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野蛮生长


《现代的历程》让我惊奇


杜君立是我的同乡好友,他四十岁后才学习写作,八年出版了近十本书,尤其是2016年,在出版了《历史的细节》(上下册)《历史的慰藉》(上下册)之外,他花费六年时间苦心经营的历史巨著《现代的历程》也出版了。这本书822页,重达3斤,由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作序推荐,在当年的读书界好评如潮,不仅获得中国十大好书奖,还荣获第12届国家图书奖推荐好书。

一部让同行脸红的大书


杜君立出生在关中农村,从小家境不好,一边干农活一边上学。他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关中农民,没有念过多少书。杜君立刚走出校门,父亲就猝然离世,这给他带来很大打击,常常会想到一个人的生命怎么会如此短暂和脆弱。尤其是父亲的老房子被拆掉之后,他每每感伤于父亲卑微而又匆匆的一生,几乎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

成年后日子过得飞快。四十岁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也到了父亲当年离去的年纪,他开始想,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应该承认,杜君立曾是个学习上比较优秀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一直顺顺当当念到高三。中学时,杜君立对各门功课都很感兴趣,喜欢学习,尤其是作文非常出色,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


当时城乡生活差别很大,身份歧视非常严重,农村出身再加上家庭贫困,在学校很容易遭到各种欺凌和羞辱,有些甚至来自老师。一些农村学生因此而辍学,但杜君立内心比较强大,很会自我化解,他化解的办法就是坚持写日记,文字的理性让他能跳出愤怒和仇恨的狭隘情绪。


杜君立的日记写了好几个本子,这些旧日记一直保留到现在。回过头来看,杜君立当时已经在写个人历史了,他其实并没有一个历史学家的梦或者作家的梦,就这样自然地往前走,像一棵树一样慢慢长大,没有急于成才。

杜君立作品


人生其实并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杜君立上学时期几乎没有得到家里多少关心支持,与学业相比,他和父母都更关心庄稼收成。因为不住校,跟同学交流也不多,除过一般功课外,他对文理分科、高考志愿、名牌大学等等一无所知,连高考志愿也是随便抄了一份别人的。后来他被分在理科,又糊里糊涂地进了机械学校。


我们也常常聊起,他就像是为历史而生,中学就在做准备了,只是他没意识到。实际上,他正式的学习和写作训练也仅限于中学。对他来说,再长的文章,再厚的书,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篇作文。

刚开始在网上写作时,他的写作速度和激情很让人惊叹,一篇文章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字,他说自己的网络写作完全是练笔,他承认自己读的书并不多,但他作为中国最早一批“网迷”,基本是在免费的互联网上完成阅读和启蒙的。网络阅读不同于传统阅读,“链接”的存在往往能延伸出许多新的知识点,在这里,知识是没有极限的,人很容易在信息海洋中迷失,或者被信息碎片淹没。


杜君立常常坦言自己的精确记忆力不好,他甚至记不住三角函数公式。每次数学考试,因为不能查公式,他都要先自己推导出公式,然后才能做题。

人的大脑跟电脑很像,内存都是有限的,精确记忆力差的人往往模糊记忆力好,有较强的想象力、联想能力和推理能力。这个特点在死背硬记的应试体制下可能非常受限,但在开放的互联网时代却具有独特的优势。杜君立就非常善于举一反三,能从一件事一个知识点推演引伸出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和观点。他也能从杂乱的信息中迅速找到有用的知识,并将很多看似无关的信息整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这种逻辑思维和推理能力多少有些让人称奇。


杜君立的写作是随笔性的,看似很散,但所包含的文化、知识和思想却总能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浅显又易懂,严谨而中肯,有强烈的启发性。

他将汉语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所言所述,信息量很大,可读性非常强,对读者很有冲击力。许多历史资料、历史信息经过他的大脑整合,就成为很有可读性的历史随笔,有朋友感叹他的大脑就是“历史制造车间”。


他是个很低调的人


杜君立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个作家,更不把自己当作一个历史学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喜欢写作和研究历史的业余“爱好者”。他以前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说自己是“中学文化”“信息整合者”,从来不把自己的写作看得那么“高大上”。他说自己的写作“和盖房子一样”,先在心中大概有个设计,然后再买书,查找各种资料,缺什么找什么,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所有知识都经过了他的消化,最后献给读者的是他思想的精华。


去年春上,他用新书的稿费买房搬到了西安,此前他一直住在郑州一个不足50平方米的斗室中,房间四周叠床架屋堆满了书,人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他说晚上睡觉总担心书倒了把自己埋到书里面。

