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大柳树的悲歌


01:

八一村里,正在筹备特色酒宴,宴请归来的华侨王德先生。他年轻时在八一村遇难,后跨洋过海,发了大财,现在要回到八一村来投资开发。

村长肖德九盼富心切,鼓动全村人说:“要穷、要富在此一举。大家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让王德先生吃得满意,吃得永生不忘,永远留在我们八一村。”

肖德九今年40岁,他上任几年来,得出的经验就是酒杯敲章,筷子签字。要做成一件事,全仰一个“吃”字。这次王德先生要光临,他想王德先生是南洋富商,什么没见识过?这次宴请,决定在村里举办,要把宾馆饭店宴席上没有的,名厨大师想不到菜肴端出来充分显示出八一村的感情!

土厨师刘汉三,胸有成竹地说:“村长,这次宴请,狗肉不可少!”

肖德九连连点头。可是前几年村里出现了狂犬病,为了预防狂犬病,四村八里的狗已宰尽杀绝。村里只有养鱼专业户马老六为了鱼塘防偷防盗,经过村里乡里层层审批,才养了条狗。“杀!”肖德九当机立断,大步流星地往村南养鱼塘走去。

“汪汪、汪汪汪。”一条大黑狗向他吠叫着扑来。肖德九猛醒已走近马老六的养鱼塘了。

“老黑,喔罗罗罗......”一阵声音传来,黑狗顿时吠声停了,摇摇尾巴,在肖德九脚边转了一圈,领着他来到鱼塘边的小屋。马老六迎出来见是肖德九,就问:“村长,要多少鱼呀?”

村长摆摆手,亲热地对马老六说:“老六,村里要发了,南洋归来的大老板要到村里来投资开发了。”

“真的?”马老六高兴地说:“这下我们八一村可有指望了。”

肖德九拍拍马老六的肩膀说:“老六,过几天大老板王德先生要光临我们八一村了,这可要大家共同努力啊!”

马老六拍拍胸脯说:“村长,要什么鱼,尽管来拿。”

肖德九摇摇头说:“老六,南洋大老板什么鱼没吃过?这次来,要吃狗肉呢。”

“啥?”马老六触电般地惊叫起来,承包鱼塘几年来,他日夜守着鱼塘,伤风咳嗽,全靠身边这条黑狗照料。躺在床上,只要做个手势,黑狗心领神会,衣服鞋子,都会叼到手边。被子掉了,狗会拉上床来盖好。寒来暑往,自己在小屋里躺着,狗却在鱼塘的堤坝上守着。去年,狂风暴雨,马老六跌进鱼塘里,眼看要一命呜呼了,是黑狗扑进水中,硬用一张嘴,把马老六拖上堤坝。每次卖了鱼,马老六总是要买些肉给黑狗吃。有黑狗在,马老六守着鱼塘心里踏踏实实的。马老六已经和黑狗相依为命了。这时他忍不住叫起来:“村长,我可不能没有狗呀!”

肖德九有些不高兴了:“老六,你是明白人,怎么说起糊涂话?”

马老六指指胸口:“村长,我心里明白着呢,凭天地良心,老黑等于我的半个儿子!”

“把狗当儿子,笑话!”肖德九生气了。“老六,当初多少人要承包鱼塘,村里选中你,就是因为你为集体出力多,谁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为了一条狗,竟不顾集体的利益。王德先生来了,大片土地开发了,你这鱼塘也没有了,这狗还会容许你养吗?”

马老六眼泪哗哗地哀求着:“村长,老黑救过我的命,你高抬贵手,饶它一命吧!”

肖德九刚要发作,黑狗窜进小屋了。它对着肖德九猛叫,吓得肖德九心惊肉跳,忙退到门外。


02:

肖德九刚跑进村子,刘汉三就迎上,叫着:“村长,我又想到一样特色菜,你看那是啥?”

肖德九只见眼前河边杨柳依依,招引着一群群燕子穿梭飞行。刘汉三得意地说:“我们弄一个燕蛋燕窝湯,这比鸽蛋燕窝湯要名贵十倍!”

肖德九大喜道:“亏你想得出!”

