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性无能烘焙师和出逃的绝望主妇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去古多里了,那里的星星不会再亮起。

 

A给桥对面的城堡拍照,视角和宣传册上的一模一样。往桥下看,积雪变厚,从这里跳下去寻死,不会太痛,只是天气过于阴郁。他拎着超市带回来的水,跳上车子,朝着古多里的山顶驶去。


傍晚,雪下个不停,堵在前面的救护车闪着刺眼的救命灯,乌龟般挪腾着。他看了看时间,大约是6点,如果明天这个时间死去,救护车不会来得太快,也不会打乱他的计划。只有一点还不太确定,从桥上跳下去,还是在雪场死去?从桥上跳下去,可以在死前体验飞翔的感觉,而在滑雪时死去只会被更多人拍下,在网上发视频。况且,他不会滑雪,起初还是他妻子的主意呢。他双眼突出,瞪着前面的救护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如女人般柔软。长期坐着烘焙咖啡的姿势,使他佝偻着背,肚子上挺着的脂肪让他看上去像孕妇。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叩车门,这让A疑心女鬼提前索命。她不确定地用汉语说,您如果去古多里,能不能载我一程?A打量了女人B一会儿,上来吧。B说自己住在Town Hill宾馆。A当然听得懂这样的暗示,索性A也住在TownHill,算是做件好事。谁知道呢?也许,说汉语的人都住在那儿。A说,您是跟朋友来滑雪的吗?B道,不,我一个人来滑雪。他们没有看着对方,都瞪着前面的救护车。沉默很久,车子蛮不乐意地动了动,“禁止说话”的游戏也跟着结束。A问B你冷不冷,指了指车上的保温壶道,可以喝咖啡。B警惕地摇摇头,咖啡太苦了,谢谢。A说,您下来的时候也是坐车吗?B龟裂的嘴唇翕动一下,我走了三个小时,到这里看城堡。买了明天的必需品后,发现下雪了,没办法走回去。她起开一瓶纯净水,润了润嘴唇。A问道,您会滑雪吗?B说,会啊,我住在S市的时候练习过几次。A说,我想滑雪,可是我不会,您可以教我吗?B说,当然可以,明天我们可以一起滑雪。A通过后视镜看B,眼神涣散对着夜空。B说,你看,天再晚一些,会有星空。


A没有告诉B,自己第二天要死去。他和B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翻出旅行前烘焙的一袋咖啡,打开卤素灯煮了起来。天色更暗了,他要开灯的时候想到B说的话,走到阳台,天空已经长出繁茂的明星了。他饥饿地喝咖啡,看这些星星眨眼。然后,收到B邀请他晚餐的消息。他带着卤素灯和咖啡去找B,想告诉她咖啡不苦。


门开了,黑丝绒吊带裙里,紧致玲珑的B端着红酒。她收拾过了头发,收拾过了脸,也收拾过了表情。B把A让进房间,或者说食物的香气勾引着A。A很久没有吃过可口的饭菜了,不知是因为吃过没有留意,还是因为第二天要死,所以特别留意。A喝了些红酒开始话多,像在融化的冰块。也许是您刚刚警惕了,但我仍想说,咖啡可以不苦,我可是个烘焙师,我有让咖啡不苦的秘密。B说,您真有趣,还较真了。我倒是好奇,咖啡怎么不苦?B摇晃的酒杯映出绯红的脸颊。有一会儿,A觉得B很性感,他觉得女人穿丝绒的开衩裙子很性感。他妻子穿过,大概很久以前,久到忘了确切时间。这么想来,女人都是性感的。


A打开卤素灯用虹吸壶煮水,B关了房间里的白织灯,光明世界的喧嚣一并吸进片刻的昏暗里。B说,在落地窗前看星星更亮。划破昏暗的调皮口吻,混合着卤素灯和暖气“滋滋”的悲鸣,竟透着一丝温馨。B问,明天之后,您要去哪里?卤素灯加热的水吐着泡,折射在玻璃滤器上的光,染红了A苍白文弱的脸。隔着玻璃器皿,B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研磨咖啡豆。A瞄了一眼跪坐在窗前的B,想着不去回答这个问题,您很喜欢看星星吗?B说,我和我丈夫初次见面,就在一个星空下。A搅拌起咖啡粉,总不能说,明天之后我就死了。他说,这咖啡里有罗勒的味道。B好像没有在听,她说,那天晚上我们也在一起喝咖啡。


A端着两杯热咖啡,坐到B对面。B兴奋地说,你看,你把星星都盛在咖啡里了。A笑了笑,你把星星都刻到眸子里了。第一次,他们同时笑起来,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星空,楼下是看不到尽头的白雪。B说,明天很适合滑雪。A说,你的脚掌挺大。B的右腿随意搭在一个靠垫上,裙子开衩的地方,露出光洁的大腿根部。她微醺地端起咖啡,说,不好看吗?这咖啡真有罗勒的香气,确实不苦,甚至还有些甜。A有些沾沾自喜,但没有再说咖啡。


