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書評:《使女的故事》、《莫失莫忘》

近幾個月讀到幾本反烏托邦小說:有經典之作《動物農場》(喬治·奧威爾)、《美麗新世界》(阿道斯·赫胥黎),也有當代的作品,如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使女的故事》及諾貝爾獎得主石黑一雄的《莫失莫忘》。

前二者既有託寓形式下對「太陽底下無新事」政治手段的調笑諷刺,也有對個體意志,符號世界,大眾傳媒,消費主義,人口過剩,娛樂致死等議題的反思,這些著作已有沉甸甸的論述作為引據,展示預言何以步步逼進現實。

而在某些極端主义返潮、道德淪喪、環境污染、生育率持續降低、生物科技發展近乎失控的今日,後兩部作品更顯得貼近我們的生活。


《使女的故事》: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曾真實地發生過


作為一部「未來小說」,《使女的故事》的背景設定在未來的美國,一個名為「雅各之子」的原教旨基督徒組織掌權之後廢除了憲法,建造了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名為基列國。作為這個國家中為數不多能夠生育的女性之一,小說主人公被分配到沒有後代的大主教家庭,為他們生育子嗣。和這個國家裡的其他女性一樣,她沒有行動的自由,被剝奪了財產、工作和閱讀的權利。她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人類相互敵視、等級分化、肆意殺戮,然而女性並非是這場浩劫中唯一被壓迫的對象,每個人都是這個荒誕的世界裡的受害者。

小說作者瑪格麗特曾說:「這本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曾真實地發生過。」作者給出的思考是,人類文明真的是線性的、理性的向前發展著的嗎?還是本質上,它是一種倒退?隨手摘錄下一個耐人尋味且富有詩意的句子:

「為什麼夜晚不像黎明要用降落而不是升起。如果你在黃昏時分眺望東方。夜色從地平線升起,向天空延伸,像烏雲籠罩下黑色的太陽。」

看過《使女的故事》後,我給了不算高的評分,純粹是因為個人閱讀體驗的關係:因為之前陸陸續續的看過一些劇集的片段,腦海裡已經有太多先入為主的畫面,小主人公瓊的扮演者形象揮之不去,阻礙了想像力的展開,又或是零零散散瑣碎的女性敘事和回憶穿插,千絲萬縷的時間線,看的暈頭轉向,只好草草讀完作罷。

客觀來說,不得不承認作者寫作技法上的高超,也是充滿實驗性的筆法。當然,一部好的小說不因個人的閱讀體驗來評判。實際上越難讀的書更能展示其內容的複雜性與豐富性,如今回頭想起,確也有很多內容值得探討——如在那個等級分明絕對服從的權利機制中,一切都不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人的適應性可以將眼前發生的事變得習以為常。

「所謂正常,麗迪亞嬤嬤說,就是習慣成自然的東西。眼下對你們來說,這一切可能顯得有些不太正常,但過上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習以為常,多見不怪了。」

以及扼殺女性的身體和自由之後,男性就會是最終的受益者嗎?在他們親手構建起的晦暗國度裡,人類自身也一步步走向異化。




《莫失莫忘》:痛感與美感並存


其實我更想談談另外一本,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反烏托邦科幻小說《莫失莫忘》。

故事講述的是在五六十年代,一個名為黑爾捨姆學校中,凱西、露絲和湯米三個好朋友一起成長,渡過了悠然漫長的校園生活,他們被教導「潔身自愛」,鼓勵藝術創作,學習詩歌、音樂、繪畫。然而,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中,卻與現實/外部世界有著諸多割裂——那些從「外面」帶來被學生們細心收集、視若珍寶的物品,是一些過期的雜誌、淘汰的文具盒、舊磁帶、學生之間流傳著「越界」便會付出慘重代價的傳言、「外面」的人對待學生的態度即害怕又厭惡…敘述人記憶中的碎片勾連出黑爾姆舍不是一間普通的校舍。而校長、導師甚至學生自己的日常言語中,也在試圖隱藏某些無法言明秘密,吸引讀者尋找真相。

這些學生是隨著醫學進步被培育出來的克隆人。他們的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向「真正地」人類捐出器官。於是你明白那些無法言說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就好像去探望一個時日不多的癌症晚期病人。你問他胃口怎麼樣,誇他精神看起來不錯啊,他關心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可是大家都不提那個心知肚明的問題。」(引自豆瓣短評:超音速小妞)