刘汉三更加得意地指手划脚说:“还有呢,仙绳捆鸣蛹,白肉裹地龙,都是五星级酒店也不会有的。”

如此美妙的佳肴,听听也要口水直流。肖德九连声催促:“你快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汉三虽说是土厨师,可是无师自通,在乡里是有名的烹调能手。婚丧喜事,家家都要他去掌勺。

他听到村长一问,立即眉飞色舞地说:“这仙绳捆鸣蛹,是用面条绕着蝉蛹,油锅一炸,金壳橙黄。吃到口中,外脆内嫩,营养又好。比起各类海鲜,要强千百倍!那白肉裹地龙,更是非同寻常,是把蚯蚓用清水洗净,养在蛋液之中,蚯蚓前吃后泻,肠子里泻尽了污泥,灌满蛋液,清洗后放入豆腐中蒸煮,蚯蚓在豆腐中缩成团,打成结,高蛋白营养全化在豆腐之中,最易消化。”

肖德九听得眉开眼笑,大拇指翘到刘汉三面前,赞扬道:“汉三,你呀,真是首屈一指的美食祖宗,有你在,还怕王德先生不留在我们八一村?到时候论功行赏,你也在王德先生投资开发的公司里弄个差使干干!”

于是肖德九立即组织打狗队、挖蝉蛹队、摘燕巢、清洗蚯蚓队......整个八一村里,人仰马翻,六神不安。马老六失去了爱犬,在鱼塘的狗窝边揪心挖肺地嚎泣。全村的道路田埂,被挖得坑坑洼洼,树木翻得树根裸露,树叶萎缩。一群群燕子,在家家户户的门口凄呜飞舞......


03:

王德先生终于光临八一村了。那天阳光灿烂,暖风和薰,高高的牌楼搭在一座钢筋水泥的碉堡边,上面是醒目的鲜红大字:“八一村开发区”肖德九西装革履,一根鲜红的领带,映得红光满脸。村里乡里县里的各级干部也都穿着各色各样的西装等候在村头。

小车驶来,大家迎上去。从车里出来的王德先生,宽阔的前额飘着白发,人虽精瘦,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和善而又精明。他穿着青灰色的茄克衫,敞开衣领,很随便。他想不到祖国变化巨大,连种田人都穿上西装了。

肖德九领着大家蜂踊而上,向王德先生一个个地介绍:县里的开发办主任、土地办科长、外经贸科长、乡里的工业乡长、工贸公司经理、财务所长,一直到村里的大大小小干部。

王德先生不知握了多少双手,想不到为了自己,会惊动这么多干部。众人群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往村里走,但王德先生却往田野里走去。众人只好莫明其妙地跟在后面。王德先生在座碉堡边停住了。他围着碉堡转了圈,伸出手来,拍着坚硬的钢筋水泥。

肖德九以为这碉堡妨碍投资开发,忙说:“王老先生,您放心,只要在开发区内,几斤炸药就解决了!”

王德先生却感慨万千,口中念念有词“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成也空,败也空,是非成败转头空......”

什么?都是空的?肖德九云里雾里了。

王德先生醒悟过来,自知故地重游,动了感情,有些失态了,连连说:“我从这里出去的,一晃四十多年了,今天回来了,我高兴呀。”说着,淌出了泪水。

肖德九也动情地说:“王老先生,您老回家了。”

王德先生进村后,紧盯着村头的那棵大柳树,一步步地走过去,只见大柳树下被挖蝉蛹翻得七高八低。王德先生一脚踏空几乎跌倒。肖德九急忙去扶,他已经屁股着地,痛得呲牙咧嘴,大柳树在他梦中,舞动的千百根柳枝,不住地召引着他这个海外游子归来。现在,他回来了,但大柳树却枯萎得落叶纷飞。他望望地上翻动的泥块,问道:“树下要种庄稼?"

