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自是心中月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李益,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原来天上的月亮只有在仰望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

我曾经因为李益的一句“开帘复动竹,疑是故人来”而彻夜不眠,辗转反侧间我经常在想,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写出如此雅致动人的诗句。

直到他站在我的小院子时,我才明白,原来才子的容貌就是应该俊秀儒雅的,原来上天造人有时真的会钟日月山川之灵秀于一人之身。

那一刻他就是我心中最明的月亮,是他照了我那颗被无边黑暗笼罩住的心。

1

我的心也曾经光明亮堂过。

据说我出生之前,父亲曾梦见一位彩衣仙子踏祥云而来,他梦醒后我刚好呱呱坠地,自此父亲视我如同珍宝。

小时候父亲经常抱我于膝头,摸着我小小的脸蛋说:“我家小玉是仙女下凡,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有那样的福气,能娶到我家小玉!”

我则会用稚气的声音问父亲:“为什么要有男人娶小玉啊,小玉一辈子跟着爹爹不就行了吗?”

父亲这时往往会用他那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慈爱的抚摸着我的小脸,好似发誓一般的说:“爹爹一定会给小玉找个好男人,让她一辈子都只能有小玉一个女人,一辈子只爱小玉你一个人!”

我那时还不明白什么样的男人才是个好男人,可我却知道父亲有好多好多的女人,而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慢慢长大了我才知道,母亲不但是父亲众多的女人之一,而且是众多女人中最为卑贱的女人,没有之一。

母亲原来只是霍府中的一名歌姬,后来年龄大了也无处可去,于是就成为了大娘子的贴身侍婢。

可能是父亲觊觎母亲美貌已久,也可能是父亲一时酒后乱性,反正母亲最后成为了他的妾室,一个比侍婢身份稍微高贵、却又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身份!

尤其是在我出生之后,她的痛苦更是成倍的增长,因为父亲宠我。

这样的宠爱彻底触动了大夫人的妒恨神经!

父亲是王爷,位高权重,可父亲也是大唐皇帝坐下之臣。

而当时这位大唐皇帝,正是那位将万千宠爱给予了杨家女子的男人!他剪清了武家羽翼,开辟了大唐盛世,可也在猜忌狐疑中掀起过漫天的腥风血雨。

在这位雄才大略又猜忌狐疑的主人面前做一个臣子本就无轻松自在可言,稍有不慎更有可能身败名裂,整个家族都会坠入万劫不复。

为了整个家族的风光显赫能多延续一时,父亲不得不经常留宿于朝堂和军营,宵衣旰食,以期不出半点纰漏,不给人半点把柄。

父亲经常是很长时间才能回家一次,有时甚至是数月数月的见不到一面。

父亲的长时间外出给了大夫人折磨我们娘俩的机会。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经常会被召到大夫人的房中,整宿整宿不能回到我们的住处。

我有时候会问母亲为什么晚上不回来睡觉?母亲经常回答我:“大夫人和我商量家务呢,这么大的一个王府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商量的嘛!”

可我却明显看到母亲说这话时候的目光闪烁,而且她脸上的伤痕也明显不可能是商量家务就会商量出来的。

直到八岁那年,我才从丫环们悄悄谈话中得知,原来母亲不是被大夫人请去商量家务,而是被大娘子喊去侍候起居的。

在大夫人的眼中,母亲始终都是她的侍婢,可也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婢和她的女儿居然在不经意间夺去了父亲的爱,这让她如何能够承受!

八岁的我尚不知道人原本就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心怀着父亲对我的宠爱愤然闯进大夫人房中,责问她有那么多的丫环却为何要折磨我的母亲,让她整夜整夜不能休息?

大夫人冷冷的望了我许久,嘴里突然骂了一句“小贱胚子!”然后就让人直接扒下我的裤子,狠狠赏了我一顿板子。

我忍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嘴里却一直咒骂大夫人“狠毒妇人,蛇蝎女人,你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直到母亲持着明晃晃的剪刀要扎向自己的胸口时,我才停下了咒骂,拉上裤子陪着母亲在大夫人院子里跪到天亮。

跪到膝盖酥麻的时候,我忍不住责问母亲:“父亲明明就有了大娘子和其他女人,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母亲凄惨地笑了笑:“这就是娘的命!”