A说,你呢?滑雪之后打算去哪里?B说,巴统。A说,你是去看爱情雕塑。B说,不,去完成一个任务。随即狡黠地笑笑。A说,你经常旅游吗?都去过哪些地方?B说,我想想,德国、西班牙、法国……还有一些大概想不起来了。A问,都是和丈夫一起去的?B说,除了德国,其他都是和丈夫一起去的。A说,我喜欢科隆大教堂的设计感,但人太拘谨了;我爱吃瓦伦西亚菜场的海胆,但有人一起分享才好;我喜欢在左岸散步,但现在只剩徒劳了。B说,你以前是和爱人一起去的?A点点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手机里一张合影,这是我爱人,背景是巴统的爱情雕塑。B说,什么时候去的?A说,前年,看,雕塑里的男女是分开的。B晃了晃大腿,坐得靠A近了些。您除了会做咖啡还干什么呢?A说,除了咖啡……其实,你能理解那种状态么?通常一睁开眼睛,就在想咖啡的事。如果您问我,去过的那些城市,哪里的咖啡好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做您的向导。B说,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呢?A眼睛里刚刚洋溢的一丝光,马上又暗淡了下去,想,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说,我想我已经不那么爱咖啡了,我也许可以做点别的。B说,是因为您爱人?A啜吸一口咖啡,眼睛转向了窗外,他想找到双子星。


A说,有几年倒是挺快乐。我从没见过一个年轻女人,如此热爱文学。她因为看萨冈的小说和传记,长期失眠,当我们找到她巴黎故居的时候,她才少许平静些。我们因为争执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一个关于“复仇”还是照顾母亲的假设,争得面红耳赤。她喜欢海子诗里的性比喻,“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她翻译给我听,我却无动于衷。我到底,为什么无动于衷呢?当我看到她笑的时候,会想起,她给我念兰波的诗,“I,殷红,喋血,美人,嗔怪和醉酒时朱唇上浮动的笑意”,像不像你现在的表情?


B说,您还有这样的诗人情怀。做到萨冈这样,看似为所欲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倒是看过萨特的演讲,前后逻辑矛盾,至于您说的选择,放在今天,大多数人一定会选择照顾母亲,在经典哲学假设里,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会变成痛苦的根源。不过哪一种选择,不需要用一辈子去承担后果呢?您倒是找一个给我看看。显然,您夫人不喜欢活在现实里,像黄昏里,刚刚暗淡的一片云。除非,她在您的生活里,留下过实在的印记,比如,牙刷上的一小片菜叶、浴室里的几根头发、起床后床上的身体凹陷,或者是,你脖子上的一块咬痕。她贴着A的耳根说道,眼睛吸收了繁星的光辉。


A喝了一大口红酒,牵起的嘴角僵硬了一下,我想,您还没有听我说完,如果我的夫人一点不现实,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被爱呢?每次我想到她对我说的话,我就觉得心痛。后来的日子,我们都在互相责怪里度过啊。她爱喝咖啡,我曾经每天早晨最开心的事,就是听她夸赞我咖啡做得好喝了。直到那天,她突然说,我们应该分开。我后来也知道,也许,这种忍受,已经达到极限了。


B说,我不一定能体会您难过的心情。但不瞒您说,我是逃出来的。出走前,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死。A说,你今天上我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自杀未遂。我想,你盯着救护车,心里在瑟瑟发抖。B说,不,不是这样,我在城堡前站了一会儿,把过去都丢到了桥下。我带了所有那个男人送我的东西,扛下山真的很累。我把它们都扔下桥去的瞬间想,还好我没有一起下去。A说,你可真逗,不辞辛苦搬一堆垃圾。B道,也许您觉得很可笑,但对我来说,这很重要。那个男人,曾经说要和我一起来这里滑雪,去巴统看爱情雕塑,见证我们的爱情。见证爱情?我一定是见鬼了,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突然显得有些激动,A觉得,B现在跟叩车门时的样子比,可爱极了。


B继续说,也许您都不能想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几乎被囚禁在家,没有夫妻生活,却要被迫观看……观看他和其他女人做爱。这是不是很疯狂,很变态?一个丈夫竟然不愿意碰他的妻子。作为妻子,如此没有吸引力,是不是屈辱、甚至该死?B突然面目狰狞,咬着牙,却用手掌捂着脸,不让自己发作。她笑着哭的样子有些疯癫。而刚刚这几句话,在A的脑子里放空了一会儿,又在屋子里回荡了一会儿。它们锋利地像箭,加速反弹后刺痛了A。他和妻子分开那天,她坐在床上,整个人发疯似的,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地说,我们到底是不是结婚了?你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不是结过婚?这个声音,让A突然慌张起来,整个脖子到面颊突然涨红了起来,手脚却像伸进了冰窟,发起抖来。他搞不清楚,其中混杂了羞愧、愤怒、后悔、恐慌,还是其他什么?还有其他什么?他灵魂出窍一般,审视着自己的下半身,这些让人窒息的话语,把自己阉割了。

 

