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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鸡鸣亮了小月湾的天空。远方的山头上凝聚着橘红的霞,隔着高林看过去,霞斑闪烁,树影婆娑。林子里边是一片小畦,桃树杏树上都挂着绿油油的果子,畦边的花儿鲜美艳丽。再往里边有个小院,朝阳光斑投在地上,像极了被单上的绣花图案。

鸡鸣过后,小月湾又沉入宁静。炊烟起了几道,还在烟囱头儿上袅袅,忽地一声凄厉的呵斥把它们全都惊散了。

“起来!放牛去!”是女人的声音,高亢的音调尖锐刺耳。院子里的是一个细脑袋、粗腰肚的,像是不倒翁一样的女人。她正指着面前的男人疯狂呼喝,呲牙咧嘴,不容抗拒。那男人满头白发,一脸青皮,偶尔抬头瞥一眼胖女人便迅速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应。女人见他这副神情,更加变本加厉。她伸出手去猛推男人的头,疯狂拉扯他的破衫子,嘴里也还在没住声地咒骂着。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两人间有着莫大的仇恨。

邻里们听到动静,都围了上来。“咋了嘛,华?一大早这是咋了?”一个佝偻的老头儿钻出人群,瞅瞅白发老头,张口向女人问着。“林大哥,你是不知道,屋里的牛都还在饿着,这个东西他,他爬起来就知道吃,就是个草包!哪儿像是得了病的?”看着华咬牙切齿的样子,白发老头儿拍拍身上衣衫,兀自起身走开了。“你看你看,都敢这么牛了,得了了他!”华指着他背影,环顾众人,快跳了起来。

老头儿牵着牛走出来时,邻里们已经掂着大碗小碗坐在一起吃上了。他看到小五碗里的玉米糊有些酸菜;兰的碗里是些蒸面,隐约还衬了些肉丝;林儿哥碗里已经空了,正在抽着旱烟,看那脸色,抽得真舒服。他忍不住喉咙发痒,咽下口水,牵着牛走到林哥身边,放下背篓。“林哥,也给俺卷两根儿,山上抽着就不饿了。”他正看着林哥搓烟的当儿,葡挞一声,牛在人们的饭碗前拉了一坨子。

“老险,老险,你快点走吧。”

“你那牛算好了时间来膈应人呐!”

老险瞧瞧他们,莫然一笑,也不搭腔,拿到林哥手里的烟后,牵着牛晃晃答答走了。他爬上一条梁子,往常这儿总有浓密的草木,是个放牛牧羊的好地方。可现在这儿只剩下些残草败枝,显然是不能放在这儿了。他又牵着牛往上面山岭走去,初夏的清晨还十分清凉,露水沾满了他的裤腿,一路鸡皮疙瘩就没消停过。沿路的草叶都被啃过了,他不得不继续往深山里走去,越往里越难走,得不时深深弯下腰才能让背上的背篓通过那些刺丛。

走了良久,老险终于踏上一块麦地。绿油油的麦子长势好极了,已经抽出饱满葱郁的穗子。牛在老险身后重重喘着气,就在麦地里啃了起来。他听到清脆舒服的咀嚼声,一想到自己还空着肚子,气儿就不打一出来,使劲扯着牛走开。那牛只顾吃,哪里理他脾气,脑袋被拉过去了,就再扭过来。他越拽牛绳,牛就越反抗。牛越反抗,他越拽牛绳,一人一牛就这样较起了劲。

拽了几个回合,老险突然眼前一黑,被牛一拽,栽地上了。他爬起身来,眼前一黑,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瘫软,肚子咕咕噜噜叫唤个不停。看着牛还在吃得有味,他不禁开始羡慕这个畜生。索性背篓一丢,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摸出卷烟,放到鼻子边深深地闻了起来。他感到累极了,背上仿佛还出了汗,就滑亮一根火柴,点着了烟。

老险看到了自己年幼时候,兄弟三个一起砍柴放牛,累了就在石板上躺会儿,饿了就扒俩红薯或者玉米烤来吃了。山上还有好多兔子小鸟,设个套就能抓住。解完馋就快活了,和那些大嫂子小妹子唱个曲儿,山上总有一连串儿的笑声,听在耳朵里就跟狗尾巴草挠在心里一样样儿。回到村子,还能跟着林儿哥一块儿学识字儿,大家伙的名儿都是那时候学会写的。啊,那时候就想着,他可真享福,咋就他爹是个郎中呢?再后来费力巴巴给老三娶了媳妇儿。弟兄们都让着她,好吃好喝供着她,粗活累活也没指望她。可没想到是个母夜叉,就跟前几年的财主那样,给人当牲口使。大哥死了,死了也好,可算是不遭罪了。就是那样子太吓人,牙齿错着,脸都扭成了一个麻花。他给大哥钉着寿木,也暗想自个儿老了死了是个啥子样。“乓”一声,砸到了手上,眼一眨,原来烟已经烧到头儿。

定了定神,背篓在旁边,牛却不见了!