看着母亲凄惨的脸,我突然特别恨父亲,我恨他为什么娶了那么多的女人还要来祸害我可怜的母亲!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我们这个时代,任何女人在男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宠物,始乱终弃是极为正常之事,新欢和旧爱只是一个逐渐替代的过程。美丽高贵如杨家女子终究也逃脱不了这个命运,万千宠爱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马槐坡上一束白绫了断所有!

父亲一如既往的爱我,虽然我对他的爱已经嗤之以鼻。

10岁那年,父亲突然找宫中的玉匠给我做了一只精美的玉钗,说是给我将来束发上鬟的礼物。

我冷着脸告诉父亲,我离束发上鬟时日尚早,他大可将此玉钗送于其她姐姐。

父亲望着我冷冷的面孔,眼神暗淡了下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随手将玉钗放在了我的梳妆台上。

父亲不久之后就战死在沙场,离那爱吃荔枝更爱在华清池沐浴的杨家女子自缢于马槐坡的时日并不久远。

多年以后,当我已经在胜业坊声名鹊起之时,二哥来看过我,他说:“父亲其实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战死沙场,他担心自己不能看到心爱的小女儿长大成人,于是提前给我准备了束发礼物。”

二哥是家中除了父亲外最宠爱我的男人,他虽然是大夫人亲生,可却一直视我为同胞妹妹。

如果没有二哥我和母亲可能早就冻死街头,也不可能从大夫人那里分得一些钱财,虽然这钱财在几年后就被我们花得干干净净,我也无可奈何地走上了风尘之路,可毕竟这笔钱财让我们有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二哥对我却抱有深深的愧疚,他说父亲当年离开家时曾经托他照顾我今后的生活,他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我这个妹妹,才让我流落风尘。

二哥那天还对我说:“父亲是真的爱你,看不到你长大成人是他这辈子最心伤的事情。”

二哥走后,我翻尽箱底找出了那枚玉钗,一点一点将长发束起,然后将玉钗别在了头发上。

束发之际,我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曾经的话语:“爹爹一定会给你找个好男人,让她一辈子都只能有一个女人,一辈子只爱小玉你一个人!”

我不明白,父亲这样的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人一辈子宠爱,可却为什么在有了那么多的女人后,还要让母亲跟着他倍受折磨!

难道这沉重如山的世俗和发自兽性的欲望真的就混配成了一副无解的毒药,将父亲的良心毒杀得完全泯灭了!

那晚我在心中发了一个誓:“这辈子绝不做任何男人的宠物,要做就做男人的唯一,如果我爱的男人不能一辈子与我单独厮守,我宁愿剪发披缁永别红尘!”

2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当我14岁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李益已经猛然间闯入了我的生活。

李益写的是微风,可这微风却将我那情窦初开的心吹得波涛汹涌,昼夜不得安宁。

我时常想,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

直到两年后李益如约站在我小院当中的时候,16岁的我才发现原来他就是我心中想像的模样,儒雅俊秀,雅致得像来自九天之外。

虽然从东屋掀起的窗帘一角中,我发现了李益些许的犹疑踟蹰,心中也曾生起过一丝丝的失望,可这样雅致男人的光芒又怎是那一刻的伫足所能掩盖的。

我的春心在那一刻已经被他的光芒完全笼罩,以至于李益甫一见面便说出“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的时候,我瞬间羞红了脸,觉得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直爽豪迈、坏得有趣!

我记得有人曾说过:“结婚前的女孩都喜欢坏坏的男人,而结婚后的女人才喜欢老老实实的好男人。”

那时的李益就是一个坏坏的男人,他曾说过要遍访青楼,寻找心中最爱的那个女人。

而那时我恰好就是一个尚未婚配的年青女孩。

李益其实是我主动邀约来的。

当听说20岁就高中进士的李益来到京城时,我心中欢喜得无以复加,立刻央求母亲托人约他见面。

母亲好似没明白我的意思,久久地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瞬间羞红了脸,只有低着头重复了一遍。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难道真的想走娘的老路?”

