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秘闻录》系列小说之《你的风雨桥》

《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十六、 杨立荣

杨玉安最终打听到了那位老人的住处,就在隔壁县坝安场乡的云岭寨。老人名叫杨立荣,坝安场的人们提起来他来,莫不点头称道,说他是坝安场的福星、土地爷,谁家小孩夜哭、高烧、中风歪嘴斜眼,或者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只要请老杨来跳傩堂戏,必会无恙。关于老杨的种种传奇还有很多,玉安听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与杨立荣一定有说不清的缘分。

天擦黑的时候,他赶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寨子,应该就是云岭了。这寨子背靠浓密的树丛,山头尖立,夕阳余晖下,有淡淡的红色雾霭萦绕,成片的杜鹃花含苞待放,很是美观。玉安无暇顾及眼前的风景,看到山坡上的瓦房,玉安加快了脚步。

寨子里的人过日子多节省,天黑了,几乎没有上灯的人家。镰刀状的弯月挂在西天,星星开始跳跃。玉安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阿婆,见是生人,就打开昏黄的电灯。玉安向她打听杨立荣家的住处,阿婆的神色立刻恭敬起来,说这还不是云岭,老杨家住的云岭寨还要远点,要翻过眼前这个山头,穿一片密林,看到树林边上有人家,就是杨立荣家了。玉安谢过阿婆,跟她借了一盏马灯,一把镰刀,顺着小路穿进林间。

夜间在密林行路,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危险在哪里,走夜路的人自然晓得。本来玉安住一晚再山上也不碍事,但那种奇怪的心理驱使他还是决定去找杨立荣,虽已是近于立夏时节,松林里却阴冷潮湿,无边的黑暗如同一只巨兽,将马灯微弱的光线吞没。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各个角落不同方向传出,以往跟春生抬滑竿也多踏石阶走梵净山的夜路,但那般感觉与现在全然不同。玉安走得口渴了,就找打当地人在石崖下挖的简易井,喝两口水,然后随手扯根草打个结子放在井边,叫做买水钱,这是当地的习俗。不大的山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翻过去,山那头下山的路略微宽展了些,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灯光,玉安心头一喜,加紧了步伐。

山里人待人热情,再加之都是同姓同族本家,玉安得到了杨立荣老伴的招待,洗了脸,热好的汤菜就端了上来。杨立荣没在屋,去隔山寨子里走亲戚去了,还要晚点才回来,玉安并未说明自己的来意,只是说有事相求。

近午夜的时候,门外有咳嗽的声音传来,刚才对玉安狂吠的两只土狗,发出小孩子般的咕咕声,是杨立荣回来了。玉安赶忙起身,杨立荣一进屋,玉安迎上去,说:“伯伯,你回来了。”

杨立荣看是个生人,口音也有一点点不同,就问他是从哪里来,来做什么?玉安答道:

“前段时间在锦江西码头的市场上,看到公牛发颠,要伤人,是伯伯出手镇住了公牛,我佩服伯伯的法力,今天特地来看看你。”

“有事要我办吗?”老杨没有正面说那件事,而是直直地问玉安。

“是这样,伯伯。我小的时候看到过一场傩堂戏,后来这些年,经常做梦要梦到这回事,好像我都披红挂绿在跳戏,只要做过这样的梦,第二天就少有精神做活路,我觉得傩堂戏就像是我命里注定的东西,逃也逃不脱,自从看到你的法力,我就决心来找你,求你用法术解解我心里的这个结子。”

“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说吧。”杨立荣讲完这话,竟没有任何表情,径自到东厢房睡觉去了。他老伴看玉安发呆,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老头不大爱说话哩,床我铺好了,你先睡吧。

