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总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有妈妈。可是,阿蛮却十分不幸福,尽管他也有妈妈,可她总不在身边。年轻的爸爸去世后不久(妈妈说他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憔悴的妈妈便跟随舅舅打工去了。他们家真的很穷。
孩子情绪平静下来后,他想到:即使他的喉咙都哭痛了,妈妈仍然坚持离去——她甚至粗暴地甩开他的手,那只手当时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妈妈看起来竟然十分生气——那么,她要去的地方一定跟爸爸去的一样美丽,估计更美。他有点儿怨妈妈,不带着他一起走。
可是,想到妈妈承诺她将很快回来,而且到时给他买新衣服时,他就又渐渐高兴了。况且,如果跟妈妈一起离开,奶奶便是孤单单一个人。阿蛮是个懂事的孩子。
奶奶是很疼他的,可是奶奶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不能抱他,她不会玩石子,跟她谈话始终不能长久一些,而且每次说的差不多都是那几句。
有一次,奶奶拗他不过,陪他躲猫猫。他很快便发现奶奶在这方面很没天赋。他有些失望,只得常常一个人在园子里玩儿。这是奶奶经营的园子,它像童话里的花园一样漂亮。
夏天的太阳很猛,阳光纯度很高。尽管热辣辣有些刺人,可是园子里比任何时候都热闹。杉树叶子肥肥长长,绿得要滴出油来;向日葵大大圆圆,金黄得如灿烂的笑。奶奶种的各种瓜呀豆呀都拉出长长的藤蔓,它们彼此紧紧抱在一起,给瘦高高的瓜架套上了柔软翠亮的大衣。衣装上不时缀着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花朵。黄瓜花的黄、葫芦花的白、扁豆花的紫、四季豆花的红……丰富极了。
夏天的风也是好样的,凉爽无比。它是十分调皮的家伙,常常不敲柴门,就嘻嘻哈哈地闯进园子,使正在悄悄发呆的花和叶猛地晃荡起来,有的因此害羞地笑了,也有个别嫩小的叶子生气地摇头。风不会在意这些,它突然离去并不能代表它以为不受欢迎而偷偷溜走,它本来就是说来就来说走便走的任性鬼。
阿蛮在园子里看着花叶在他眼前缓缓流动起来,同时风从袖口窜到他的腋下,又直达腰际。他感觉自己的腰上缠着流动的柔软凉快的绸带,自己的身子似乎也流动起来,舒服得要瞌睡,简直舒服极了。
常常在园子里忙碌的奶奶看着这一切,心里暖融融的,她体会到眼前所有都是她辛勤的杰作,很满意。
过了一些日子,瓜架上挂满了各种果实。阿蛮和奶奶是欣喜的,而奶奶也因此不用那么常常照料园子。可是,她却总闲不下来。
她每天背着背篓向松树林慢慢走去,回来时背篓里满满一兜干黄的松毛。阿蛮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生火煮饭的。可他看着厢房堆着的一大屋子松针,他不明白为什么奶奶还不休息,为什么奶奶不像他一样喜欢玩,而且一次也才背那么一小点儿,跟屋子里的相比,少得仿佛没有。
有一次,奶奶放下背篓,从厢房中走出。她看见阿蛮从园子里跑出来,便满面微笑,很高兴的样子。她的确是很高兴的,在孙子面前她常常这样。
“奶奶,你蹲下,蹲下嘛——”
阿蛮当时没想到,奶奶在平地蹲下是十分吃力的,否则,他就不会扯动奶奶的手缠着她,直到她蹲下身才罢休。他清楚地看见奶奶眯眯笑时,额上皱纹间那几颗被挤变形的汗水,像卷干的竹叶夹着的露珠,看起来十分可爱。
阿蛮从奶奶像圆月一样的白发中拈出一根松针:“奶奶,你看,松毛长到你头上去了。”
他叫着跳着跑开,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阿蛮转身问:
“奶奶,为什么你每天都去背松毛?”
“奶奶背松毛当然是要给阿蛮煮饭吃啦。”
“可是已经有那么一堆了,像山高呢。”
“冬天我们还用它烧火取暖。”
“那么一大屋子,还不够?!”