小說讀到這裡,即拋出第一個思考:當你出生的那一刻,你的命運就被打上了烙印,你就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為什麼而活,這時,你要怎麼活?本以為情節會按照這個模式繼續延展下去。然而不是。故事裡的每一個人都異常溫順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們從未想過逃跑,反抗或是自殺。如譯後記中說的那樣:「凱西是一個出色的護理員,湯米很為自己是一個不錯的捐獻者感到自豪,即便是最不服輸的露絲,也盡職盡責地完成了捐獻者的宿命……他們不質疑被剝奪的人生,不反抗生來的宿命。」也許這便是他們在出廠時就被既定的設置吧!

湯米筆下的動物,擱淺的船隻,掛在鐵絲網上胡亂翻飛的垃圾袋,是小說多次出現的意象。喻示克隆人被創造,被使用,被丟棄的悲劇結局,他們象徵了人類社會的畸零人,游離在制度規則權力的邊緣。

露絲尋找原型失敗之後憤恨地說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是從廢柴複製來的。吸毒的、賣淫的、酗酒的、流浪漢、也許還有罪犯,只要不是變態就行。這才是我們的來源。我們都知道,為什麼不明說出來?」可即便說出來又怎樣呢?他們有力量反抗嗎?服從,是編寫在基因裏的密碼。以克隆人反觀人類,石黑一雄正是寫出了人類面對命運的無力感。

除此之外,黑爾捨姆與其它克隆人培育中心不同的是,克隆人們被鼓勵創作,他們的作品會被定期送去一個叫「藝廊」的地方。因此,黑爾捨姆有這樣的傳言:收集人通過藝術品判定克隆人是否擁有人類「品格」。如果有一對克隆人情侶真心相愛,他們可以以「作品」為證,申請「延期」捐獻。注意,不是停止捐獻,而是延期。用延期還來兩到三年的時間和自己心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此的荒誕的傳言,卑微的請求,就像是出自一個孩童之口,而克隆人卻原因相信。諷刺的是,簡單、純真正是他們與「人類」最為不同的地方。

湯米經常會控制不住對情緒大發脾氣,露絲嫉妒心強又愛裝腔作勢,但克制、聽話、溫順才是他們性格的底色,刻在基因中的本能。就像某種是羊一般溫順的動物。

當然,傳言不會是真。露絲在生命終結之前千方百計拿到夫人的地址,湯米從成百上千的作品中精心挑選畫作,凱西鼓起小心翼翼詢問夫人可否申請延期:這段對話中,「對不起」「我們無意冒犯」「不是來給您找麻煩的」「很抱歉」是他們最多使用的詞彙。事實是 ,他們只是黑爾捨姆用來證明克隆人是否擁有靈魂的實驗。

「世人已經開始相信癌症可以治癒,你怎能期望這樣一個世界,去收回這種治療方法,重回黑暗時代?」面對凱西卑微的垂詢,校長如此回應。

其實故事中人類對於克隆人的態度,就如當下人類對於動物的態度。即便知道它們擁有感情又怎麼様呢?我們真的關心嗎?在乎嗎?食物、皮料、動物實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真實的發生著。較真起來,書中探討并不止於科技發展中的倫理問題,也表現了人性的複雜底色。

最後,本書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作家石黑一雄充滿東方氣質的筆觸。大量的留白,即溫潤又克制,閱讀過程中,痛感與美感並存。無疑是今年以來,我讀到的最喜歡的一本書。

和《使女的故事》一樣,小說曾被改編成影視《Never let me go》,2010年上映之後便斬獲眾多獎項。讀完書後回頭再看,改的很好,修正了我對黑爾捨姆的想像(之前把它想的太過現代)。敘事節奏充分體現了小說的精髓,克制的表演,大量的留白,充滿指涉性的盡頭,影片色調和配樂共同烘托出故事整體低沉陰鬱地氣質。

最難忘的是露絲最後一次捐獻,器官被熟練地切除、拿走,心跳停止,醫生冷靜地一一關掉儀器,接著是手術室里的燈,最後,留下一巨無用的身體。就像丟掉一件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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