玉安躺在竹床上,熏蚊子的艾草烟子钻入他的鼻孔、眼睛,让他异常清醒,翻来侧去没法入睡,虽说隔着中间的堂屋,倒是听到了杨立荣的撼若惊雷的呼噜声。刚刚跟他老伴聊天,了解到了这样一些情况:杨立荣兄弟两个,还有个弟弟叫杨立德,他家本来居住在离这里还有三十多里路的燕子坳,也是在坡上,寨子里只有杨姓的二十多户人家,后来,寨子里赖以存活的小溪干到断流,没有了水源,遇到天旱,只能靠积攒雨水过日子,几年下来,族人的牙齿几乎全都坏掉,十几岁的娃娃都开始掉牙,政府派人来动员他们搬出去到靠近水源的地方扎寨,但是迟迟动员不起来,新寨子的选址也一直没有眉目,后来族人商议,决定各家自行搬离,杨立荣和几户人家搬到了现在这个叫做云岭的坡上,但是他弟弟杨立德却终究不肯搬出来,现在的燕子坳,也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今天白日里,杨立荣正是去燕子坳帮助弟弟家下包谷种,明天还要去帮他再砍点柴火,杨立德小时候小儿麻痹症致残了双脚,路都走不稳当,更不用说干重活粗活了,好在有个还算能干的女人帮他料理家里,这女人一只脚跛了,神经也有错乱,经常颠颠倒倒,有时在田里干活,突然就抓乱自己的头发,在田里又哭又闹,还经常把衣服脱个精光,赤条条地在山上乱跑,清醒的时候,没有一句话说,一瘸一拐拼命下地干活,他们的日子非常艰难,生活常常靠杨立荣来接济。

玉安大致了解了这一家人的情况,决心来帮帮杨立荣,为他弟弟干点活。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就悄悄出门,奔燕子坳去了。

燕子坳近乎于荒废,晨曦中,进入视线的全是倒塌的木房子与碎瓦,只有几幢房屋还立在废墟之中,其中有一户屋顶上盖着旧茅草,门前堆着死柴烂草,一看就知道户主不是在过日子,而是在将就生活,这里正是杨立德的家。

玉安喊了几声,寨子里的鸡和狗便立刻乱叫起来。杨立德开门了,他看上去比哥哥还要苍老,蹒跚着来跟玉安对答。

玉安说是杨立荣喊我来帮你们砍点柴火,你拿镰刀给我吧。杨立德也是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言语,转身进屋提了把镰刀给玉安,径直回头关上了门,玉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操起镰刀入了屋后的林子。

太阳露头的时候,玉安已经背起一捆扎实的柴火走下来,杨立德就在门头等着他,看到走过来,就赶紧端了一碗水,摇摇晃晃迎上来。玉安接过水刚喝一口,突然看到门口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一看到玉安,尖叫一声,一摇一拐飞也似地奔到后头林子里去了,玉安一下子愣住了。杨立德淡淡地说:“我婆娘,见不得人,脑壳有点散,不用理她。”

第二捆柴火背下来时,杨立荣赶来了,看到这情形,赶紧叫玉安停手。

“小伙子,我们又没啥子关系的,我受不起你的好意。”

“伯伯,就算是过路人,也有颗帮助人的好心,砍点柴火也累不着我,不用见外,何况翻起族谱来,我们都还是同宗同脉呢。”

“好,你帮我忙,我也不能不帮你,你说吧,昨天你提的事。”

玉安见时机合适,“扑通”跪倒在地上,纳头便拜。

“师父,请收我做你徒弟,我要学法术,学傩戏。”

不料杨立荣听到这话后,没有任何言语,扭头就走。玉安见状,也没有去追赶,只是跪在地上不起来。

直到杨立荣的身影转过山洼,穿进了松林不见了,玉安还是跪着,杨立德来搀他起来。

“孩子,怕你还不知道,这傩法也有很多派种,都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我老父亲就是很厉害的傩技师,传下来给了我哥子,我就没学,你跟我们也没有亲缘关系,他是不会答应你的。”