“傻孩子,冬天很冷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奶奶从腰袋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打开,一个小东西出现在手帕中心,它似乎在尝试着逃跑。
阿蛮凑上前来:一只绿莹莹的金龟子。这一下子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急躁地伸手要抓,可是奶奶及时地挪开了。她让他进屋拿线出来。
“肥料袋上的细线。”奶奶补充说。
世界上,金龟子有许许多多种——就像世界上的人们分出许许多多个种族一样——包括职业很不上台面的屎壳郎。生物杂志上说,金龟子是害虫,可是不管怎样,这只绿金龟子是非常非常漂亮的。
它头戴绿色的钢盔,身披绿色的铠甲,应该说防御很坚固。可是它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脖子上忘了装上点什么,从而钢盔与铠甲之间留出了一条细缝。
奶奶就是看准了这点,才用阿蛮拿出的线打上半固定活套,很完美地锁住了它。
阿蛮见奶奶套住“绿甲战士”,很不高兴。奶奶开导他:捆住它的脖子对它没有多大影响,它照样能很好地飞,而只要拽住线头,它又不会跑掉;老天爷把金龟子的脖子留出来,是特意让线能将它套住,从而把它留在小孩身边。这样,你们就可以一起玩。
她还举例说明,牛有笼头,马有马鞍。奶奶讲得很肯定。阿蛮试着让金龟子飞,发现它的确仍然飞得嗡嗡响,心安起来。当他看见金龟子可能是累了,便抓住他的衣服休息时,他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话。
阿蛮是很不调皮的孩子,恰恰相反,他很懂事,很有爱心。他周到地照顾他的金龟子。就在那天晚上,奶奶已经煮好了饭,可总不见阿蛮来吃。平时,他都是很饿的。
“像个饿精灵!”奶奶常常这么多少带有溺爱地形容他。她不像村里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说“饿死鬼”或者“刚刚被饿鬼掏了肚子”。奶奶从不这么说自己的孙子。她认为他是上天的礼物,而不是什么“鬼”;他成为她的孙子一方面是因为她一世又一世行善,更重要的,他的出现是上天对她的慈悲。奶奶出门找她的宝贝,发现他蹲在黄瓜架下。
本来,在奶奶刚开始生火时,阿蛮就感到很饿。这让他想到金龟子一定也该吃饭了。他顾不了自己,想方设法为他的朋友寻觅晚餐。他在园子角落摘了一片玫瑰花瓣,红通通的,可是它并不觉得诱人,尝都不愿尝。后来他又采了一束黄花,再后来他又采了一片绿叶,再后来他又摘了一个茄子。总之,他弄了许多绿金龟可能当作美味的东西,可是金龟子都不屑一顾。
奶奶找到他时,他正蹲在瓜架下,一丝不苟地捣碎黄瓜。
“蛮子,你不吃,也不能糟蹋东西呀!你平常不是挺喜欢的吗!”
