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行

那个冬天,我是每天晚上都要走这样一条路的。

先是一条狭窄的街道,可几年前这儿还不是这样。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菜地。冬天,早上起得早一点,站在窗前,还能看到青绿的菜叶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一地温润的白。那当然还不能叫做雪,它太薄了,像是北风的爱抚;可那又怎么样呢?雪,是南方难以等到的圣物。在南方,可能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难以描摹出雪的形状。所以即便只是这么含羞地一瞥,也足以教人兴奋整个冬天。甚至多年以后捧着热茶,同小辈围在炉边,你还能眯着眼,透过纷繁悠远的岁月,带着三分醉意,说,我可是亲眼看见南国下过一场雪,那还是在你们出生以前……

不过现在是看不到了。当然了,雪不是不曾来过,只是她迤迤逦逦去了其它地方,只是这一隅没有雪了。我重返故地时,菜地裹挟着往日的回忆远走他乡;铺天盖地的,是同这个城市许多地方一样的格式化的建筑工地。我看见挖掘机用那把巨铲在这片土地上肆意翻掘,我看见大货车载满沙土在这片土地上暴戾横行,我看见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这片土地上随意践踏。楼房一天天高了起来,我却感受不到夏炎冬寒,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了。施工地围占了近一半的街道,将一切热火朝天都围在了里面,只留给狭窄的街道无尽的寂寞。高耸的路灯投下不明晰的白光,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灯照亮了树,还是树影暗了这光。

这条路毕竟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然后是一条昏暗的路。这条路上没有路灯,连空气似乎都胶在一起,成了一团黑色的糊状物。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沿街的店铺早就关了门,抬眼望去,一排紧闭的铁门冰冷着脸,不愿透露半点白日的喧嚣景象。

寒风呼呼地刮过面颊,我缩紧脊背,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寒冷的夜晚。路上不只有我一人,还有一些人和我一样走在这条路上。他们有的围着格子围巾,有的戴着大红的绒帽。我看见有人将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摸索着前行;有人打了手电,像一把寒剑刺入夜的心脏,却只照见了目光可及的一小块,冷色的灯光在寒冬里打颤。这些人也许白日里我都见过,现在我们又走在同一条路上,可我们不曾有过交集,我们在同一条路上各自为着自己的事而整日忙碌。游离在浓重的黑夜里,只要看见彼此萧索的身影,已是莫大的安慰。

再往前走是十字路口,那里街灯高照,亮如白昼。

每晚我都在这路口与空无一人的18路公车相遇。我知道它是载完最后一班人,从繁华中驶来的。站在我的位置望去,就可以看到街另一头的灯火辉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八街九陌、软红香土,每当华灯初上,人世间的种种聚散合离、悲欢苦乐就都在那里展演。有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是一对醉酒的青年男女,像是从梦里走来。他们走路歪歪斜斜,却还时不时地低首喁喁情话。隐隐约约有烧烤的味道传来,萦绕在鼻尖,带着肉在炭上炙烤发出的“嗞嗞”的声音,也带来了一点城市鲜活的气息。

当四周变得静谧,两侧绿树成行,我知道我快要回到租住的公寓了。公寓大楼前的这一段路是别样地小巧婉约。

路旁麦冬草丛生,深绿有如翡翠;银杏黄叶飘落,在冬夜里悠然翻飞。这一路上瘦枝高树随行,有时清风盈袖,月悬中天,别有一番情致,我胸中总要涌出许多诗意来。这时我才明白为何古人总爱吟风弄月,风月本就妩媚,多情的不是赏景的人。想来当年王江宁南斋玩月见到的该也是这般情景了,清辉水木澹,不过没有微风兰杜,只有朔风吹拂我这路行之人。

我喜欢在这条路上走,睁着眼也能做梦,静谧的氛围总是让人生出许多想象。况且没有什么灯光,没有谁去遮盖星星的光芒,于是在头顶撒上一片繁星,又高又远充满了神秘的气息。这时候是一个人的狂想曲。

来路压抑了太久,什么赤裸裸的都被深埋在脚下。可是一旦来到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妖魔鬼怪都来作祟,你大可以尽情地胡思乱想:明天就要逃离这鬼地方,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去,管它世俗什么样的目光!你大可以为自己丰富的想象感到得意,像个出格的大家闺秀不自意露出窃喜,疯疯傻傻地走一条路,颠三倒四地说话。你的梦可以飞得很高,等觉得冷了再掉下来,装进心里放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走完这条路。

小区的大门合上,保安将脑袋缩进暖洋洋的值班室,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公寓的每一扇窗都透出暖黄的灯光,我似乎能听见那里的欢声笑语,窗后年轻的母亲拍打着孩子的背,温柔地述说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有哪一个窗口是为我而亮的呢?暖意滑过心底,却留下一道冰冷的伤疤。

我记得自己曾看着城市中央的摩天轮愤愤地说:“我只是这座城市里一个过客。”我艳羡地看着到站的公交走下幸福的小孩,摩天轮在半空划出美丽的弧线,背后是万家灯火。而我夜深才姗姗来迟,天还没亮便又要启程,像个夜行者。

我追随太阳来到这座城市,却从没见过它阳光照耀的模样。人从出生在这世上,总有一个声音在你耳畔说:“这条路,你该这样走。”这是所有人都走的一条路。可我该走哪条路?是穿着西装去走,还是穿我那条最为人称赞的晚礼服?

你不得不承认,再热闹的独白也只是一个人的事,一切都会被波涛冲散,然后风平浪静。比如现在电梯在15楼停下,你走了出去再走进几面白粉墙围成的小小房间,坐在木桌前平静地写下这些文字;这像不像家徒四壁的穷作家在默默啃食自己的自来水笔?

静是夜晚真实的颜色,来路如此,前路还未可期;等明天太阳落下,你我还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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