来,庄队让队员们乔装成出租车司机,在城区里游走等待罪犯的出现。警方掌握的线索是有限的:据遇袭警察回忆,嫌犯为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性,劫掠财物说明嫌犯急需用钱,并且能够弄到汽油,大概率是石化厂或汽车厂的工人。那天夜里东北的风雪特别大,警队的人按照行动部署,开着出租车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等待着嫌犯的出现。庄队却偏偏宿命般的遭遇了凶手。

第二天一早,宋运辉赶往现场的路上,心头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庄队的尸体躺在马路中间,大雪几乎将他掩埋起来,法医鉴定他的死因是肺部中枪导致的血气胸,多处内脏受损,生前有可能遭遇车祸;路边不远处有被烧毁的汽车残骸,车内有一具高度燃烧的尸骸,身份已经无法辨认。现场疑点有二:一是案发现场共有两把枪,均是警用枪械,一把在距离庄队遗体七跨步处发现,确认是庄队行动当晚随身携带的两把配枪之一,这把枪打出过两发子弹;另一把在汽车残骸附近,推测是此前嫌犯使用的警枪,同样打出过两发子弹,弹夹已空。二是车内发现有两种以上不同材质的旅行背包。

由于案发地地处偏远郊区,排查走访也无法找到有关目击者。警方只能依靠推测,当晚嫌犯共有两人,在劫持庄队的过程中,双方发生激烈搏斗导致车祸,庄队负伤后试图远离汽车呼叫支援,凶徒随后与之发生枪战,庄队中枪后假死,趁凶徒试图驾车逃离时果断开枪将其中一名击毙,而后朝因车祸泄漏的汽油放枪引燃了汽车;另一名凶徒成功逃脱,踢开庄队手中的枪,并搜走了另一把满弹夹的配枪。

现在看来,活下来的这名嫌犯取走配枪只为以防不测,因为这一事件之后,这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的嫌犯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一带也再没有发生过作案手法相同的案子。

3.

>>>十字<<<

在父亲尸体的西侧,也就是汽车残骸的另一个方向,发现有少量血迹,经化验发现不属于父亲或那具烧焦的尸体,故推测是另一名嫌犯留下的。老宋向我陈述了困扰着他的疑点,那就是为什么另一名嫌犯只是踢开了庄队的枪,而没有朝奄奄一息的他再开一枪。我并不觉得冒犯,点头赞同他的猜疑。

我问他,我父亲身上有没有找到钥匙,他回答说没有,应该是跟插在汽车上的钥匙一起被烧毁了。我没有再问什么,我知道父亲的习惯,为了防止被歹徒报复,父亲一直把家里的钥匙放在贴胸内袋里,用自己的钥匙开门、不要随便应门是我家的家训。更重要的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案发当天的晚上,我确实听到了父亲开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深感意外,可母亲坚持说我一定是听错了,父亲当晚没有回家,在警局转交给我们的遗物中,我也没找到家里的钥匙。

我独自开车去了当年案发的地方,沿途的旧厂房如今都已破败不堪,而我父亲被杀的那条小路边上则更是一片荒野茫茫,几乎都见不到什么建筑物。回程途中我走进一间教堂,一位年轻的神父向我介绍,以前有不少人选择来这荒郊野岭自杀,渐渐地收尸也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近几年教堂后院里甚至还有了合法的火化设施,开始承担起殡仪馆的职能。我注意到他的腿脚有些不便,他解释说是在重修教堂时不慎从高处摔下来的旧伤。我对他说起我的母亲是位孤独的教徒,他便滔滔不绝地对我讲授教义,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于是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他的回答是为了赎罪。我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有病。我又问他,十年前的平安夜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他觉得我有病。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是个警察,十年前他死在外边那条小路上,但是那天晚上我明明听见了父亲回家的声音,这是基督显灵了让我最后听到一次父亲。神父摇了摇头,问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开门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你父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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