奶奶惊讶得接近生气。阿蛮知道她误会了,便坦白真相。她笑着说,又是惊讶:
“傻孩子,金龟子从不吃这个,它只吃清晨的露珠儿。来,我们吃饭去。”
夜里,阿蛮让金龟子抓着他的蚊帐,然后熄灯睡觉。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担心他的朋友饿得受不了。他拉开灯,看见它仍然十分平静,便又放下心来。可是刚关灯不久,他怕金龟子刚好饿到这个时候撑不下去。如果真是这样,情况将很糟糕。他又开灯看看它。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明天早上睡过了头,太阳将把大地上所有的露水吃光,那金龟子就真的遭殃了。再后来,阿蛮进入了真正的梦乡。
阿蛮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带金龟子吃露珠,从此改变了睡懒觉的习惯。这让奶奶也很高兴,因为她之前就常常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一个清晨,这个清晨的空气和许许多多个清晨的一样新鲜。阿蛮蹲在园子边的田埂上,欣赏金龟子抓住稻叶美滋滋地早餐。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无边的稻浪在眼睛正前方滚滚流去。他突然伤心难耐:妈妈这么久了都还没回来。
他很想她。当然不是因为他想吃奶了,也不是他想妈妈抱,更不是他觉得妈妈给他买新衣服兑现她的诺言的时候到了。他想不明白他到底希望妈妈为他做什么,他只是很想念她。其实,他什么都不需要妈妈做,只要她在身边就心满意足,就幸福了。
最近一些时间,阿蛮常常会这样,失落又渴望。可是,他觉得在奶奶身边思念妈妈是很不好的,奶奶知道了会很难过。所以,往往在这种时候,他会带着金龟子躲开奶奶。
天空是很蓝很蓝的,仿佛很远很远;云朵很柔很白,看起来十分近。那一大团白云轻轻地缓缓地移动,一会儿这边的走到前面,一会儿那边的又抢了前,一会儿是这种形状,一会儿变成那般摸样。阿蛮呆呆地看着,觉得它们的妈妈一定就在身边,因为它们是那么活泼、那么开心。
阿蛮的奶奶很多时候也是十分悲伤的。虽然她不会思念她的妈妈——因为她都很老了——但是她却很想念自己的儿女。现在她的儿子(也就是阿蛮的爸爸)已经死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的儿媳却也不在身边。奶奶在想念儿子伤心欲绝时,往往渴望儿媳正呆在她身边。可是她清楚家里很穷,而阿蛮又早该上学,他都六岁多了。当初,妈妈离家挣钱,奶奶当然万分难过,但她从心里也是赞成的。因为眼前的确没有其它选择。
深秋的季节。奶奶的园子不再绿了。所有的藤蔓干枯,叶子萎落,花儿也凋谢;连瓜架全都腐朽,而且以前搭架的光滑的木棒长满黑色的癣瘢。这个童话中花园一般美丽的地方如今显得萧瑟难看。蜜蜂和蝴蝶都飞往其它如意的地方。
晚饭后,阿蛮坐在园子的入口,伤感无依。他开始跟金龟子絮絮叨叨讲话。
“小金龟,你想妈妈吗?”
金龟子抓着他的大拇指,一动不动,好像在瞌睡。莹绿的身体上脖子处伸出一条洁白的细线。
“小金龟,鸟儿们都飞走了,蝴蝶也离去了,你还是也走吧!”
阿蛮心里满是愧疚。他松开绒线活套,站起身,把解放的金龟子用劲地抛向空中。金龟子完全没料到他说做就做,在空中直直地坠落,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它急忙展开坚硬的前翅,随后撑开大大的棕色的薄翼,嗡嗡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最后落在阿蛮的右肩上。这个空中的飞行轨迹像一个漂亮的大问号。金龟子一边沉着有序地收拢翅膀,一边上下摇动两支触角,像在诉说什么。阿蛮十分感动,也有些怜惜。
奶奶已经洗了碗,收拾妥帖。她坐在厨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孙子孤零零一个人玩耍,自己也呆呆地想着心事。奶奶在这个世上活了九十多年,因此她有很多心事要想。心事这个东西有时候让人愉悦,有时候则使人心酸。奶奶那天想的心事就是让她泪流满面的心事。她的许多心事都是这一类的。奶奶的泪水早已不像大姑娘的一样,一滴滴滚圆、饱满、透亮,它们浑浊得如淘米水。泪水流到她的面颊上,像少量的泉水不够濡湿长长的旱沟。
冬天果然是很冷的。奶奶整天在厨房的灶坪里生上火,坐在小凳子上靠着板壁打盹儿。而她从来不会因此忘记及时添上些松毛。奶奶总是把门严实地关着,烟熏得她的眼睛很难受。颤巍巍的双眼总是湿湿的。
阿蛮却喜欢出门玩耍,尽管他的小手冻得通红,甚至还长了冻疮,双脚也没逃掉。满地的白雪像银色的月光,月光舒服地躺在地上,倾听大地的心跳。阿蛮找不到月亮的位置,可它真太不偏心了。所有的山头、所有的沟谷连成晶莹的一片。似乎这个月亮的精力十分旺盛。
奶奶给阿蛮买回蓝色的胶鞋和蓝色的棉手套那天,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在院子里蹦来跳去,真像个漂亮的小仙童。可是下午,奶奶在院子的石级上摔了一跤。看起来并不严重,因为就是脚下打滑,然后跌倒。她站起身时还冲孙儿笑了笑呢。可是,随后她就一病不起了。奶奶浑身发冷,阿蛮给她盖上两层棉絮,也无济于事。阿蛮用废铁锅在屋子里生上火,她仍然不住发抖。一天一天,厢房中的松毛快速地减少,高山塌陷得比想象中快得多。他明白冬天真的需要许许多多松毛。他暗自下定决心:来年不再贪玩,要跟奶奶一起去背松毛。
几天过后,阿蛮在院子里看着棕榈叶上垂下的冰条发呆。他突然发现冰条里有张脸,很像奶奶。
“你奶奶肯定是被冰封冻了,所以怎么着都很冷。”金龟子的说话声把阿蛮惊醒。
“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去掉冰呢?”
