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几个你，几个他1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年幼，还不太明白当时怎么回事，只觉得好像周围人四处奔走求人终无济于事。长大后偶然一次想从长辈口中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被问的长者皆是摇摇头，然后长叹口气，其他的就不愿再提。

几年前，他因在一次不知什么缘由的事情中被别人报警。逮捕他的那天夜里，他呆在自己的住处，警察抵达的时候，他躲到了门后面，慌乱中随手拿了把刀防身。年轻警察破门而入，两人激烈的打斗一番，他手中的刀刺入那名年轻警察的身体，最终抢救无效身亡。模糊的记得当时长辈们谈论这件事时，提到过被刺死的警察是个仅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参加工作没几年，城里人，还是家中独子。他当时可能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破门而入的警察，完全没想过自己连同手里的那把刀会将人致命。只是想甩开与警察的纠缠抓紧时间赶紧逃跑，打斗过后自己转身离去，不料独留的那年轻人倒在血泊中却是再也没能醒来。人生无常，为那年轻警察，也为他——他被抓捕入狱后再也没走出过监牢，两年后执行枪决。

两年前一次暑假回村，在奶奶那孔窑洞里墙上挂着的相框间，看到他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准确点儿说是在尘世。相片里的男人约摸四十岁，容颜俊朗，头发乌黑浓密，整齐的向后梳理好，身穿黑色夹克上衣和西装裤，闲适的坐在一把红色皮革交椅上，翘着二郎腿，两手交叉环在膝盖处，目光温和的看着镜头。拥有如同在历经半生后已将诸多人生智慧积淀于心间的优雅气质，蕴含沧桑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枯萎，俨然一副成功男人的形象。照片得有些年份了，应该是九几年的春节留念。我随口说看上去这颜值感觉跟现在荧屏上四十多岁的戏骨们完全不相上下呀，甚至比电视剧里的明星看上去还要有韵味。母亲略微提及道，他年轻时本就是长的极好看的，身边从来就不缺爱慕他的姑娘，十里八乡愿意追随他的姑娘排队待他挑选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夸张，不禁让人唏嘘。

他兄弟姐妹们共九个人，三个兄弟，五个姐妹。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家平时就叫他老三。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一大家子人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别谈其他。在接触前一代人的曾经之前，我看过半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时只是将这读物当做故事来看，无关历史，无关生活，因为太过遥远且不曾经历，根本无法细品那一代人的沧桑。长大后从父亲和来家里做客的他的同辈人们回忆起往昔时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书中的故事是如此朴素而真实，完全不曾夸大。

隔着年代，隔着生死，隔着记忆，我对他不算了解。记忆中与他的有关的印象唯有三件事，而三次中也只有一次是他真实的站在我身旁。那时我至多六七岁，那时还在老家，我刚洗完头，搬了个凳子坐在土院子里。他要给我剪头发。剪到耳朵周围的时候，连续好几次都剪到我的耳朵，疼的我发出咝咝的吸气声。他仿佛不曾察觉到一般，还说剪个头发有什么疼的之类的话，虽然耳朵被轻微的剪了好几下，但那是自己还是觉得他是在故意逗我。我依稀记得后来还专门在母亲面前气愤的告状，母亲只是温柔的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用的是一把新式的剪刀，专门理发的那种，和村里家家户户常见的老铁剪子不同。后来没过多久，他便将理发剪给了母亲，这把理发剪母亲用了很多年。除此之外，可能因为当时还小，对于和他的相处便在没记忆，只是长大后母亲说起一件趣事：我小时候比较爱哭，有一次他到我家和父亲等人谈事情，嫌小孩子太聒噪，就对我吼了几句，结果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另外关于他的记忆，一件是在老院的时候，姑姑们一来，院子里就会十分热闹。大人们在奶奶的那间窑里收拾东西做饭唠家常，我们小孩子就在院子里的大核桃树下乘凉或者捉迷藏。小孩们相互追赶着，大声地欢呼嬉笑着，有时，大人们会将他的那间窑门打开通风晾晒——记忆中他并不常回来，奶奶和姑姑们就会时常帮忙打扫整理。他房间内的家具和摆设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老旧样式都不同。往回退上十五年，农村里几乎都是土炕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毡，再买好油布铺上就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炕的后头紧连着灶火，他家里却不同，窑洞不深，最后头摆着一个新式的大衣柜，刚进门的左边一次摆放一对木质大衣箱，右边靠窗户的位置是一对单人沙发中间夹一个小茶几，再往后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这便是屋内几件大件家具。年幼的孩子们对这种简单新潮的物件感到新奇，都想进去看看瞧瞧。每每这时，大人会进来把小孩们轰出去，吓唬我们说乱动屋内东西的话，看人回来了怎么收拾你们，然后我们一窝蜂的往出跑，生怕跑得慢被大人逮住，等屋子的主人回来后收拾我们。在炎热的盛夏屋门敞开晾晒潮气的时间里，我们还是经常会偷偷溜进去，然后离开前尽量将摆设恢复原状，怀着万一主人突然回来该怎麽办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参观”完毕后又溜出来。不过似乎并没有发生过大人们吓唬我们时所形容的我们因此被训斥的情况。我记得那时自己对于这件房内的摆设非常羡慕，简单而且宽敞明亮，什么时候看上去都跟新房子一样，从未改变些什么。

第三件事就是误伤警察坐进监狱了。在此期间我从未见过他，确切的说，在他被抓前的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未曾见过。只有父亲在那几年间为他的事辗转奔走，去监狱看过他几回。隐约见到过他写给父亲的信件，那是还年幼，不太看得懂信上的内容，但记得笔迹遒劲有力，潇洒大气，洋洋洒洒两三页。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