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还乡
2018,大学的最后一年。一直都在全国各地跑,暑假也因实习未曾回家。年末时同学相约在东北过年,并未多想便拒绝了。因为曾经算过,父母如今年逾五十,假设他们能再活40年,那么我们每年能回家一个月的话,陪在他们身边的日子,只有,三年。三年,只有三年。我们总以为人生漫长,家人可以等待,但是真的算算,能在家人身边的日子,只有三年。
从天津到贵州,每年都得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在平原和丘陵时情绪没有什么波动,直至火车上了高原,在大山和隧道的空隙里穿行的时候,一黑一白间,心里泛起阴郁,嫌这火车太慢,嫌这高山太多,也嫌这阴雨不绝。
烤鸭男孩
因为家里做的烤鸭的活计,每年年底婚丧喜事都非常集中,因此格外地忙碌,回家舒服了没几天,便换上衣服去各个村寨给人烤鸭了。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在雾气缭绕的山路上缓慢前行,然后在户外守着烤鸭炉缩手缩脚地冻上一天,结束后又乘着夜色和细雨摸黑回家。此时经历着父亲日常经历的每一天,才发现是如此地辛苦和危险。父亲只用一辆很轻的电动三轮车,而烤箱将近两米来高,乡村的道路尽是大弯和各种崎岖的小路,每次稍微颠簸都能感觉身后的烤箱重心摇摆,随时会倾翻。特别是夜归时,三轮车的灯时好时坏,乡村的夜色和雾气又十分粘稠,只能借着路沟的菱角,咬着牙抠紧脚指头缓慢前行。每次安全到家拔掉钥匙,都会长松一口气,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而这是父亲烤鸭的每一天。
烤鸭的日常虽然辛苦,但也总能找到一些乐趣。有时清晨出发,乡间的麦苗被雾气笼罩,远处的村落隐隐约约,更远处的小山湿润安静。此时骑着车寻一高处,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远方,麦苗不动,村落不动,远山也不动,只有稀疏的朝阳缓慢升起,寰宇变得湿润而宁静;有时给主人家砍鸭子时,也一边在想该用多大的力才能砍得比较工整,然后该怎样摆盘,让烤鸭显得更加整齐,若是有香菜或者小葱,青褐的对比或许会让烤鸭更加诱人,于是这样一边想啊一边砍,慢慢的摆盘就变得越来越好看,心里也会越来越愉快。
背篓年味
最开心的便是逢着赶集了,接近腊月尾,平时冷清的街上一下子涌出很多人,四里八乡的人都集中在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讲价声和闲聊寒暄的声音交杂,嘲哳而又极富生趣。在乡村赶集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这个时候的街道变成了一个非常丰富的场所:它可以是市集,各种新鲜果蔬、时髦服装、生活用品及手工艺品沿街摆放,还有流动的小吃车和卖膏药的小车从街头推到街尾,又从街尾推到街头,有人询问便就地停下车,交易完成又继续上路,更有卖家禽的,把鸡鸭搂在腰间,沿街走着,有人看到便就地问价,有的是购买的鸡鸭也搂在腰间,这个时候问价就变成咨询市场行情了;它也可以是朋友聚会的场所,平时离得远的亲戚朋友在街上相遇,免不得寒暄家常几句,女人们就站在街中间,小声细碎,消散在鬓角的发丝间,男人们老头们找个向阳的墙角,蹲着点上烟,大声闲谈,笑声像皮烟的烟雾一样浓郁;它也可以是秀场,平时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就换上好看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在街上走过都骄傲得像鲜艳的小孔雀,香风和清脆的笑声飘过,总惹得周围的男人们侧目。然而我最喜欢看的,是街上背着背篓的人们,一个简单的背篓,在乡村基本上可以能背一切,从刚会走路的小孩,到瓜果蔬菜,再到桌椅板凳,基本上装得下的就都背得走。这几年走过不少地方,发现常用背篓的也就西南这块的居民了,这确实是个好东西,不仅方便省力,一定程度上还很环保。物品往背篓里一放,就可以自由地背着到处走,即使累了,找个稍高点的坎子一放,便能解脱出来。
乡土文娱
家里的生意也就只有过年这几天了,特别是大年三十这天格外地忙,天不亮就出发,接近四五点才结束回家,匆匆收拾家里准备年夜饭,在贵州过年时一般都需要先祭拜祖先和供养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操作的规矩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弄清楚,每次都是年逾九十的奶奶主持,一边指挥我们摆放贡品饭菜,一边点燃纸钱,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我最喜欢奶奶在纸钱额青烟中和先人们沟通的样子,她虔诚地低下眉眼,然后念叨:老人祖先们,赶快回来吃饭了,吃完饭·······这个时候我就都故意抢答:保佑孩子们考大学升大官,一年挣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奶奶也都会开怀大笑,继续念叨她的词语。奶奶没有上过学,在她的印象里,能考上大学或者当官,就已经是无上的光荣了,这或许是她们那一辈的淳朴吧,简单而直接。
