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昂扬精神(六)

昂扬精神的文字表达

我们这个系列的名字是《帝国的昂扬精神》,昂扬精神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文字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史记》这种记录历史的书,它的的价值毋庸置疑,那么还有一个载体—汉赋,在那个时代也大放异彩,那么这节课我们就专门来讲讲,昂扬文字的那些事儿。

先讲《史记》,司马迁在史记中给自己设定了一个至高的目标,就是以历史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是为了这个理想,他才忍辱苟活。那么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究天人之际”,这牵扯什么是“天”?或者说,司马迁认为什么是“天”?在《史记•六国年表》中,司马迁记录:秦原本地处边陲,是个其他中原诸国不太看得起的小国,他甚至比野蛮的戎狄没好到哪里去。但从秦献公以后,秦经常凌驾在东方诸国之上,从“德义”的标准看,秦和鲁、卫这些古国相差太远太远了,从军力的标准看,秦也没有比韩赵魏这种新兴的国家强,秦最终得以兼并天下,似乎不是地理或是其他外在条件的原因,只能说是“若天所助”。

从这段话咱们能看出,司马迁认为无法从人事道理解释的就叫天。同时,司马迁也用“岂非天哉”来解释汉高祖的成功,也就是说,汉高祖的成功,同样有着运气的成分在里边。

另外,《史记•伯夷列传》中还写了,伯夷、叔齐这样高气节的人被饿死在了首阳山上。孔子弟子中德行最高的颜渊也一生穷困,刚到40岁就死了。相反的,历史上许多有名的大盗干尽了坏事,却寿终正寝,这些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天可能是公平的吗?

天不公平,所以一定要“究天人之际”。写历史就是要分辨出什么是天决定的,什么是人决定的,颜渊死的早,这就是天决定的。而《春秋》中记载的“弑君三十六人,亡国二十五”绝大部分是“人”决定的,是“人”的错误行为,而导致了灾难。

历史的重点在于彰显“人”,那么叫把“天”的因素排除开。不能因为颜渊的早是就妄下结论“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而是要确切地了解人能为自己决定,也就是为自己负责的是什么?这样的历史教训才有意义。也就是说,做好你自己,剩下的交给天吧!

那么“成一家之言”呢?在司马迁写《史记》之前,没人这么写过历史,太史公的用意是要成为“一家”,也就是说,他要独创一个写历史的派别。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司马派,只不过后来因为司马迁写的实在是太全面了,太好了,所以后世将《史记》定为了正史之首。

纪传体的结构是太史公发明的,后来像《汉书》沿用了纪传体。注意,《春秋》用的是编年体。

史记分本纪、世家、列传,表。本纪以帝王为主,并借此将大致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出来,这是其本身带有编年史的功能,而且在本纪中只列出了刚要事件,在世家和列传中,会有通过人物现的具体细节。表,是历史上变化最动荡最复杂的年代,分项罗列,让人一眼就能掌握各个不同领域中所发生的事件之间的时间关联。此外还有一个结构是书,其它的结构都是以人为主的,相对而言,书是以事为主的叙述。例如“封禅书”,它尤其具有成一家之言的特殊意义,封禅书的开头,表面上先说为什么在历史中会有这么一段特殊的记录,然后罗列了过去封禅的种种状况,但是你仔细读就会发现,封禅明确的以秦始皇为分界,在秦始皇之前与秦始皇之后相比,封禅的概念和做法大不相同。

如果从秦始皇这边看封禅的来历,其实很可疑,封禅不是来自古老的三皇五帝的传统,而是源自秦的一种祭祀,这种祭祀是受到了西戎的习俗影响。说明白点,封禅非但不是像有些人宣称的是古代礼乐制度的最高仪式,反而是东周礼崩乐坏时,秦套用边陲地区的习俗而来的。

不仅如此,在秦始皇手里,封禅又加上了当时流行的方士成仙的概念。所以藏在《史记•封禅书》字里行间的历史考据,结果是封禅事实上与古代圣贤王无关,而是由一西一东两个非中原的迷信系统经过古怪的结合而形成的。

