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40年前,关于勇气的一堂实践课

不到五岁,我便被塞进了母亲“以工代教”的那间小学,整天跟在一群大我好几岁的孩子后面,坐在课室里“打酱油”。

这天,班上突然躁动起来,有人说,公社要放电影了。

一放学,我便冲上学校后面的小丘,急急往公社方向望去。果然,白花花的幕布已经树了起来!我眼前一道光芒闪过,心痒难捱,飞奔闯进母亲的房间。

“妈妈,我告诉你个好事情,公社要放电影了……”

“那谁谁要去看,那谁谁谁也要去看……”

“有新片子呢……”

“我们去看电影吧……”

“一次,就看一次还不行嘛……”

那些我准备好的各种在我看来绝无法推脱的说辞,却只换来母亲淡淡一笑:“不去!”

彼时,母亲正忙着准备她极小心对待的教师资格的函授考试,要背什么“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绝不肯浪费那一晚宝贵时间,也不愿因这种事情分了心。

我渐渐由亢奋跌入绝望,声音越来越低。

不知为何,素来对我极严厉的她,这一次却突然温柔地笑了:“你如果要去,就跟着长青一起去,再一起回来。如果太晚了,去你爸爸那里睡觉也可以,明天早上起早些,自己回来。”

什么意思?她虽然不愿同我一起去,却鼓励我与别人同去?我有些吃惊!

但她的建议听起来是如此的有说服力。长青是她喜爱的学生,家便住在学校附近,已经四年级,与我也极熟的。我父亲在公社中学教书,离放电影的地方似乎也并不远。

我还在心底盘算,下面村子里已经有人在大声呼朋引伴要出发了。我再无法忍耐,“诶”了一声,便一溜烟跑去寻长青了,生怕人家已经动身,也生怕她临时反悔改了主意。


就像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望山跑死马。那公社看起来不过一泡尿路程,事实上却似乎比我想的要远得多。

为了节省时间,长青带着我自学校下面的垄坑中沿着田埂路朝着公社直插了过去。他明显经验老到,除了轻车熟路以外,肩脖上竟还晃悠悠挂了一个手电,以备回来时行路方便,我心底不觉暗暗佩服。

“听说今天有打仗的片子,来的人肯定多。”长青一边猴一般在田埂上跳跃行进,一边指着公社那颗大樟树,“哎呀,晚了晚了,那树上都是人,好位子都被人占了。”

我一抬眼,真的,树杈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点,不觉心中有些莫名懊恼。

“不要紧的,我还晓得一个好地方,肯定冇得人。”长青颇自豪地看我一眼,他这话我虽不甚明白,心中的佩服却不觉又悄悄滋长了几分。

天黑下来之前,我们到了,而电影还没开始,我长舒了一口气。

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人人脸上都挂着笑。

长青带我人群中转了一圈,把我拉至幕布背后一处空地,麻利地折了两个草把子往地上一扔:“就是这里了。”

这便是他口中的“好地方”?以当时浅薄的生活经验,我有些将信将疑。但我已经被他的魅力折服,便随他满心欢喜地坐了下来。

荒地上的人竟然渐渐多了起来,我于是愈发笃定:这确是一个由长青发现的,还不大为人所知的“好地方”。


天终于黑了下来。

我们高仰着头,瞪大眼睛,电影开始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快步行走在一条小巷中,还不时回头紧张地张望。她终于走进了一座亮着灯的大楼,来到了一个房间……

突然,一声巨大无比的惨叫自我们头顶传来,我吓得一哆嗦。抬头一看,大喇叭正挂在我们身旁的电线杆子上,斜斜对着我的耳朵眼。

幕布上“唰”弹出一行字——等等,那中间似乎是个写错了的“杀”?还有,那房号“某04”中的“4”为何是反的,那某怎么看着有点像“2”、又有点像“3”?真奇怪,这片子中的字,我竟一个都不认识。看来我这一年学是白上了,哎!于是我愈发莫名恐慌起来。

警察出来了……慢,那房间里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具尸体。

我日!说好的打仗片呢?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开始杀人了?

扑通扑通……我的小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不敢出声,也再不敢将眼睛停留在银幕之上,于是开始故意东张西望。长青却看得兴高采烈,不时还要评论两句。

渐渐的,我头皮开始发麻,尾脊骨发紧,一股热流在裤裆处徘徊,眼见要喷薄而出——不行,我要回家,回到母亲或者父亲身边去!我心中猛然涌起这个念头,从未有这般强烈。

抬头可以望见父亲教书的中学,依稀亮着几盏灯光。但在灯光与我之间,横亘着一道可恨的黑松林。即便是白日里从那里过,我也是提心吊胆的。因为那黑魆魆的枝叶底下,时常会挂着一个个小小的稻草卷儿,在风中呜咽摇摆。听人说,那里裹着的都是孩子出生时的“胞衣”,挂在高处为的是保佑孩子平安长大。不知为何,我此刻却觉得那树梢上分明有一双双眼睛,正透过黑暗盯紧了我。父亲那里,这时节我绝不敢去了。

“我们回去吧,这片子不好看!”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跟长青提议。我尽可能装出一副无聊的模样,以此来掩盖心底的无助与恐慌。

“你莫急,等一下,打仗的片子还没有开演呢。”也不知是否察觉出我的异常,他迅速拒绝了我。

身后一股凉风吹来,黑暗中藏着的无数不可言说之物似乎正向我围拢。

“我们回去吧,我肚子疼!”又过了几分钟,我再次小心翼翼向长青提议,一边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神色。

“喏,”他在身上摸了摸,不知从何处扯过来一把干草,往身后一处黑乎乎灌木丛一指,“我没带纸。”

我日,哪个是要屙屎?!长青你怕是有点哈里哈气!