肖德九哈哈大笑,说:“树下怎么会种庄稼?只是因为你来,想让你尝尝土中的特色佳肴。”

王德先生糊涂了,美味佳肴,怎么会在土中?走进村委会,突然他觉得额头上湿漉漉的,手一摸,原来是一堆鸟屎。他望着院子四周屋檐边成群的燕子,在飞舞鸣叫。顿时,不祥之兆涌上了他的心头。


04:

开宴了,一张张摊着红布的圆桌上,烟、酒、杯、筷、碗、碟,放得整整齐齐,桌子中央,特大的冷盆,五颜六色拼装着各种各样美味佳肴。王德先生惊呆了,自己在皮鞋行业,经营了几十年,也没举办过如此规模的宴席。这场宴席,要多少双鞋的利润呀!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刺鼻的酒味直冲脑门,原来是肖德九在敬酒。他忙叫道“不行不行,我不会喝酒。”

肖德九以为他是客气,只顾往酒杯里哗哗地斟,酒花在杯子里跳动。这时,狗肉上桌了,随着蒸腾的热气,狗肉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

肖德九高举酒杯,说:“为王德先生来我们八一村投资开发干杯!”

王德先生无奈,只好喝了一小口。

肖德九又把一块狗肉挟到他的碟子里说:“王德先生,这是我们村里自己养的狗,你尝尝。”

一股狗肉的气味扑进王德先生的鼻孔。他立即想起南洋家中养的一条白狗,每当他回到家,白狗就从门口迎出来,摇头摆尾,亲亲热热。当他出门,狗又围着他团团打转,依依不舍地送他上车。狗是人类真正朋友,这肉如何咽得下口?他心里不断地叨念着:“罪过、罪过....”

又一道菜上来了,葱姜蒜末,洒在方方正正的豆腐上,看着油亮光光,一青二白。肖德九舀起一勺,敬到王德先生碗中,说:“王老先生,这白肉裹地龙,你一定没尝过,请品尝品尝?”

王德先生尝了一口,皱眉说:“这豆腐好像味道不纯?这是什么?”

肖德九几杯酒下肚,得意地说:“这是白肉裹地龙。”

“地龙?不是蚯蚓吗?”王德先生想着一条条在土中蠕动的蚯蚓,只有鸭子才往肚中吞。他觉得一股腥臭之味在肚中泛起,顿时难受得就想呕吐。

又一道菜上来了,仙绳捆鸣蛹,油亮亮,黄橙橙。肖德九见王德先生不动筷,叫道:“王老先生,这仙绳捆鸣蛹,是道地的蝉蛹,在树下泥土中眠了好几年,最富有营养。”说着,直往王德先生的碗里挟。

王德先生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在大柳树下跌了一交,屁股到现在还痛,恐怕是大柳树有了灵性,给我的报应?王德先生呆住了。

“燕蛋燕窝湯”上来了,那湯黄不黄,白不白,粘糊糊的。肖德九翘起大拇指说:“燕窝本是天然补品,燕窝加燕蛋,是补上加补,王老先生,你不可不吃。”说着,一勺勺地往王德先生碗中舀。

王德先生马上想起进院时燕屎落到额上的事。原来这群燕子,已然是家破鸟亡。他看着众人,吃得满头是汗,喝得满脸红光。心想:这都是为我而来才如此大吃大喝,我是罪魁祸首!他觉得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肖德九很奇怪,过去所有来客,吃得越起劲,事情越好办,但是今天王德先生却不吃不喝,这便如何是好?肖德九想起有人说,国外朋友,吃饭时都有歌有舞,莫不是今天缺这个?正在这时,招待员马小翠端着盆子过来了,肖德九不由眼睛一亮。这马小翠不但长得秀美,而且又会唱歌,绰号“赛黄莺”。

他灵机一动,马上把马小翠叫到王德先生身边,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大声喊着:“我们请马姑娘为王老先生唱个歌好不好?”

“好。”掌声一片。

小翠不知怎么办才好。羞嗒嗒地低着头。肖德九请王德先生点歌。谁知有人起哄地叫:“唱九九艳阳歌。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小翠,快唱!”

天真无邪的马小翠站在王德先生身边唱起来了:“九九那个艳阳......”