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时的我早已经没有了为人正室的资格,何况李益还是大唐诗坛和政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毫无意外地被大夫人赶出家门。几年后二哥帮我争来的钱财已经分文不剩,我不得已操起了母亲的旧业,成为了一名卖艺不卖身的歌伎。

可能是母亲的血脉传承实在太过强大,几年间我已经是名动京城,琴棋书画也是日渐娴熟。

我不知道,如果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如今居然成为了名动京城的风尘头牌,又会做何感想!

可我也并不算辱没了父亲和家族的名声,因为这个时候我早已改姓为郑,郑者:两耳一闭,再不听世间之事。

可惜,我的两耳并没有完全闭住,听到李益来京城之后,我的两耳又变得格外聪敏起来。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不想我为人妾。

可她却小看了我,我心中自有定数。

我抬起头望着母亲,坚定地道:“我想见李十郎!。”

母亲拗不过我,隔日即托了京城有名的媒婆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语言便给、为人灵巧,如果天上的鸟稍懂人语,我相信她也一定能哄得它们意兴非凡。

当晚李益即留宿我的闺房,低帏软枕间,我两极其欢爱,以至于事后李益仍兴犹未尽地叹道:“宋玉口中的巫山神女、曹植所言的洛水之神怕也不过如此啊。”

我顿时羞红了脸,心中如小鹿乱撞。

可我又陡然间红起了眼睛,望着李益泫然欲涕。

十郞惊诧地问我为何突生悲伤。

我泣然道:“我本是娼妓人家,知道不能与十郞匹配。如今因为姿色而受到十郞的爱恋,托身给仁贤君子,只怕我一旦年老色衰,十郞的恩情随即就会转移衰退。使我像女萝一样没有大树可以你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样被抛弃。在欢乐到极点的时候,不觉悲从中来。”

说这话时我心里空空荡荡、无处可依,原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想要“现在”,可没想到一夜之欢后我马上就又想要“未来”。

我恨自己的贪心,可我还是想要李益成为我“未来”天空中最明的月亮,彻底照亮我原本已经慢慢被黑暗笼罩住的心。

可这个“未来”又岂是我想要就能要的!

李益身世清华又才动九洲,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而我,早已不是当年霍王爷膝上的那个权贵家中的女子,再名动京城,我也只不过是胜业坊中一名任世人嘲讽的卑贱之人!

且不说李益日后真的会因我的年华老去、姿色渐退而心生厌弃,就说这沉重如山的世俗观念又岂能让他真的许我一个理想的未来。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离开霍家,我就是个无根之萍,这些年已经慢慢堆积起来的自卑和自贱这时忽然一起涌上心头。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那谷中一团团黑色的雾气慢慢地将我掩埋了起来,我直觉得透不气来,只任眼中的泪水如瀑布般流淌至他温暖的怀中,最后软化为了他脱口而出的誓言。

他郑重发誓:“我生平的愿望,今天得以实现,未来即使粉身碎骨,我也绝不负你!”

我为他的誓言所感动,那一刻我觉得李益就是这世间最守信最重情的绝世男子!

我如同一只欢乐的小鸟一般,跳起身拿出了收藏多年的乌丝栏素缣,我要他写下了自己的誓言,我要为光明的未来留下一个美好的见证。

李益实在多才,提起笔来就如同行云流水,一纸引谕山河、指诚日月的誓言倾刻成章,句句恳切得令人感动流涕。

看着纸上李益文采斐然的誓言,我欢喜得眼睛发亮,一晚上都望着他俊秀的面容没再合眼。

3

李益成了胜业坊的常客,与他经常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表弟崔允明。

崔风明为人真诚有礼,颇得我的好感,他也喜欢我的热情好客,有时会单独来与我共度一些无聊的时光。

崔允明虽然已经考取了明经科,可一直在京城待补,他家境贫寒,在这消耗颇大的京城实在是显得有捉襟见肘,于是我会时常拿些银钱给他补贴日常之用。

那日李益出城会友,崔允明又独自一人来到我的住处。

我看到他愁眉不展,心中已经明白他候补之事又遇挫折,于是置办果酒招待于他,席中崔风明谈起前程之无望时有点心灰意冷,直言想回转家乡做一个躬耕田亩的农夫。

我于是起身抚琴一曲,并轻展歌喉,只为让崔允明一展愁眉。

可一曲未了,李益却破门而入,见到崔允明时他不禁深锁住了眉头,冷笑道:“你俩真的好雅兴!”