玉安没有说话,起身拿起镰刀,又返回到林中去砍柴。

一天下来,杨立德门前就竖立起了十多捆柴,杨立德搞了点熏制的野山羊肉,取出包谷烧来犒劳玉安,玉安也不推辞,洗把脸,准备来喝酒。这时,早晨跑出去的疯女人跑回来了,杨立德一见她就骂起来:“杂种,你倒是记得回来找东西吃。”疯女人没理他,直挺挺地走到玉安跟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来,杨立德见状,过来拉她去洗脸。

天色暗下来了,天空依旧布满星星,镰刀弯月被淡淡的云遮住,变得迷离起来。晚上玉安就休息在这茅草房的侧间,睡在堆了些苞谷杂粮的地上,屋后有青蛙夜虫松林轻风的音乐会,这里比起云岭来,就更显偏僻寂寥了。玉安睡不着,蚊虫的叮咬让他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加凌乱,回头想想自己的命运,想想从祖辈开始就历经漂泊的家庭,女子今年已经满八岁了,上了小学的她,聪明可爱,儿子也已经三岁了,儿女双全,老父健在,也算是一个稳定的家庭了。自己因为没有读书,到现在还是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人们以能进入国家单位为最大光荣,哪怕在单位上只是个清洁员,也是人们羡慕的对象,而自己,什么也不是,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人家倒也罢了,世代耕种,有屋有田,倒也踏实,可偏偏也不是,到现在没什么田土,也不会耕种。祖孙三代都经历了在外人看来离奇可笑的故事,这辈子,这地方,这山,这水,这人,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吗?还有另外的一种生活可以重新来过吗?

玉安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虽然轻巧,但是听得出有人站在门口无疑。他猛地一下坐起来,对于夜半三更站在门口的人,唯一要做的就是戒备,摸摸周围,恰好有把镰刀,就紧紧地握在手里,等着门口要出现的状况。门栓被轻轻地拨开了,玉安手心里出了汗,看到一个脑袋在门口晃动时,他屏住了呼吸,来人一侧身进入房间,打开了随身带来的手电筒,直射在玉安脸上。

玉安被灯光晃花了眼,正要举起镰刀,不想来人压着嗓子喊了一声:“书庆,孩子们都睡了吗?”

玉安如遭当头一棒,在这深山茅屋中,如何会有人喊他父亲的名字。他立刻跳起来,将镰刀横在胸口,问来人到底是谁。

适应了光线,他才看清,这人正是杨立德的疯老伴,素未谋面,她怎么能知道父亲杨书庆这个名字,她又为何问孩子们都睡了没,莫非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通灵的人,有鬼魂附体?玉安想到这里,变得超乎激动起来,他此行来,就是要寻找稀奇古怪的事,这事还不用找,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他答道:

“孩子们都睡了,你也去睡吧。”

“你骗我,咱们的孩子,明明是被龙王爷给吃掉了。”

一听这话,玉安马上明白,他死去的妈的魂魄上了这女人的身。他吓了一大跳,但是忍不住继续问:

“你这样丢下我们父子两人自己先去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现在已经有孙子有孙女了,改天你去看看他们呀。”

不料这疯女人听到这一句话,竟然立刻疯癫起来,在屋子里放开嗓子嚎啕大哭,玉安呆呆地不知所措。

杨立德赶过来了,顺手就给了女人一巴掌。

“半夜三更,吼丧啊?你把人家吓坏了!”

女人立刻停止了哭泣,扭头出去了。杨立德赶紧打圆场,说我家婆娘经常神志不清,晚上都要乱跑,你把门关好,小心被她吓到。

玉安躺了下来,刚才的一幕太突然了,他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难道她妈妈的灵魂真的到这里来了?还是……

忽然,从他脑中依稀浮起一些往事,母亲死的那年,他才六岁,到现在已经不大记得起母亲的样子,但是母亲一瘸一拐的形象,母亲的声音,他却还能记得,刚才进来的女人,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多像自己死去的母亲,莫不是母亲没有死?

