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熟时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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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是水做的。因为每年杨梅要熟时,天就不停地下雨。于是,这场雨有了“梅雨”的专名词。老天爷似乎担忧雨下不够杨梅长不成,所以这场雨总是下得又长又猛。

水做的杨梅却长得似火,一颗颗红彤彤的杨梅,如同一团团在燃烧的火一般,焰焰跃动。盛在篮子里,生怕它会把篮子烧穿了,集体“越狱”,一颗颗火球似的在地上滚跑。

送进嘴里,又真真切切感受它确实是水做的,不用牙,舌额之间只要轻轻一压,那一颗火球就像一个被挤破的水袋,汁水四迸,满口流红。

吞到肚子后,它又变成了火—上火了,弄得牙龈酸肿。传说连核一起吞下去,不会上火。于是,小时候就囫囵吞梅。但那核似乎也降不住火,牙龈该酸的照酸,该肿的照肿。

当然,即便如此,也是阻挡不了我们对它的喜爱,尤其是父亲。

但父亲喜爱杨梅是在无意中“暴露”的。

父亲出生在解放前,前大半辈子都处于物质极其匮乏的环境中。在那种情形下,有饭吃、不挨饿是美好的向往,能美美地吃饱饭则是最高的奢望了,对物质哪敢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喜好。

 因此,在我们的印象里,父亲似乎除了吃饭,就别无所好了。吃饭也极简,无菜配可以吃饭,有菜当然最好。菜里无油可吃,有油更好。不管怎样,餐桌上有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抱怨,只有满足。极好养。到分田到户,谷满仓后,依然保持着“极好养”的状态。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家温饱问题解决了,并逐步走向富裕,物质也就大大的丰富了,亲戚之间走动不再那么寒酸。

一年杨梅成熟时,一亲戚午后来串门,随手带来了一大竹篮子自种的杨梅。竹篮子只比我们家割草的小一点,足有20斤。因竹篮子有漏格,为了防止杨梅溜掉,四周铺上一层绿油油的芭蕉叶,将一个个漏格堵得严严实实的。

这杨梅是改良品种,个个体大色艳,一入眼就摄人心魂,让人挪不开步。但当着亲戚的面,大快朵颐似乎又不大雅观,所以只能将从喉底下冒涌出的口水,一口一口地吞塞回去。

因为事先没有捎口信要来我们家串门,父亲在远处的田里干活,没得接待亲戚。因此亲戚在我们家呆的时间不长。他一走出我们家门,我就冲到篮子前。

按照平常吃法,杨梅是先要冲一下水的。因为一种毒蛇很喜欢杨梅,这种毒蛇的毒性类似五步蛇,一被咬到就危及生命。但形态又很有隐蔽迷惑性,它的皮肤通体绿色,趴在杨梅树上不动时,与树皮、树叶融为一体,很难发现,所以采杨梅是有危险的。人们怕它的唾液舔到杨梅上,毒到人,所以入口前要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在杨梅上洒几颗盐巴,据说这样可以降其火性。

我可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了,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抓着就往嘴里塞,吃到撑肠拄腹,舌尖冒火,牙齿酸胀了才不得不罢休。但篮子里的杨梅只矮下去了薄薄的一层。

见我吃不动了,奶奶和母亲才吃,她们两人吃没几颗,牙齿顶不住,就没吃了。然后端了一大盘给邻居们分享。剩下半篮子的杨梅,丢在厨房里。此刻再看这些杨梅,感觉牙根酸疼,没有爱,也没有恨,唯有怕。

夜幕四合的时候,父亲才收工回家。

母亲告诉他,今天家来了亲戚,还带了一大篮子杨梅。这货这么多,一时吃不完,又放不住,烂了实在可惜。

父亲一听,两眼瞪直了,炯炯的眼神像两盏灯,厨房仿佛更加明亮起来。他说,不会可惜掉的,我吃。

母亲把半篮子杨梅倒进脸盆里,过了水,舀了一勺盐巴撒下,然后端着脸盆,颠几颠,摇几摇,感觉盐巴匀了,就递给父亲。

父亲也不挑拣,任意抓起一颗朝嘴里送去,也不吐核。嘴唇一合,如门关闭不动了。然而他的喉结间,却至上而下地滑动了一下,就像墙上挂的一滴水珠,向下滚动般,迅捷又悄无声息。

接着,父亲两手轮番交替,左右开弓,如杂技演员在玩手抛球,又像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在采茶叶般,动作娴熟轻快,让人目不暇接,但又赏心悦目。

当然也让我们目瞪口呆。

锅里的水在噗噗地冒着白烟,灶膛里的火光无声地跳动着,忽长忽短的,仿佛在一次次轻轻地抚摸我们的脸盘。但我们浑然不觉,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父亲的喉间上。他喉间滑动一次,我们就跟着咽下一口口水。

不到十分钟,脸盆就只剩下空气了。

母亲先回过神来,问父亲,牙酸了吧!父亲意犹未尽地说,不会,真好吃。

我们才知道,父亲是很爱吃杨梅的。

但知道后那时还不可能花钱去买杨梅给父亲吃的。山上的野生杨梅成熟时,大人不肯放下农活去摘,我们要读书,也不敢弃学去摘,况且父亲担忧我们的安全,从来就反对我们去爬杨梅树。所以,小时候如遇到杨梅成熟的周末,偶尔偷偷跑去采杨梅,也不敢多采带回家给父亲吃,怕被他骂。

那就自己种杨梅,来个自给自足。可是很奇怪,我们家种的杨梅就像只不下蛋的母鸡,从不结果。只好死心。

等我工作后,逢杨梅上市时,就会从城里买些回去给父亲吃。父亲总说我乱花钱,叫我不要买,这玩意又不能当饭吃,他吃不吃都无所谓的。

为了显示这“玩意不重要”,不让我再花钱去买,每次我把新鲜杨梅买回家的时候,父亲却不急着吃的。即使洗干净,泡好盐巴,端到他面前了,他都迟迟不肯下手。有意强调给我们看,杨梅对他确是可有可无的。

但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满足和喜悦,因为每当这时,他额头上的皱纹是舒展放松的。他这是为子女长大成人独立创造生活与越来越美好的现实生活而欣慰啊!

2014年春,父亲到田里劳动的时候不幸摔了一跤,元气大伤。他感觉时日不多,给我们交代了后事。此时杨梅正在开花,我们祈盼父亲能等到杨梅成熟了,吃个痛快再走,没想到杨梅才结成青青籽的时候父亲就走了。

此后,每当我吃杨梅的时候,不仅牙会感到酸,眼睛也是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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