崔允明看到李益冰冷的脸稍显尴尬,于是拱手道别。

李益望着崔风明的背影冷冷地问我:“他为何而来?”

我笑了笑反问道:“十郞不是出城会友去了吗,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

李益闷“哼”了一声道:“如果不是我会友不成,回来得如此之早,又怎能得知你与允明是如此交好!”

我的心一阵猛的下沉,可转瞬又不禁高兴起来,原来十郞是在吃醋!我高兴的是十郞心中有我,才容不得任何男人与我亲近。

我笑容灿烂地解释:“允明是你的表弟,我素来将他当成弟弟一样看待,并无他意。何况,今天他也是因你出城后一人独处寂寞,这才来我这里坐坐的。”

李益却突然大声吼了起来:“他是我的表弟没错,可他也是一个男人,难道是男人你都可以延入内室吗?”

我没想到李益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不觉涌上一阵深深的委屈,眼泪不禁在眼眶中转动,负气地道:“小玉我本就是风尘女子,只要有男人来照顾生意,自是要延之内室才行!”

李益看着我红通了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软,伸手揽住了我柔声道:“娘子莫恼,我对你实在是欢喜之极,这才不由得生出恼恨之意。”随即他又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与我商量:“只是娘子,今后能不能为了我,就不再做这以琴曲款人之事了?”

我刚刚压下去的委屈又从胸中盈盈生起,瞬间化为了莫名的悲伤。

自从与李益相好之后,我已经尽量减少了招待客人的频率,尤其是在他面前,我从来都没让其他男人独自进过我的闺房,可我没想到他还是如此的在意。

如果不是为了我那可怜的母亲和每天都少不了的衣食缴用,以我刚烈之性情,又怎会在这风尘之地向人摇尾乞食。

再说,李益虽然出身名门,可家道早就中落,这段时日如果没有我的接济,他怕也早就举债度日了吧。

想到这里,我的悲伤陡然地又变成了一股冤气,口中不由得冒出一句:“好啊,如果十郞能尽早将我娶进李家门庭,又或者你能每月给我补贴家用,那我肯定再也不做这些苟且之事了!”

话一出口我就悔断了肝肠,我知道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肯定会重重地伤害到十郞。

李益敏感且多疑,他这样的性情其实从第一次踏进我小院时的犹疑踟蹰我早已经看出。

果然,李益自此后一个月间都没再走进过我的家门。

一个月后,我实在熬不过对他的思念,亲自登门向李益道歉告饶,并向他郑重许诺,今后一定闭门歇业,只做他贤淑的娘子。

我极尽谦卑,直至将自己的尊严踩落到尘土之中。

我真的深爱着李十郞,没有他这轮悬在天空上的明月,我的心每天都会在黑暗中度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生不如死。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以我的卑微求饶而结束。

我从没想到过,素来刚烈的我居然会变得如此的卑微!难道在一段男女的爱恋中,真的是谁付出越多谁就越活得卑微?

李益回来了,带着一丝胜利的喜悦,可我也看到了他看着我时深情的眼眸,有此足够!