“这个……呃……冰肯定该融掉。怎样融掉我就不知道了。唉,蛮子,你看,脚印,肯定是兔子的脚印,跟过去一定能找到兔子。”
阿蛮一边思索着怎样融掉冰,一边顺着脚印的方向走去。雪地上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十分可爱。
那日,就是阿蛮试图给金龟子自由的那天,金龟子在空中画完问号,回到阿蛮的肩上。当它全完收拢翅膀,稍作休息后,突然向阿蛮说开了话:
“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面对阿蛮惊讶的眼神,金龟子有条不紊地向他解释。它说人以外的生物其实是可以跟人交流的,但它们只能跟孩子交流,金龟子承认它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还告诉阿蛮,之前它之所以一直不理他,完全是因为他用线套住它的脖子,对它极不尊敬。虽然事实上这是奶奶做的,但是他居然任由她这样乱来。
“还说什么天经地义,什么我乐意被线套住脖子!天哪!这简直——呃,简直就是胡闹。”金龟子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沧桑的老人,又看了看它有点不高兴的朋友,很真诚地道歉:
“呃,对不住,我不该这样说你奶奶。其实,她心地很善良。”
金龟子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讲话。
“总之,套住脖子,有时候使我的喉咙被勒得生疼,有时候又让我的脖子奇痒,而我又没法挠痒。我好多次试着干咳引起你的注意,不过我相信你是当真没听到。”
阿蛮终于渐渐明白过来,他也表示抱歉。他突然又想到冬天,他向它提议,请它飞走,因为所有能征服天空的生物都走光了。
“我不走,你是个好孩子,对我也很照顾,我要做你的朋友。我们做朋友吧,好不好?”
他们从此成为真正的朋友。当奶奶在远处流泪的时候,这一对彼此接纳的朋友在快乐地聊天。
阿蛮:“你为什么不弄个绿色颈套什么的戴在颈上?这样的话,我奶奶当初就没法——”阿蛮说到这里便住了嘴。
金龟子却毫不在意,它平静地回答:“其实我曾经也这么做过的,可我很快发现——不对劲。你知道,我全身武装到脚趾,要是连脖子也套上个硬东西,那么我无法体会到春风吹拂的感觉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你应该懂的。”
“不懂。”
“为什么不懂?这个都不懂?”
“你被套住了脖子。”
“它这样并不是为了被套住,而是享受春风。”
“可是结果你被套住了。”
“你这个蛮子。”
“算了,小金龟,我们不要吵。我要去安慰奶奶。”
……
话说回来,他们跟着脚印,发现院墙根儿的石头缝里果然缩着一只小兔子。它是那么白,跟雪一样。要不是脚印,他们根本不能发现它。小兔子很小,阿蛮如果不看着金龟子作比较,他简直觉得它比金龟子还小。这只小兔子让阿蛮忘记了奶奶还病着,他几乎很快乐了。
小兔子开始很害怕,身子轻轻发抖。当它小心地在洞里挪动身子,转过头来看清他俩时,它毫不担心了。它甚至主动跟金龟子打了招呼,还向阿蛮笑了笑,虽然笑容仍有些羞涩,但毕竟是信任的笑。
“小兔子,你知道怎样才能融掉冰吗?”金龟子真够朋友,居然没忘记这个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融冰吗?阳光可以,春风也是可以的。是不是很好玩?带我一起,行吗?”