B看到A这诡异的变化,不禁停止了刚刚的失控。你怎么了?她双手捧着A的肩膀,用力摇了摇。A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马上收了神,眼睛却莫名冒汗。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妻子说的话。他表情痛苦地哭了起来,可笑的是,我们从来没做过,因为……可能……可能因为,我的无能啊!我……我到底……我到底为什么是这样子?我恨呐。我恨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是我?你说,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A强忍着泪,握紧拳头,不知疲倦地捶打地板。我到底有什么错?我的爱,到底有什么错呢?这是惩罚还是噩梦。如果是噩梦,它为什么不会醒,为什么啊!B惊讶于这突然爆发的怒吼,她感觉到,男人想要撕碎深渊阴影的恐惧。但是,他做不到。B阻止A继续捶打地板,把双手垫在他捶下去的位置,她感到手掌施加的力道痛到钻心,但没有缩回去。她知道他会累的。

 

后来他们抱作一团。A抱着B的脖子哭,含糊其辞地说,她走的时候竟然说,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就好像在说,出狱了!自由了!我们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明明那么快乐。她把我所有的快乐,都抢走了。是她,是她让我决定明天死去。今天下午,我本打算从桥上跳下去。你本应上不了这儿,被冻死在桥上!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在桥上冻死,一个,跳桥身亡!B听着絮絮叨叨的牢骚,用抚摸头发的方式安抚他的神经质。我们都不会死。我囚禁在家时,想假装自杀,抢救时可以逃跑。没想到,假装自杀逃不了,最后真自杀,倒逃了出来。这种屈辱的生活,倒不如,全部了结。她嗫嚅着,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然后,检查一下自己的红色指甲油。我醒来突然觉得,就算痛苦而屈辱地活,我也要先把屈辱摘除。这个令人恶心的标签,把我变得不像个女人!我要“自由自在地思想,自由自在地瞎想,自由自在地少想,自由自在地选择我自己的生活,选择我自身”。自由自在多好,我想做个女人。


她感到A不断流出的眼泪,顺着自己正在起伏的胸部淌下,顺流到R*T的时候,身体被点燃了。裸露的大腿缠住A的胯部,嘴唇试探性着靠近并含住他厚实的下唇。她感觉到男人急促的呼吸声,便向隐秘部位试探。A突然意识到,此刻身体在发生变化。大脑空白了2、3秒后,探索B的身体,他感到女人灼热而丰满的皮肤下,即将有火山要喷发。他生疏地摸索到女人的胸罩扣子,粗糙的双手向双峰进攻,针扎般的触感却让A发出过电般的欢愉。B柔软的双手游走在A粗旷的背部、耳根、胸部、下体,像温水淋浴般持续的爱抚,A感到一股久违的冲动在积聚,全然不顾热咖啡和红酒都打翻在肉体上,混合的香气让他们意识模糊。


情欲可以有很多种,激烈的、疯狂的、无聊的、愤怒的、厌倦的……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孤独的。A完成冲刺和B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喘气。您刚刚说的,您妻子要离开您的故事,一定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哈。B朗声道。A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我感到活了过来。B娇嗔道,所以你也是假哭吗?A说,我只是很惊讶地发现,可能是被你治好了。B说,后天可以陪我去巴统吗?我们还能看星星。A点点头,坐起来帮B穿上衣服,搂着她。B说,我一点也不想死,您也许可以想想,不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您做的咖啡,非常棒!


翌日,A和B来到滑雪用具租赁点,B帮忙清点需要租赁的用具。滑雪板、杖、靴、滑雪裤。A问,这些够了吗?有些人戴帽子呢。B说,我们在初级赛道,今天不下雪,路面平整,应该用不上。从租赁点到雪场的路极为难走,A几乎是在B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到雪场的。刚到雪场,A不知被谁推了一下,顺着坡道就下去了。他莫名躺在雪里,抬头看到B在头顶,笑得四仰八叉。她滑下来,跟他大致讲了要领,就自顾自跑到了更陡的坡道练习了。


那天太阳特别大。A觉得一点儿也不冷。如果可以,他想约B中午去山下吃饭。他不得要领,在坡道上走走停停,觉得很累。找到一个视角宽广的地方,看着B练习。她频频回头跟A招手,A则示意她小心前面的路。A脱下雪靴打算在椅子上休息,被一群人吵闹的声音吸引,甚至有人惊叫“救命”。A跑过去,看到B的头颅倒在一块岩石旁边。触目惊心的红白色,在阳光下真刺眼啊。A脑子里闪现出救护车和“我一点也不想死”。他呆立在原地,不知身体该怎么行动。后来,他带着B剩下的行李来到巴统。他在夕阳下等爱情雕塑合体,给他们拍了张照,并把照片发送到B手机上。


后来,A已经不记得那次,救护车来之后,是怎么把B的尸体运走的。他几乎是逃跑着离开那个鬼地方。


有一次,他坐在自家天景里抬头看星星,看到满眼血色,和B的头颅。他突然意识到,古多里的夜晚,再也不会有星空了,因为他看不见。

你可能感兴趣的:(忧伤的性无能烘焙师和出逃的绝望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