“呸!”一声吼,门口闯进一个老头,黑脸大眼,满脸胡子,青筋暴突,三步两步,奔到马小翠身边,吼叫着,“吃了还要唱,开堂会呀?”说着,一把抓住马小翠,往外就拖。

马小翠边走边叫着:“爷爷,别生气,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一屋子的人被惊呆了,这样一来八一村富起来的希望要破灭了。肖德九站起来大声地吼道:“马老六,你等着,好好跟你算账!”

王德先生猛地听到村长喊叫马老六,似雷灌耳,脑瓜子“轰”一声,从桌边窜起来,一阵风似地追出门去。王德先生要和马老六算帐了。一屋子的人,再没心思喝,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住了。

王德先生出了门,一路上边跑边喊:“老六、老六哥......”激动得声音也颤抖了。

马老六奇怪了,谁和我称兄道弟?他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王德先生。

“老六哥,我是小皮匠阿二啊!”

马老六激动地一把拉住了王德先生的手“你是阿二弟?”

“是呀,是呀。”

两个老人拥抱起来,眼泪哗哗,思潮滚滚,脑海中翻腾当年的战争岁月。国民党为了守住上海郊北长江口的海上退路,在江南水乡的田野里到处筑上明碉暗堡。小皮匠阿二,在城市中受不了地痞流氓的欺负,流落到八一村里。他白天在村头大柳树下摆鞋匠摊谋生,晚上就寄宿在马老六家中,两人称兄道弟,情同手足。

一天晚上,他俩正吃晚饭,忽然一群国民党士兵蜂拥而进,把他俩当壮丁抓到军队充数。几天后,小皮匠阿二和马老六乘月黑夜暗悄悄从碉堡里爬出来,进了战壕,刚想逃走,被哨兵发现了。“乒乓”打了两枪,顿时枪声大作。马老六不顾一切,拼命奔进一大片蚕豆地后,没命地跑。后边的小皮匠阿二脚下一滑,跌回战壕里......

“阿六哥,你没死呀?”

“阿二弟,你也没死呀?”

两个老人都当对方死了,今天相逢,孩子般地痛哭,孩子般地快乐。

“小翠,快叫阿二爷爷。”

马小翠想不到村里大肆宣传的南洋大老板王德先生,就是爷爷的朋友小皮匠阿二。她清脆地叫了声“阿二爷爷。”

喜得王德先生一手拉住马老六,一手拉住马小翠,说:“老六哥,当初我们就和小翠现在一般年纪呀。”

“是呀,一晃四十多年了。阿二弟,走,到我家去,好好聚上几天......”


05:

一场盛大的宴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肖德九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深夜,还在屋里团团打转。但是他想到王德先生还在八一村,投资开发,还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要争取和王德先生洽谈一次。想到此,他顾不上深更半夜,急急地向马老六家跑去。到了马老六家门口,隔窗一望,只见屋里亮着灯,桌上两瓶普通黄酒。两个老人对酌对饮,脸喝得红红的。他刚要敲门,忽听王德先生说话了“老六哥,我总算吃到家乡菜了。”

什么家乡菜,原来就是三角油豆腐塞肉,百叶包肉,百叶结红烧肉.....肖德九万万想不到,王德先生要吃的竟是这些土得不能再土的家常菜。

“阿二弟,这些菜现在上不了桌面了,想不到你已是大老板,还想着吃这些菜。”

王德先生说:“老六哥,你不知道我吃了不少苦,凭着手里的一点手艺从台湾到南洋,几十年勤俭节约,才挣上这份家业呀。我那舍得花天酒地地乱吃乱用呢?”

“唉!”马老六叹息着说:“可是我们这里的干部,动不动就几百几千上万元的吃,挖空心思地吃,越吃越狠。连陪伴我多年的老黑狗也硬给宰了。”

屋里沉默了好一阵,王德先生又说:“难道这么吃不心痛?”

“反正是公家的钱,谁心痛呢?”

“这么吃再大的家业也要吃穷的呀!”

“可是有些人说不吃办不成事。”

“这么吃办成了的事也会吃垮地。”

肖德九再也不敢敲门了,他一步步地往回走,不住地思量着:这场宴请,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呢?


全文完!2021-11-12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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