那么到了汉朝呢?汉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就是说他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到了景帝这,“命司官各以岁祠如故”,原来有什么仪式照着做就行,不在这上面费脑子。武帝就不一样了:“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这一句话就体现了汉武帝与文帝景帝的绝然不同。接着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神君,说她不会死,因为她参与过封禅。后来又冒出来李少君,号称自己也不会死,不死的说法对汉武帝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以至于这个骗子死了之后,汉武帝认为她不是死,而是“化去”了。对不死的渴求完全碾压了汉武帝的智商,这简直跟秦始皇一模一样,让几个方士来来回回的骗了好几回,还是不死心。

汉武帝如此相信并期待不死,当然就招来了许多招摇撞骗的人,其中一个是少翁,只听这个名字就猜的到,他看起来很年轻,却自称已经很老了,所以他不仅不会死,还不会老,少翁受汉武帝的赏识,一度被封为文成将军,这个人使得诈计,一是将写了字的纸条为给牛吃,再假装从牛的肚子里找出神谕,但这事儿后来被拆穿了,汉武帝气愤的把他给杀了,但对他欺骗皇帝竟被处死的事却秘而不宣。

再后来有栾大,他骗的汉武帝给他土地将军等官位,还封他为乐通侯,还有人将汉武帝带到海边,又去了蓬莱,这样的骗子,在《史记•封禅书》里列出了一大串。反正,总有胆大的人。

很明显的,“封禅书”仔细记录了汉武帝的这一面,是绝对不可能写在“今上本纪”中的。这样写进去,司马迁是彻底不想活了,所以太史公用了障眼法,写在了“八书”之一的“封禅书”里。并且在开头部分写的再正经不过,先煞有介事的介绍封禅,然后读下去你就会知道,司马迁不但不信,而且明显在告诉读者,这么荒唐的骗局,竟然有人信,还信到了这种程度。这人是谁呢?前有秦始皇,后有汉武帝。

此外,《史记》里还有“平准书”,这里记载了汉武帝的国营制度。在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人,桑弘羊,他是汉武帝的财政部长,这套国营已专卖制度,就是他发明和执行的。这套制度,在经济上压榨百姓,使得百姓痛苦不堪,“平准书”的结尾记录了一句当时流行的话,如果天干旱不下雨的话,杀了桑弘羊就会下雨。可见,桑弘羊当时有多招人恨,同时也反映了汉武帝朝的繁荣和征伐,实际上是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的。

《史记》写成这样,肯定是不能大面积流传的啊。所以,《汉书•司马迁传》记录:“迁既死后,其书稿出”,就是说司马迁死后,在汉宣帝时代,司马迁的外孙才敢正式公开《史记》的内容。

太史公的《史记》有多重要?就是从此之后,后人把他的这套写法主张完全建立起来,记录历史。使得“一家之言”成为了正史。

正史所代表的,是有政治权力决定的单一标准答案,而且他一旦定性了,就会压过其他说法,而一家之言却相信,唯有经由特殊明确的标准进行评断后,历史才有意义,历史学家的责任不仅在于记录,而且还在于对记录进行评断,更重要的是,还必须说明评断的标准,并说服别人接受这样的标准。

太史公的历史学精神的确有一大部分来自《春秋》,承袭了《春秋》,但《春秋》其实比较接近于历史哲学,他们重历史的教训和意义。太史公的巨大贡献就在于,他将这样的历史哲学建立在坚持的历史记录的基础之上。历史不是一堆杂乱的集合,在怎么杂乱之下,内里都有着不可动摇的规律。也就是说,历史会告诉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什么事是可以做,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什么事是该做,什么事是不该做的。

弄清楚这些道德是为标准,才是太史公说的“通古今之变”,也就是以史为鉴。

司马迁敢这么折腾,时代氛围脱不了关系。汉武帝朝最独特的性格就是外放和炫耀,我们从他给自己取名为“太史公”这个称号就能看出来,他也是昂扬和外放的。这种昂扬和夸张的氛围,还成就了汉朝历史上的另一个文学成就,那就是汉赋。

我们知道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代表文类:唐诗,宋词,元曲以及明清的小说,那么,汉赋是什么呢?