天上有月亮。我抬眼看了看来时的垄坑,一条条田埂路水波样闪闪发亮。但是我们的小学校呢?似乎隐没在黑暗的另外一边,全然不见踪影。

“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又等了一阵,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了,只好在那里撒赖,一边轻轻搡他,一边将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

几次三番,长青有些扫兴了:“早晓得,不带你……”

他话没说完,应该是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不愿伤了情面。

“好了好了,这个片子就快完了,打仗片就要来了,看完我们一起回去。”他尽可能耐住性子,好言劝慰我,眼睛却始终停在银幕上不曾移开,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我要走咯!”我站起身,模仿大人买东西时讨价还价的样子,希望能给长青带来一些压力。

“你要走啊?”他竟似乎松了口气,“慢点走,莫跌到田里去了,才刚刚放完水。”

他竟真的让我走?!我突然鼻子有些发酸,颇为自己方才对他的仰慕感到不值。

我终于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我抬脚踢了一脚身下的草把子,缓缓挪动了步子。

“你等一下,”长青突然站了起来。

他想通了?要跟我一起走了?我心中一阵狂喜。

“这个,”长青摘下身上的手电,往我手里一塞,“你拿着!”

我有些失望,突然又有些感动,想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长青又一屁股坐下了,不再看我。

我拧亮手电,开始往回走。


喇叭声渐渐变小,我知道自己离人群已是越来越远,再不敢回头,似乎身后飘着一头猛兽,只要一回头便会被它撕碎。

月亮竟让云层遮住了。

无边的黑暗瞬间向我挤压过来,手电昏黄的光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加快了脚步。

我开始大声歌唱,随之变成了“嗷嗷”嘶喊。

我开始奔跑,想象着像解放军一样“猛打猛冲”,干掉黑暗中的敌人,取得胜利。

我感觉自己的小胸腔变成了一个铁匠铺里的风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火星子从我口中喷出来。

我浑身燥热,手脚却愈见发凉。

不知跑了多久,远远的,依稀能看到小学校的轮廓了。

我心头一震,脚步更快了。

“扑通”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飞了出去。

我倒扎在了水田里,感觉像棵芋头,泥水糊了我一头一脸一嗓子。我没命般翻身爬起,猛啐了一口,嘴里好似有东西在蠕动。

好在水不深,可是我的一只解放鞋陷进泥里摸不见了。手电倒是没丢,不过进水了,再也亮不起来。

我抖抖索索爬上田埂,发现那“罪魁祸首”是不知哪里来的碗口粗细一块牛角石。我将那石头搬了起来,本打算狠狠扔出去,但一触到它那冰冷坚硬的棱角,心中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丝勇气。于是我双手将它托起,圣火般高举在胸前,继续向前奔跑。

田埂上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道是蛇还是其他什么动物,又或许只是我的幻想——我便将脚步跺得尽可能响一些,想要将它们远远吓跑。


学校愈发近了!那是什么?!

山脚下,陡然蹿出来两坨绿幽幽的光芒,在半空中忽左忽右地飘荡。往东看,它在东,往西看,它在西,任你怎么躲,也没法将它躲出眼角。

“妈妈——”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方才积累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勇气突然烟消云散。

我日!那里是一坨坟地,我清晰地记得。那么那两团绿光,一定就是——以我贫瘠的知识与可怕的想象力,我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怎么这么吵?是“灶珠子”?是蛤蟆?还是我的心肝肠子?

为什么嘴巴里腥腥甜甜的?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抖啊抖?

小丘顶上,一长溜黑乎乎的平房,没有一丝光亮,如同一条蠢蠢欲动的长蛇。母亲的房间,在平房的那一边,并不能看见。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断子绝孙的山脚下了,我要死在离母亲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感觉自己要被无边的恐慌彻底压成一坨烂泥巴,一饼臭茶枯,一粒老鼠屎了……

这时,月亮突然出来了!

一条白花花的小路渐渐显现在我面前,如同在慢慢生长,它越过绿光,越过长蛇,通向——母亲的房间,虽然我并不能看见。

我突然抖了一下。紧接着便发现手中一样东西发出微光,是那块绊倒我的石头!我一直举着它,但我竟然快要忘记它的存在?我试着伸展一下手指头,这才发现那石头已经如同生在手指上一般,无法动弹。

管它呢!我的心底,一个声音高叫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那不是什么长蛇,那是一溜破教室!教室的顶头是个破厨房,墙上有个簸箕大马蜂窝,破厨房里有香香的柴火锅巴饭。我不能死!

我突然回了一下头,远远的银幕上光芒闪烁,应该是在放打仗片了。打仗片,好好看,可惜冇看成。茄子格格,一条大河,向我开炮。我不能死!

我极力往小丘顶上望去,竟好似看见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母亲捧着那本深蓝色封皮的破书,坐在桌前念念有词,却时不时抬眼往门口悄悄张望。我他妈不能死!

“我日!”我用尽了生平力气,大吼一声,瞅准了路的方向,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高高端起那块石头,如同祭起一件无敌的法宝,朝着绿光,朝着长蛇,朝着房子,朝着无边的黑暗,呼啸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有些后怕,因为毕竟——我才五岁!

与母亲提起这件事情,早已经拿下中教高级职称的她却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就胆大,我倒不怕!还有,胆子嘛,是练出来的。练到某一天,你就会发现:人生在世,还真冇得那么多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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