吃完饭便需要给近处的先人们送灯了,即整个家族的人一起驱车到各个先人的墓地,每年腊月都是长时间的阴天,但在除夕和正月里总是会放晴,我也总是骑着车提前出发,在夕阳中飞驰。大家到了墓地,便在周边找存放的玉米杆堆放燃烧,然后未结婚的孩子们在鞭炮声中挨个跪拜,祈求新的一年学业顺利,事业有成。这时候总有开朗的大人逗小孩们说多磕几个头,所愿就会更加灵验,于是也总有几个单纯的孩子真的呼啦呼啦多磕了几个,惹得众人一阵大笑。从墓地归来天已黑尽,于是便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今年最让我感慨的是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啊,以前总觉得侄子侄女们都还是鼻涕满脸的小孩子,今年一聚才发现他们都开始熟练地划拳喝酒,谈吐中隐隐有了成年人的成熟,父亲们老人辈在另外一个屋,但是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与小辈们竟然及其相似,我好像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他们几十年后的样子,也好像看到父辈们,年轻时发光的脸庞。时间在三代人身上刻下深浅不同的道子,却又有一根似有似无的线,联系着不同年纪的人们。
每年正月里乡镇上都会有唱山歌的活动,男女对面而坐,便开始唱着。乡土的人们不会浮华的辞藻,取材皆是身边的日常,或是哥哥高山雄伟,或是妹妹小河温柔,不管多大年纪,在他们这里爱情都是永恒的主题。到了晚上各个村子也会有举办联欢晚会,今年最让人意外的是节目非常丰富,除了日常人们爱唱的山歌金曲,居然还有人选唱俄罗斯歌手Vitas的《opera 2》,带着贵州口音的唱词,居然还别有一番风味。而另一个村子呢,则是邀请了该村青年男高音何伟回乡演出,这次活动非常乡村,也非常现实魔幻主义,舞台是设置在一片油菜花和蒜苗的空地里,人们就站在油菜花和蒜苗丛里,灯光扫过,黄色和绿色之间,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在高音演出之前,居然还有一群长发青年抱着电吉他,甩着长发在台上唱着重金属,狂躁的音乐和嘶哑的声音中,抽着烟斗的老头和抱着小孩的妇人们同年轻人一样,看得津津有味。跟往年对比,最近几年家乡的文娱活动逐渐变多了。记得以前小的时候,乡村的人过年的话题无非是吃了什么穿了什么,都是在物质层面的,而今越来越多的文娱活动的丰富,一定程度上说明在国家政策的引导下,村民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正在逐渐丰富精神生活。
正月婚礼
过完年,初六便是我哥的婚礼了。从小都是去参加别人家的婚礼,对这个事物的理解也只停留在吃饭送礼看新娘的层面,然而进过家里的这个婚礼,发现在农村,婚礼并不仅仅是婚礼这么简单,它还包含了乡村的世俗观念,人际关系和文化传承。
初六清晨便早早起床,天光初露,村里的年轻男孩们便三五成群聚集到家里。聚齐人马,大家一起前往几公里外的姑姑家,准备接嫂子回家,嫂子她们因为是外地的,没有拦亲的意识,差点就让接亲的男孩们轻易接到了,幸好有表哥表姐提前准备了拦门酒,堵在门口让男孩们喝酒,而我临时使坏,让嫂子藏在另一个房间的窗帘后面,把门敞开,然后紧闭另一个房间的房门,门口站两个人守着,都表现的严阵以待的样子。果不其然,接亲男孩们进到客厅后边都堵在没有嫂子的房间门口,却对敞开的屋子视而不见,在被要求唱《好嗨哦》和另一轮拦门酒之后,才被机智的小伙子撞开门,然后却发现辛苦了半天的屋子里,居然没有嫂子,于是又去堵被表哥拦着的厕所,纠缠了半天,打开发现还是没有嫂子,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敞开门的屋子,发现了藏在窗帘后面的嫂子。
接到嫂子上了花轿,便是这群接亲男孩们的主场了,刚开始比较羞涩,不太敢敲锣呐喊,到了后面越喊越兴奋,变成了哪里人越多便喊得越响亮,敲锣的声音也更加清脆。途中男孩们还故意使坏,不停有人说没力气了,肚子饿了或者直接说想要红包了,把花轿一放,插着腰坏笑看着我哥,直到我哥一脸无奈得挨个发完红包,这才吆喝一声继续上路。一路走到了街上,挨家挨户的都聚集在门口看着我们这一群红色的队伍吵吵闹闹的走过去,不时还拿出手机跟在队伍后面录像,这个时候的男孩们就更加兴奋了,抬着花轿有节奏地起伏,领头的则敲着铜锣和小鼓,大声高呼:佳哥结婚啦,大家快来看啊!虽然队伍走过时吵闹的声音非常大,但这种风光走过喜庆同乐的感觉,真的很棒啊,相信被叨扰到的乡邻们,也不会怪罪吧。