上学的时候我们几乎就没学过汉赋。没学过的原因大概有两点,一个是汉赋很有限,作者就那么一二十个;一个是后世的人是基本抱有批评的态度来看待汉赋的。这种文学同民众生活隔得太遥远了,它是贵族化的,是宫廷文学,它非常华丽,却没有活力。但是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不同,不能因为对汉赋的偏见就摒弃汉赋,这违反的文学发展的历史性。那些作家与作品,无论你如何厌恶,在当时都能兴隆的发展起来,就必然有它发展起来的环境,以及有它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那么,少量的读者外加更少量作者,汉赋凭什么成为汉朝的代表性文类呢?“赋”原本是《诗经》风格的一种,即“赋”、“比”、“兴”三种主要风格的一种。

“兴”是自由联想,就是人主观的将原本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比如先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写水鸟的,然后再影射到人的身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比”则是有意识的比喻或比拟:“手如柔荑(手就像柔软而白的茅草嫩芽)”、“肤如凝脂”。

“赋”就是直接了当的描述,铺陈直叙,把人的思想感情和相关的事物直接了当的表达出来,有啥说啥。

战国之后,“赋”逐渐由诗的一种风格变成了一种独立的文体,促成这种变化的一位重要人物是荀子。

荀子写的赋体文章,最有名的是《礼赋》,《礼赋》中说:“爱有大物,非丝非帛,文里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亡,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这段话意思是这里有一样大东西,他不是丝绸,也不是锦帛,却有着和丝帛一般井然的秩序,它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却和太阳月亮一样有照耀天下的功能。活着的人靠它能活得更久,死去的人靠它才能下葬。靠着它,城郭可以变得坚固,军队可以变得强大。人如果能把它掌握的很纯粹,它就能使人一统天下,就算掌握的不够纯粹,也都能使人称霸一方。但如果完全没有它,那国就守不住了。这个东西太神奇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特别来请教大王。”听了他的话,王上说:“这样的东西,只有可能是礼吧。”

荀子的《礼赋》已经具有了后来由汉赋的两项元素,第一项是命题作文,就是先定下来一个题目,你可以用各种方法不同角度来描述它,就像在《礼记》中,荀子用各种形式来描述“礼”这种东西;第二就是用问答的形式来写,比如《礼赋》中,荀子就虚构了一个提问者对王发问,然后由王来回答。

这种形式流传到了西汉被发扬光大,我们先来看看汉初的“赋”。比较有名的是《鹏鸟赋》。鹏鸟是一种形似于猫头鹰的鸟,汉人迷信,认为鹏鸟不吉利,如果它飞到屋子里,说明这个屋子的主人对鸟失去了威胁,也就是说他快要失去作为人的身份了。

“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那这屋子的主人肯定心里隔应啊,于是便问那鹏鸟,什么时候会离去?又会到哪里?鹏鸟不说话,于是“举首奋翼”,就是鹏鸟抬起脑袋忽闪翅膀,用肢体语言来和这个屋主人对话。于是这个屋主人臆测出鹏鸟的答案是:“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当下到下一刻就不再是那么回事儿了,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怎么会有固定的吉凶祸福可言呢?”鹏鸟的意思是一切都在不可预测的变化当中,哪有固定的“命”可言呢?顺应变化,“道”把他们带到哪里就是哪里。

这屋主人真是厉害啊,这么深奥的话都能猜的出来。大家看《鹏鸟赋》是不是跟《礼赋》很像呢?一个是虚构的和王上的对话,一个是虚构了与鹏鸟的交流。鹏鸟是个幌子,贾谊利用鹏鸟,引发了关于“道”、关于“变化”的议论。

我们再来看看枚乘的《七发》。枚乘早年就是吴王刘濞的文学侍从,因两度劝流濞停止叛乱而出名,尤其是第二次,刘濞因不采纳枚乘的建议而导致被杀。从枚乘的职务“文学侍从”就能看出来,此人文学造诣匪浅,事实上枚乘所做的《七发》确实是奠定了汉赋的基础。