杜君立当作家,写历史,但他并没有接受过大学中文或历史系统学习训练的专业背景,高中毕业后学的是机械制造,因为对机械不感兴趣,他很少去教室,在足球场上混了几年。

孔子说四十不惑,而杜君立到四十岁时反而更迷惑了。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漂了这些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吗?经过反省,才重新认识了自己,根据自己的长处,觉得应该去写作。其实在四十岁之前,他也常常处于迷惘和困惑中。从北京到深圳,他漂泊半生,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职业,从钳工到个体户,从包工头到外企白领……人活着到底为什么,有人从宗教中找答案,杜君立从心理学角度来自我诊断。性格即命运,性格没有不好的,除非让他做他不擅长的事情。

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之后,他写了一本《职业人格》,书出版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天命——写作。这是他中学时就最擅长的事情。


杜君立在西安留影

写作终于让他做成自己


人生自由而多彩,杜君立少年得意,一路顺风地读完了高中,但人生不是读书考试,社会的路远比学校的路艰辛得多。他在20岁以后走了许多弯路,现在回过头来看,未必不是好事。假如他像大多数作家一样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在体制内一路写到40多岁,或许不会有他今天的眼界和情怀。当他在社会这个熔炉中历经磨难,有朝一日拿起笔来,写出来的就像陈酿老酒一样有味。其作品不仅仅是文字,更多的是社会与世界、人生与命运。

他说:“我们有一种天生惰性,总想着吃最少的苦,走最短的弯路,获得最大的收益。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替你做,但无法替你感受,缺少了这一段心路历程,你即使再成功,精神的田地里依然是一片荒芜。成功的快乐,收获的满足,不在奋斗的终点,而在拼搏的过程。该你走的路,要自己去走,别人无法替代。 ​​​​”

杜君立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路上,自觉对世俗的 “成功标准”保持一定的警惕,和世俗标准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瞧不起这个社会的比富斗阔,显摆扎势,是一个活在真实中的自由人。他不爱车,对房子也没有什么兴趣,直到快50岁才在西安三桥购买了自己的书房。

他也是个多面手,书法、篆刻、封面设计、图书策划……都是一把好手。最近他自己购买了木工家具,又自己琢磨着打造自己的书架,做起了匠人。他说,写作老坐着也累,换个方式,动一动也好。

杜君立说,人生来就注定要走向死亡,有的人活得很长,但平淡无奇,有的人活得很短,但光芒万丈。人生的路并不长,能把路走弯,路就延长。对杜君立来说,正是因为许多弯路才让他有更为丰富的人生收获。

杜君立在《现代的历程》受奖仪式上


杜君立说,他在基础教育阶段精神发育迟缓,后来进入社会就野蛮生长了,但正是这种“野蛮生长”让他经历很多波折,也承受了很多磨练,为他的历史写作提供了精神养料和思想冲动。

“长得慢,也就长得结实。桐树长得快,但松脆。”他说:“人生有很多可能性,很难设计。”

回顾中学阶段,他记忆犹新。他说自己的写作就是写作文,相比之下,很多学院派作家都是写论文,论文是写给业内老师和少数人看的,作文是写给每个中学文化的普通人看的。杜君立常常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读者,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写一些普通人值得看的书。他身上有浓厚的传统乡土情怀,又不乏现代思想和批判精神,他对传统历史中的权谋与功利极不欣赏,他始终站在平民立场,以人性和文明为最终诉求,来完成一种个人化的对我们当下这个世界的解释。

人的一生,就是通过别人的路,最终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何谓成功?成功就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从这一点来说,杜君立是成功的。

杜君立作品


杜君立的成长和成功给教育带来很多启示

首先,生命不可设计,成功不可预设。我们传统的教育往往在一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对他灌输理想,甚至非常宏大的理想,动不动就是“科学家”“明星”“企业家”“政治家”之类。其实小时候的许多理想都是“毫无道理的胡思乱想”,随着年龄的长大和思想的成熟,一个人会变得越来越成熟,甚至越来越世故。

王小波说,人生就是一个慢慢被骟的过程。生活是一把榔头,会不断把你那不切实际的理想敲碎。

一个人很容易在路上走失,流连于路上的奇花异草,而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哪里。

命运太神奇了,太不可知了,这大概就是人生的魅力吧。许多的设计都没有什么用处,尤其是来自家长、老师、学校的“设计”,压抑了学生的生命意志,有可能就是对生命的扭曲,让他们违背自身的逻辑,忽视自身的禀赋,顺从外界的风向,这其实对学生是一种文化侵犯,让学生的存在变成了一种成全他人的虚假存在。