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母亲当年投河自尽,人们找遍了锦江沿线,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是不是当时她就没有跳河,悄悄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她又是如何跑进这深山跟这瘸子过日子?玉安思来想去,决定第二天从杨立德嘴里套些话。

第二天一早,疯女人又跑了。杨立德招呼他吃苞米粥,说他哥立荣应该会来,玉安一边吃粥,一边试探着问杨立德。

“杨叔叔,孃孃她昨晚吓到我了。”

杨立德哈哈一笑,有点脸红。“这婆娘,我有时候是管不到她,寨子里现在很少有外人来,昨天一看到你,就吓坏了,晚上跑去发疯,实在对不住。”

“孃孃她是怎么成这样的?”

“一直就是。”杨立德听玉安这样问,立刻就变了语气。

玉安看到了杨立德的脸色,就没有再追问。

果然,没过多久,杨立荣就来了,看到玉安打的柴火,摇了摇头。

“我说小伙子,你这好意我可是还不起呀。”

“伯伯说哪里话,做这点事,出点汗水,不算什么,今天我就先回去了,隔个把月我再来帮他砍柴。”

杨立荣愣了一下,说道:“这样吧,先去我家,我有话跟你说。”

一路无话,到家后,他吩咐老伴煮饭,炒两个菜。

酒满上后,杨立荣说话了。

“你的诚心我是看到的,你这个小伙子也算是不错,我无儿无女断了后,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不敢坏了规矩传给外人,我打算好了,没有后人也是天意,我半点没有能力对抗老天爷的安排,到我蹬腿的时候,将这些傩技带进棺材算了。”

他喝一大口烧酒,皱皱眉。

“其实我也不怕讲出来,我儿子要是还活着,比你年岁都要大点点。”

他老伴看扯到了这个话题,马上就说老杨,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唉,我这心里难受哇,憋屈了这么多年,找哪个说去。七几年那阵子,到处闹的乱哄哄,我也受到牵连,被打成是神棍坏分子。我那儿子正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不服气,找人为我讨公道,被抓了起来,也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过了两年回家后,硬生生从一个棒小伙消瘦成一把骨头,我采遍了能用的草药来治他,可惜,孩子最终病倒了,死的时候一声都没喊,什么也没说,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我这一辈子忘不了他的样子。”

杨立荣说到这里,又猛地喝口酒,老伴在一旁用衣襟拭泪。

玉安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会儿,问到:

“立德叔家也没有孩子吗?”

“也没有,他小时候害病,成了那个样子,做不得活路,没人会给他做媳妇,我们一直带着他过活,很艰难。多年前,我去锦江,那时候动乱还没结束,但是没有以前那样乱咬人了。去办了点事回来的路上,在山洼里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披头散发,蹲在石头上,当时吓了我一大跳,过去看,才看到这女子眼睛是呆的,问话也不答。我就前边走了,不料这女人后脚就跟着我,我走快她走快,我走慢,她也慢慢地走,我想坏了,莫不是碰到什么邪门的东西了,我边走边念咒语,没起作用,这女的还真一路跟到燕子坳。我婆娘看她半天,说这不肯定是个走失迷的女子,先给她口饭吃吧,女人饿坏了,吃东西差点噎死,我们暂时收留了她。我也四处打听是谁家女子走失迷了,穿破烂的衣服,也不说话,脑壳还有一点点问题。结果是,两年下来也没有人来认领。这倒好,这女子不说话,一只脚夜有点瘸,但是不吃白食,总是要帮我们干点活。我寻思反正没人要,干脆就给我弟弟成个家算了。他们也怀有孩子的,可是这女人怀不住,怀起的孩子全都流产了,怕她出人命,后来就没有再敢让她怀孩子了,到现在,我们全无子嗣,这一脉的香火,到我这里,没了。”

说者无意,可听的人却暗自吃了一惊,玉安得头嗡嗡地大了起来。莫非中了他的猜想,他的亲娘没有死,活在燕子坳的那个疯女人,正是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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