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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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叫过她一声“妈”。

七岁时跟着她来到这个位于豫西南的小镇上,如今,小佳已经二十二岁了。

如果说,小佳七岁之前的世界是黑暗的,那么,七岁之后的世界还是黑暗的。唯一不同的是,这黑暗似乎有了裂缝。但小佳不知道,从裂缝里会不会渗进光。

她和那个男人在很多年前就离婚了,也许是在刚生下小佳之后,也许要再晚一点。具体时间,已经没人知道了。说是离婚,其实在那个年代,结婚根本不需要登记,也没有任何仪式,只是中间媒人一说,男方家里只要出些粮食、几块布就可以讨到媳妇。如果婆家嫌弃媳妇也可以任意地把人赶走,再找个新的。

她当时是趁夜离开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然记不起究竟是哪一个夜晚,但那时小佳睡着的脸,她还记得这样清。

如果有能力带小佳走,我绝不会抛弃她。离开村子后,她常常这样想。

她知道从小失去妈妈会让小佳过得更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把孩子留下,至少还有口吃的,跟着她,可能很快就会饿死。但凡有一点活路,哪一个母亲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呢?

小佳恨她。这么多年了,小佳从不与她亲近,大多时候都是她说话,小佳或许在听,或许没有。明明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母女,却活得像陌生人。

愧疚与悔恨就像野草在她心里疯长。如果当时带着小佳一起走,要饭也好、捡破烂也罢,至少母女俩是在一起的,小佳也不用遭受那七年的痛。接回小佳后,她常常这样想。

她亏欠小佳的太多了,生下小佳之后她就那样狠心地走了,小佳跟着她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没文化不识字,身体不好也干不了重活,只能靠着缝缝补补维持生计,一年到头也吃不了一顿好的。小佳上学的学费都是一年拖一年,欠了一次又一次的。因为穷,小佳在学校不知道看了多少白眼,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小佳只上到五年级就自己偷偷辍学跑到镇上的一家小饭馆里给人刷盘子。她很久之后听人说起才知道。

“咋不想上学了?”

“不想上就是不想上。”

“恁还这么小,不上学能干啥?没有文化啥都干不了,洗盘子能让恁住上楼房还是能吃上肉?俺就是再穷,也得让你上学,上了大学恁才能到大城市里过好日子。”

小佳不想听她絮叨,转身出了家门,继续去洗盘子。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是她太没用了,连给孩子上学的几百块钱都凑不出来。可是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小佳最终也没有回到学校,在阴暗潮湿的洗碗池边过了四年。十六岁时,小佳揣着打工攒下的钱和其他两个姑娘去了省城,临走前给她买了台缝纫机。六年里小佳只回过一次家,身份证到期了得回来重新办一张。她从来没有出过小镇,想去看看孩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小镇是不通车的,想去省城,要先托人捎着到县里,再从县里坐大巴去省城,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巴车呢。镇上打工回来的人说省城又大又漂亮,有很多楼房和汽车,省城里的人啊,生得白净,不像他们乡下的一个个黑得跟被火烤焦了一样。每每听到他们说起省城,她总会想象着那里是一幅什么光景,她的小佳又在做着什么活计。

镇上的小卖部里有一部电话,小佳偶尔会打电话回来,和她说的话依旧没几句,更不会跟她讲省城的事。她在电话这头念叨着镇上发生的事,说西头的李家新添了个孙子,东边王家的姑娘跟外地的小伙子跑了,小佳听了也只是随意应一声,她又说屋里都好让小佳不用操心她,可其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小佳究竟会不会挂念她。说的多了,小佳嫌烦,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只能向同去的女孩打听,才知道小佳在发廊里干活。

小佳二十二岁了,差不多大的女孩们大都嫁了人,有些已经生了孩子。她不想让小佳这么早就结婚,但合适人家的小伙子她又时时留意着。她得给小佳寻一个好人家,绝不能像她一样随便,她想。她家里孩子多,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她是老四。家里穷得没饭吃,弟弟饿得厉害,爹妈也不管男方是哪样得条件,出得起粮食就把她嫁了过去。弟弟才是家里最重要的,她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呢。

年龄大了,再加上长年在昏暗的灯下做活,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使,手上不知道被针扎过多少次了。她想趁着还能看清给小佳做一双绣花鞋,她记得从前每次做了新的绣花鞋,小佳都会立马穿上它跑出去玩。等小佳结婚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值钱玩意能给,只有绣花鞋了,小佳一定会喜欢的吧。

她没想到,鞋还没做好,小佳就回来了,和她一起回的,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是皖北农村的,和小佳都在发廊里打工,比小佳大五岁。平时对小佳很照顾,一来二去小佳就决定要跟他结婚了。在小佳眼里,他就像一束光,和他在一起后,小佳第一次觉得她也是有未来的。

“俺不会同意恁跟他结婚的,死都不会!”

“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呢?你把我生在那种家里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我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还是把我往死里打。那些村民跟我说你妈跑了、女娃就是赔钱货没一点用,七岁之前我是没娘养的,七岁之后我是没爹养的,上学的时候那些小孩指着我的鼻子嘲笑我,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要是有得选我也不想被你生下来啊!”

这是小佳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了,也是第一次她沉默着。她想起小佳七岁时,她偷偷回去只想看一眼小佳就走,但是刚走到屋后头,她就看见有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她试着叫了一声,小佳抬起头,脸上是两个巴掌印,还有满脸的眼泪鼻涕。她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当下就决定一定要把小佳带走。那个该死的男人啊,当年打她就算了,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下得去手。归根结底,还是她对不起小佳,小佳怪她怨她都是应该的。

她想让小佳过好一点,可是眼下这个男的,老实是老实,就是家太远,等小佳嫁过去她们也许就再难相见了,小佳过的好或不好她都不会知道,如果小佳受了欺负,也没人能去为她出头。但她也知道小佳是铁了心要嫁的,她同不同意都是要嫁的。最终,她叹了口气,继续去做那双还没做完的绣花鞋。

小佳走之前绣花鞋终于做好了,她却有些不敢拿出来,怕小佳会嫌弃。

“佳啊,俺给恁做了双绣花鞋,恁结婚的时候穿,排场。”

“我现在已经不穿绣花鞋了。”说着,小佳还是收着装进了包里。

把鞋递给小佳时,她看见小佳的手,白净。

“这个存折恁也带着,结婚得添置点东西,恁留着花,俺老了花不了啥钱。”

小佳推脱着不要,她还是硬塞给了小佳,那里面除了她自己一点点挣的,还有小佳给她的,这些年她都存着就是留着给小佳结婚用。

小佳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他们还要回皖北。

天凉了,她总是觉得提不上劲儿,人老了,没几年活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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