体制化的教育过于强调责任、使命、方向,而忽视自由的价值,过于重视体制化的、系统的、流水线式的“设计”和“外在雕刻”,企图圈养生命,结果把许多优秀人才成批地毁掉了,他们的生命没有得到成全,理想没有实现的机会,许多人最后成了工具或螺丝钉,何谈什么“创造性”?试想,莫言如果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会不会是现在的莫言,真还很难说。


其次,一个人的生命重建是需要一些契机的,这不是学校教育可以办到的。

杜君立常常感叹我们这一代与父辈真是霄壤之别,他有时将自己的中学同学看作一面镜子,因为毕竟有着相同相似的行藏和经历。中年之后,他们中学同学聚会多了起来,应该承认,大多数同学都比较顺利,事业顺心,家庭美满,做老板和教授的也不少,每个人都把自己安置得很好。这让杜君立发现自己还是一片迷茫,有时感觉自己似乎很失败。


人活一生就是不断重新认识自己,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真正能认识自己的人永远是少数。杜君立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决定换一种活法——有的人为别人活,即成为别人希望的那种人;有的人为自己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杜君立重新开始了,或者说,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就是大器晚成吧。虽然农村家庭没有什么书香,但他的写作天赋在中学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了,不止一位语文给他留下“文学家的幼苗”的预言。开始网络写作之后,他便一发而不可收,短短一年间,便成为各大门户网的名博。

第一本历史作品《历史的细节》一出版就成为当年的热门畅销书。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对他也赞赏有加:“别人写了多少本书都是赔本的,你写的第一本竟然能这么畅销赚钱,真是牛逼啊!”

杜君立感叹说,一个人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原来会这么美妙。写作具有一种表达的快感,杜君立就这样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人活着,要留下一点什么,算是给这个世界一点纪念。他说写作“就是为自己写遗嘱”,他要像陈忠实一样,写出一本大书来“为死后垫棺材用”。

获奖书《现代的历程》


第三,任何人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独一无二,其禀赋、意志、情感、经历也是不可复制的。虽然有些励志书很好卖,比如前些年教育孩子成长的书《哈佛女孩刘亦婷》和《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两位作者教育孩子的成功是个性化的,是针对自己孩子的,读过书的家长如果不研究自己的孩子,而机械照搬人家教育孩子的经验无异于邯郸学步,甚至南辕北辙。

孩子和孩子是不一样的,上帝的创造从来不重复,而人类的制造往往总是重复,是抄袭自然,甚至是流水线。

教育如果搞成流水线那就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因为忽视了生命的差别和独一性,强求一律只能是“致命的自负”。谁的成功能够复制呢?虽然唐骏的书《我的成功可以复制》很畅销,但那是由读者对成功人士的羡慕导致的,而羡慕的本质是无知,是信息的不对称。因为成功的因素太多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的成功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坟墓。所以我对教育学和心理学一直没有太多好感,因为对群体研究产生的大概率解决方案放在个体的小概率问题身上经常是无用的,倒是刘铁芳老师说得好:“你就是你的教育学。”


第四,一定要学会自学,尤其是人文性比较强的学科。

杜君立在40岁开始网络写作的时候已经读过许多书,有丰厚的知识积累,他在正式写书之前,认真地进行了写作训练。

他曾经把自己写出来没有出版的文稿发给我,包括历史随笔、长篇小说等有12部,达数百万字,所以,他后来的博客文章受到追捧、图书作品畅销获奖也不是那么偶然的。没有谁可以随随便便成功。冯仑说,成功是熬出来的。成功之前都有许多能量的积累,一举成名背后往往有看不见的艰苦历程。张爱玲说的“出名要趁早”贻害了许多急于出名的年轻人,导致生命的浮躁,不能沉下去。

现在我们许多家长太迷信名师名校,好像只有上了名校,遇到名师才能成才和成功,也才有出头之日。其实,真正的教育往往都是自我教育,外界的教育再好,如果没有回到自身,都是没有用的。真正的知识都是和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梁漱溟先生说过,只有自己求来的学问方是真学问。

孩子可能暂时没有那么优秀,但不代表孩子将来就不能成功。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先生也说:“一个的成功基本上不决定于名师名校,而是决定于你自己。”他说这句话是自己几十年研究思考的结果。

杜君立的成长和成功或许可以作为这句话的注脚。

杜君立作品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个作家的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