可事情远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卑微换来的爱并不能当成衣食之用,我能低下本就不算高贵的头颅,可我实在熬不过钱财空乏的煎熬,我和母亲都要吃饭穿衣,而李益更需要钱财去打点通向未来的关口。

这样的坐吃山空终究是难以维持,半年后我原有的积蓄就已经快要告罄。而李益,他只知道每日与朋友诗酒相和,从不知车马酒菜其实都是要用银两才能购买得来。

于是我就在李益外出的时候偷偷地接待客人,以此挣些生活必须的钱财。

又两个月后李益回乡探望双亲,算上来程他应该有两个月不在京城的时光。

我决定在这两个月内尽量多挣点钱财,也好为自己和李益积蓄未来一段时间的用度。

我没想到久未开门揽客的自己居然还会是胜业坊的招牌,开门不久即能贵客盈门。

一众贵客中有一位喜着黄衫的男子出手极其大方,经常是厚金以赠,令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黄衫男子风神俊朗、气度高雅,应是权贵人家子弟。

慢慢地我看出了黄衫男子眼中的情意,心中不由得暗自慌乱,我怕他突然开口向我坦露情意,于是在深思许久之后,有一日我坦承地告诉了他自己与李益的全部故事。

黄衫男子沉默良久后才说了句“今后若有用得着某家的地方,尽管着人传话过来。”随即留下一个地址后走出了我的房间,高大瘦削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寂寞孤凉。

他自此再也没登过我的门,却会时常着人送些银两和日用之物过来。

我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继续开门揽客的生活,我还是要多积蓄点银两,以备自己与李益的不时之需。

可我没想到,李益一个月后就突然回到了京城。

当他看到我屋子里有众多男人的时候,眼中愤怒得就要冒出火来,转身摔门而出。

我追出房门,扯住李益的袖子想向他解释。

可李益只冷冷地留下了一句“狐狸生得再美也只是为了媚惑男人”后决然拂袖离开。

我心中的愤怒陡然生起,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了一句:“是的,我是狐媚,我是妖惑男人,可你不要忘记,我妖惑男人换来的钱财你也花了不少!”

4

后来我才知道,李益是因为实在太过想念于我,才在与双亲团聚不久后就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可我却再次让他见到了弦歌阵阵的风尘之事,这让他沸涨的心瞬间就被浇上了一盆冰冷的凉水,转瞬又化成了挥之不去的团团雾气。

这是李益在我俩极尽床第之欢后告诉我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有一些未散尽的恨意,眼中更是蓄满了闪闪的泪光。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自己柔软而温暖的唇吻住了他,我的吻长久得好像穿越了百年岁月,直到李益的眼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眼光柔和的李益说:“娘子,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顿时泪如泉涌,这一刻我觉得再久的等待和再卑微的退让都是值得的!

李益是在我苦等了60天后再次踏上胜业坊土地的。

在这之前,我给他寄去了一封言辞恳切又深情无限的信,随信我还寄去了自己亲手剪下的一缕青丝,我告诉他自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果此生不能与他长相厮守,我将会剪去满头青丝,归隐空门。

李益是被我的话刺伤了心,他也能不顾一切地躲避我们的情感,世间爱慕才华的女人万千,他完全可以放弃我这一瓢溺水。

可我不能,我就是想要他这一轮明月,没有这一轮明月,我真的宁愿归隐空门。

两人的冲突再次以我的卑微的执着而结束,李益也终于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彻底闭门谢客,自此为他洗手做羹汤,一心一意做他身边的一个欢乐女子。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那样飞快,转眼间我和李益相识已经两年。

这一年的春天,李益因为书判拔萃登科,被授予郑县主簿之职。四月间,李益将要离京上任,并乘便到东都洛阳探亲报喜。

李益兴致勃然,大有跃跃之意。可我却意兴阑珊,时时会生起“悔教夫婿觅封候”的感觉。

四月正是东风无力、百花凋零的春夏之交。

那天我望着窗外慢慢谢去的春红,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卓文君的诗句:“一别之后,两地相悬,说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

诗句刚在脑中掠过,我心里陡然就生起一丝不祥之兆!

我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李益对我的一次试探,他当时似是不经意地说:“上次归家时家母一直督促我早日成婚,以尽快续上李家的香火。家母看我踟蹰,又说,如果暂时不想娶妻,那先纳妾也好!”