他腾起身,抄起背篓,一阵风往前边跑,逢着刺丛就钻进去,没有!换个方向又窜过去,没有!太阳高照,他脸上积满了汗,伸手去擦,看到手上划破的口子正不停地淌血。喉咙也痒得紧,贴了个树叶子一样,他快速喘着气儿,正举起步子要换个地方再找,一口气提不上来,栽地上了。

山里风缓,麦子呼呼啦啦悠闲摇晃着。鸟儿、知了潜藏在树叶深处,用叫声串起了旷野里的生机。耕牛耙田、犬吠羊跃的声音远远传来,为这幽深地方添了一些人烟味儿。

“老险!老险!”尖锐的嗓音格格不入。

太阳照得老险满眼红滴溜溜的光晕,眼珠子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泡一样,咕噜咕噜在眼皮子里游动。山里的声音,他好像全听到了,又觉得仍是一片死寂。早落的叶子总是被盖在最底下,静悄悄坦荡荡地朽完。听到有人呼喊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再也不能留恋那寂灭但舒坦的感觉。睁开眼,刚一开腔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也快给咳出来了。

那女人见他起来,喜上眉梢,停住脚步说了:“老险,好戏,好戏!你在这儿睡的舒坦,估摸着这会儿那王家的婆子都想吃了你的肉!”说完呜呜呜呜嘬嘴嘻笑。

“牛!你看见俺家牛了木?”

话刚掉地,老险竖起眉头,吸足气,猛烈咳了一顿。他见到从自己张大的嘴里飘出一团红色,跟蝴蝶儿飞进花里一般样,落在土里失去了踪迹。

女人见他这模样,快速说了来路上的见闻,匆忙转身往她家田里跑去了。

原来那牛边走边啃,竟跑到刘家凹去了。小月湾后山隔了刘家凹两道梁,走近路也得翻个小山头。老险瞅了瞅方向,背起背篓朝山头的日头走去。还没到地儿,山洼里就回荡着熟悉的骂人声音。他虽然年老,眼神却格外好,循着声音望去,一眼竟瞧到了自家的那头牛,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

两个女人越吵越激烈,牛就在她们身边树上拴着。走了这么远,老险浑身汗透了。近了些,他又怀疑是不是起了风,汗都被吹干,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他越走越慢,把镰刀掏出来握在手里,腰背被背篓压得更加佝偻。他舒展的脸皮皱成了一块麻花,他混沌的眼只露出一条缝儿,他黄泽泽的上牙紧咬着下牙。他觉得自己的一切表现都会让人厌恶,可怜相或许会起一些作用——那母夜叉在这。

“腌臢东西,快给我过来!”华看到了夹着尾巴的老险,聚集的热气冲破了壶盖。

老险站在她面前,手指头搓着手指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鼻息,能感受到小风掀动衣角,却听不清楚母夜叉到底在说些啥。偶尔偷瞥一眼头上的人,也只见她黑脸圆眼,嘴唇子啪唧个不停,倒让人想起来戏台子上的大花脸。

冷面寒枪俏罗成,忠肝义胆岳武穆。唉嗨!多了得的豪杰,也叫奸臣给害死了。老险默默想着戏文里的英雄故事,一股凛然豪气竟油然而生。风烟漫漫,兵马嘶嘶。头通鼓,两通鼓,三通鼓。四通鼓罢,老险睁大两只混沌已久的眼,怒目盯着母夜叉,仿佛定军山上黄汉升盯着夏侯渊,将要杀出致命一刀。战鼓喑喑,暮阳沉沉。偃了旗息了鼓 ,土块打在脚上的痛感无比真实,被揪着的脑袋也止不住地晃动。英雄落幕的悲凉一拥而起,老险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看到了嘴里飘出的一只只蝴蝶儿。它们飞了不远就落到土里,啥也没有了。


华见到老险吐血,看了看周围人们的动静。听到“算了”的声音后,她顺坡下驴,狠狠瞪了老险一眼,自顾自走了。等她走了一截儿,老险也不顾人们的言语,爬起身牵着瘸了腿儿的牛跟着回去了。原来是牛啃吃那家的庄稼,被打伤了腿。

老险看着牛想要卧下,又瘸着站了起来,又卧下,又起来的可怜样子,束手无策。他飞快去割了一背篓草叶,回来时去找了林儿哥。林儿哥接了他爹的班,成了十里八乡的光脚先生。他向他讨了一些外敷药,走两步又折了回去。

“林儿哥,再给俺卷根儿烟,俺跟你说些事儿。”