把嫂子接到家里后,哥哥就跟着父亲母亲一起接待客人,而我则作为杂工,虽然里里外外到处跑,忙得找不到脚,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愉悦和意气风发,行路疾疾,面带春风。在婚礼上观察发现,这并不仅仅是婚礼这么简单,也是亲戚朋友联络感情的场地,父亲在哥哥这个年纪玩得好的朋友们,分开了几十年终于在今天聚在了一起,父亲见到他们都是眼角含笑,给上一拳,一起说说年轻的往事,分开后各自的经历和未来的发展打算,而前来的亲戚们也会在婚礼上碰见许久未见的朋友,免不得寒暄几句,然后在庭院里的酒桌上各分蓝白,对阵喊上几拳。或许我们在几十年后,自己的孩子结婚了,也会是这样的场景吧。同时这婚礼也是世俗关系的调整,对于村里来说,日常别人家有事我们也都得去帮忙,如今到了我家有事,周围的邻居们也都聚集在家里帮忙张罗。正如村里常说的“帮别人就是帮自己”,这是一种没有金钱的关系,邻里之间有事相互帮助,你家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去出力,我家有事的时候你来凑个人头,相互之间有来有往,共同助力。这种观念对乡村的孩子来说影响非常深远,相比于城市里楼塔高竖却房门紧闭,邻居之间少有往来的情况,乡村的人际关系就紧密得多了,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天生便有着愿意帮助别人的使命感,或许比“助人为乐”更加实际,因为有时候他们助人并未需要目的,只是单纯觉得需要帮助便伸出援手。
细雨离乡
婚礼结束后,我也该离家了。初十清晨,天还未亮便要出发等车,妈妈赶早起来想给我煮碗饺子吃了再走,然而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她便说要送我上车,我想了想也同意了,于是两个人在夜色和细雨中走着,此时的乡村万籁俱寂,只有行李箱滚过夜色发出的隆隆声。本来打算临走再拍一张乡村的晨雾,然而此时除了黑夜和手机灯光中细碎的小雨,什么也看不明朗。上了车坐定,车窗上雾气浓重,我看不清母亲的脸,也看不见她怎么在夜色中走回家中。
大学报考的时候,总想着往外飞,趁着年轻要离家远一些多漂几年,然而四年下来才发现,离家越远,归乡的心情就越加迫切,那是一种存在于家人身上的羁绊,无论是奔到多远,走得多久,身后都会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连着,不可触摸,不可割断。日常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她也总说要不毕业就回家工作吧,期初听着会挺烦的,我这么年轻,我想多出去走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总想要把我留在家乡呢,然而后来慢慢想啊想,才发现他们其实有种纠缠不清的矛盾,既想支持我们远走高飞,却又放不下心里的不舍,两相较量,揉出的是被藏起来的苦涩。于是也想通了,现在出行这么方便,其实归乡也挺不错,其实即使留在贵州工作,离他们也不近,每次光是车程,都得花上一天,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在贵州,听着好像挺近的,就够了。
如果故乡让我认识了乡村的过去的话,那么年后实习的工作可以让让我了解了乡村的未来。辗转贵阳来到黔东南的苗族村落,跟着老师在这里做乡土建筑营造的工作。通过最近的工作和学习,发现贵州在地乡村居然有那么多未被发掘的宝藏,这里的木屋营造简直巧夺天工,只用穿斗和梁架结构就能撑起一栋房子,刚建的时候柱梁泛着黄白的,像刚出世的婴儿般干净,在老远都能看见远山黛色底子上的黄白色的新建筑。之后随着时间的缠绕,屋子的颜色渐渐变得暗淡浑厚,渐渐与屋后的褐色土地和黛色松林融为一体,就像从来就在这里,此后也会在这里。这让我非常着迷,相比于城市里疯狂想彰显和强调自己的高大建筑,乡村建筑在自然面前的低沉和静默更加迷人,也更有韵味。目前随着大批前沿设计师和高校的介入,一起探索乡村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同时也需要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回到家乡,扎根在乡村。
那就回来吧。人生会有很多种可能,或许飞向远方,或是流浪四海,但这次,我想选,留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