在题目上 《七发》并未明确标上“赋”字,但自从《七发》之后,“七”就成了汉赋中最常见也最重要的数字,《七发》之后,有《七激》、《七兴》、《七辩》等,都是用赋体写的文章。

《七发》是用反复问答的形式排了一部话剧,同《鹏鸟赋》相比,它有两个和汉赋更接近的特点。第一,他的文字语气不像《鹏鸟赋》那样平淡,在辞藻已经趋于华美和在形式上趋于夸张了;其次,它不说道理,完全是写事物的,两千多字的长篇说的都是是声色犬马之乐,末尾最后几句突然转折说声色犬马之不如圣贤之言有益。讲了这么多,其实就是给命题作文虚构内容。

现在小学生语文考试有一个考点,就是扩句。应该让孩子读读《七发》,就一句话“声色犬马之乐不如圣贤之言有益”,愣是被枚乘扩出了两千多字,而且还是古文。

《七发》虚构了一个楚太子有疾,而且病得很重的故事。故事讲述了一位从吴到楚的客人前去探望楚太子,楚太子卧病在床,在探望的过程中,这个客人循序渐进地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诱惑,诱惑太子从病榻上下来,但都没有成功,直到最后客人提到了圣贤之言,太子不但起来了,还瞬间出了一身大汗,病也好了。

刚才提到了扩句,简单的形容声音之美的句子,被枚乘括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不但夸张,还极其华丽,而且这种古文几乎无法翻译成白话文,不是意思翻译不出来,而是那么终极华丽的感官意境翻译不出来,换句话说,作者写了这么多,其实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如何说。

看了《七发》,你就会知道,汉赋大幅扩充了中国文字的表达能力。《七发》先是用声音之美来诱惑太子,没成功,接着,这位客人又用美食来诱惑太子,这里我读一段原文,大家来一起感受下,作者笔下的美食意境究竟能华丽到何种程度。

犓(chu)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fan),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fan)之胹(er),芍药之酱。薄耆(qi)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蓝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chuo),如汤沃雪。此天下之至美也……”

怎么样?这要是翻译成白话文,是不是就没有感觉了?最棒的厨师,最珍贵的材料做出了最梦幻的美味,看的我的口水充盈,可惜楚太子依旧没能被打动。

见美乐美食都打动不了太子,客人便从静态享受升级到了动态的飙车了,你没听错,就是飙车。“天下之骏,争千里之逐”。这段原文也非常的精彩,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百度看一下,总之就是最好的马,最好的车,搭配上最好的骑手,将车驾得既快又稳,但是这样的享受太子还是没什么兴趣。

客人不放弃,继续描述了海天盛宴的终极享受,这太子简直是块木头,依然说自己病的太重了,起不来床。客人接着又用打猎冒险和成就感来刺激太子,太子的回答虽然依旧是起不来床,但是他的脸上已经冒出了“英武之气”。

客人一看,再接再厉,说:“如果我帮太子找到和庄周、杨朱、墨翟等有同样智慧和知识的人,来跟你说天下万物精微的道理,你愿意听吗?”这时的太子站起身来回答:“我当然愿意听啊!”而且他瞬间出了一身大汗,身体就痊愈了。这就是声色犬马之乐,不如圣贤之言。” 两千多个字,就是让楚太子给大家做了个榜样:除了圣贤之言,其他都是浮云。

好多人认为这个设计非常的拙劣,哪有人会不爱声色犬马的诱惑,听个圣贤之言就能病好的?反正我初读《七发》的时候就觉得这是糊弄傻子的。但是你细品,其实在读到打猎那段的时候,太子是明显有反应的。客人为什么要一段一段的分项说明呢?就是要展现诱惑太子的整个过程。

《七发》的主旨是夸张的示范、彰显语言文辞有多大的神力。好的文辞,尤其是华丽铺张的文字,甚至是可以治病的。就此,《七发》开启了汉赋特殊的自信与特殊的追求。于是,一些少数在文字运用上具有高度天分的人,就不断地开发、创造新的文字运用效果。用以前没有人用过的字,用以前没有人用过的表达方式,这是汉赋最主要、也是最独特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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