“啥事儿?”林儿哥慢慢地卷着烟,慢慢问着。

“林哥,我…我…”他“我”不出个成样话来,咳嗽把脸涨得通红,眼巴巴地望着林儿哥。

“你最近先不要吸烟了,肺病养养再说吧。”

“别!”他对一直尊敬的林儿哥吼也似的喊了出来。“林儿哥,多给我卷几根。我还想多吸几天哩!”察觉到了自己的激动,他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哀求。

院子角落的睡鸡突然扑棱扑棱翅膀,就又陷入了沉静。“这鸡!”林儿哥把卷好的烟递给他,回过头去裁纸。

“哥呀,就数你卷的烟吸着美。又解乏,又解饿,又解疼。”老险接着卷烟,深深闻了一息,满脸享受。

“去吸吧!去吸吧!你是就能吸着我的烟吧!”

抽着烟,晃晃悠悠回屋时,路上就剩嘴边的那点亮。月亮像是牛瞪的眼,星星像是被老鹰盯着的小鸡儿。牛眼一直瞪着,小鸡儿一会儿被老鹰抓走一个,一会儿又孵出来一个。癌症能活多久林哥也说不上来,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谁能知道阎王爷的账本子?嘴边那一撮暗黄的微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到了地上。

给牛包扎没那么容易。老险把草料里的枝子全部清理干净了,才倒在牛的面前。在牛专心致志地进食,且不会为剔枝来回动弹时,他快速给它包裹伤口。牛还是吃了疼,屁股一抹,老险就跌了。一坐到地上,他突然感到委屈极了。一天到晚为你忙来忙去,到现在饭还没吃到嘴,你倒好,还这样撞我。他深深叹了口气,起来轻摸着牛的额头,“牛啊牛啊,你真又当俺儿,又当俺爹!”

深夜村子里万籁俱寂,只有老险的咳嗽声和鸣腹声格外清亮。估摸着人们都睡了,他起身到门外。月色如浆,星汉似流。趁着光亮,他摸进了厨房,驾轻就熟地拿到了馍馍。他舀起一瓢水,细细吃着,想咳嗽或者噎住了,就喝口水压压。

剧烈的咳嗽在寂静深夜里太响亮了,老险一把揣起没吃完的馍馍,赶紧夺门而出。走路声!拉栓声!开门声!他与出来查看的华撞个正好,见母夜叉打量了自己一眼就黑下来的脸,准是知道了自己的事儿。

不待母夜叉说话,他还是先一副可怜相,说了:“太饿了,受不了,就,就…”

“就啥?就!就你偷嘴,啊?几十几岁的东西了,还为嘴偷吃,草包货!”母夜叉珠语如炮。“啥活不干,就知道吃,连老三都不如,弟兄仨真没一个成样货!”

老险憋红了脸,他要说些什么,可一直咳嗽个不停。气管里抽筋了一样,出的气儿长些,进的气儿短些,才舒坦一点。

“也不知道你们爹妈咋回事,弄出来你们几个这号玩意儿!生又生不好,教又教不好!”

看着母夜叉恶狠狠的臭脸,老险真想拿镰刀给她嚯嚯来几下。他只能一个劲儿的咳嗽,在皎白的月色下,一只只蝴蝶儿飞来飞去,格外好看。一股热气儿从他胳膊腿儿升上来,冲进了脑子里。“扑通”一下,老险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嘴里哼哧哼哧的还在咳嗽。

华见他这样,更不依不饶。“你接着跟老子装!活脑子就是死活不用在干活上!”

“你起不起来!在外边卧一夜,明天照样要干活!”

“还不滚回去,真当我是二球?”

老险卧着,听骂声越来越远,模模糊糊的人影也飘远了,直到消失。身下的小蝴蝶儿又张开了翅膀,噗噗楞楞飞得不停。弟兄仨,还有林儿哥,在后面蹦跳着追它。大哥跑得最快,他捂着蝴蝶儿,转身对他们喊“快点儿!在这儿!”林哥和老三落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老二。老二对着大哥了喊一声“这就来!”就风也似的跑到了大哥跟前。大哥手张开,俩人从手缝里望进去,蝴蝶儿见了风,钻出手掌,飞得更高更远了。兄弟俩喊着“老三,老三,林哥,林哥。”就继续追着蝴蝶儿远去了。

月亮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太阳已经在东边孕着一丛蝴蝶儿一样的红霞。和风摆送着金柳,婀娜多姿。花儿给煦阳调了色调,更显得娇嫩美艳。鸡鸣得比往常稍晚了一些,村庄里炊烟缭绕,邻犬嬉闹。金红色霞光缓缓亮了起来,穿透枝叶,投下点点斑驳。血淋淋的尸体,一个人寝在舒软的绣花床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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