阿蛮向兔子讲述了奶奶的不幸,声明他们不是为了玩。
小兔子听了很伤心。它安慰眼前这对可怜的朋友。后来,它对他们说:“冬天是找不到春风的,不过我妈妈说,小燕子每到冬天都飞去南方,那里应该有春风。据说,它们每次到南方都玩得很快活,而且,心想事成。这是它们旅行回来时说的,我妈妈在一棵枫树下偷听到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过因为奶奶的处境,氛围有些低沉。小兔子该回去了,它怕妈妈着急。
“我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
看着小兔子从一个墙洞里钻出去,阿蛮想起自己的妈妈,他认为妈妈肯定是到南方去了。以前,他想起妈妈去了美丽的地方,过得愉快,心里也就高兴些;可现在奶奶被冻住了,她却还不回来。阿蛮觉得妈妈很不应该,他有些怨她。
第二天,太阳从东边白皑皑的山头冒出来,软绵绵的,像精神不佳。阿蛮扶奶奶到院子里晒太阳,可是奶奶越来越感到寒冷。他只得扶她进屋。奶奶还是不能说话。
“小兔子说的阳光可能是夏天的阳光。”阿蛮猜测。
“我想也是。蛮子,我们带着你奶奶去南方吧,那里有春风。”金龟子建议。
阿蛮想来想去,没有其它办法。他终于做出这个伟大的决定。就像当初妈妈不得不离开他们一样。
过了一天,他们出发了。奶奶躺在牛车上。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棉絮以及所剩不多的松毛。阿蛮穿着蓝色的胶鞋,戴上蓝色的手套。他的白色棉衣的右肩上稳稳躺着金龟子,像颗绿色的肩章。他们在茫茫的雪原上慢慢前行。
就在这天,下午,小兔子来院子找阿蛮与金龟子玩耍。它到院子时,发现了两条黑色的车轮印,还有深深的牛脚印。这些印迹的旁边均匀排列着一行孩子的小脚印,蓝色的,一直延伸向远方。小兔子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它沿着孤单的蓝色的脚印飞奔追去,内心焦急,追了好远好远……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很久很久了。阿蛮、金龟子、还有奶奶,一行再一次翻过一个山岗,进了一个小树林。这里什么树都有,枫树、橡树、松树、柏树、梧桐以及许多灌木。地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蘑菇,红的、白的、乌青的、黄的、棕色的……色彩斑斓。站在林子的边缘向外望去,满山遍野都是绿色。土墩上高高地支出山百合,小路边散开着杜鹃。到处都有鸟窝,小鸟穿来穿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多么像美丽的春天呀!
一阵风吹来,暖融融的。春风!春天!到了!终于找到春天了!他们到南方了!阿蛮兴奋地意识到这点。他跑到奶奶身边——可是,奶奶躺在车上,已经死了。她的脸颊还是暖的,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阿蛮的奶奶在寻找春天的终点上、到达南方的时候去世了。他的内心没有巨大的悲痛,却缠绕着绵长的忧伤。奶奶也是去了那很美很美的地方了吧?
附记:
许多年后,有一天,阿蛮突然意识到:那时那刻,他带着奶奶到达南方的时候,他的家乡、奶奶的园子或许也是人间四月。
如今,阿蛮当了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生活不好也不坏。他已经长大了,人们都叫他吴老师。吴老师向小学生们讲起他童年的故事,他的妈妈跟他的奶奶。讲到他的妈妈时,他有一些隐瞒。其实,当初他的妈妈外出打工没多久,在一个黑色的夜晚,过斑马线时,被一辆重型货车撞倒。妈妈被夺走生命,司机赔了一笔钱。阿蛮靠这笔钱成了吴老师。吴老师讲妈妈时,并没有讲她惨遭横祸的真相。
这个故事吴老师讲过很多遍,对每一届新学生都讲。但是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从来没提过金龟子跟小白兔。其实,说句公道话,并不是他不愿提及曾经的朋友们,他也不是有意要背弃友情。他根本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已经长大了。每个大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记不住类似这样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金龟子当初说得对,它们只能跟孩子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