我当时心中一阵悲凉,抬头望了他良久,然后坚定的回答:“我虽身处卑贱之地,可我也曾发过誓言,此生绝不为人妾室!”。

李益久久地、茫然地望着我,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来。

几年相处下来,李益的心思我早就洞若观火,我知道他言语背后的含意,像我这样的一个风尘女子,他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三媒六聘娶我进家门的。如果想和他长相厮守,那我只有低下头颅做他的妾室。

可是我,有年少的痛苦经历在前,又怎敢再去走母亲那条浸满泪水的不归之路呢!

如果九泉之下的父亲知道此事,我笃定他也是不会同意的。

望着李益茫然的神情,我心中突然袭来一阵阵的痛楚。

李益后来再也没提过此事,可他即使不提,这件事也在我心中划开了一道伤口,一道永远结不了疤的伤口。

几天后,李益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远赴洛阳。

那几晚,他都会发了疯似的索求我,我也会打起全部的精神满足他,我心中有一个预感,这将会是我们最后几次的疯狂。

可我还是抱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愿望,这个愿望如果不说出来,我想我一定会抱憾终生。

于是一次在筋疲力尽之际,我依偎在李益的怀中提出了这个愿望:“十郞,以你的才学和声望,世人多为仰慕,愿意和你结为秦晋之好的良家女子也比比皆是。何况你尚有双亲在堂,又没有正妻在室,我想你这次归去,你父母一定会催促你早结良缘。当初你我的盟约,现在想来也只是一纸空谈罢了。然而我还是有个小小的愿望,想当面说给十郞,不知十郞还愿不愿意听我道来?”

李益闻言大吃一惊,伸手抬起我的脸认真地说:“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竟惹得娘子说出这样的话语?娘子有话尽管说,李益一定牢牢铭记在心。"

我强抑住心中的酸楚,盯着李益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正色说道:“我年方十八,十郎如今也才刚刚年满二十二岁,距离你三十而立尚有八年的时光。我是在想,这一辈子的欢乐爱恋能否都在这八年时光内让我享用完毕。然后你再去挑选名门望族的女子结成秦晋之好。到那时我断不会再纠缠十郞,定会抛弃人世之事,剪发披缁,归隐空门。如果真的有幸得到十郞首肯,我此生所有的愿望到那时也该满足了。”

李益似是想起了前段时间对我的试探,再看到我对他深情至斯,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不觉流下眼泪,深情地对我说:“早在我认识娘子的时候就已对天盟誓,今生不论生死都会信守承诺。我此生的愿望就是和娘子携手白头,就这样我还怕不能满足自己的平生愿望,又怎敢再有其它三心二意。务求娘子不要疑虑,只管安心在家等我。今秋八月,我探亲后一定会回到华州,届时我一定会派人前来迎你。娘子要想信,你我相见的日子肯定不会太过遥远。”

李益的话令我芳心大慰,那一刻我再次感受到了他的真心,我相信自己头上的明月还在,而且会永远都在!

几天后,李益启程东去,留下我一人开始夜夜数着辗落成泥的花朵过日子。

5

可直到隔年的花朵再次被辗落成泥的日子,李益也没有派人前来迎我。

我又想起了卓文君那缠绵又悲伤的诗句:“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我真的是望眼欲穿!

我数次去信追问李益,起初他还回信与我,告诉我自己因各种琐事缠身,暂时还无法履行诺言,他让我再耐心等待数日。

到后来,我的去信就如同泥牛入海,空中的鸿雁也再也没有带回他的只字回音。

我开始有了不祥的感觉,日渐变得焦灼,只有托人给崔允明捎信,请他来胜业坊一晤。崔允明来了,带着满脸的严峻,让我心中的不祥更加强烈。

我没有看错崔允明,他确是实诚君子,他没有隐瞒我,告诉了我李益后来的事情。

早在李益刚刚拔萃登科时,他的母亲就已替他订好了一门婚事,待嫁的那位女子是他的表妹卢氏,一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一个与李益竹马亲梅一起生长的良家女子。

我的不祥之感倾刻间就变成了悲伤,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在身世高贵的卢氏面前,简直就如同一张薄纸一样不堪一击。

崔允明说,李益的母亲对他素来管教严厉,且为人固执专断。李益虽然心中有我,可母亲严命在前,他还是不敢推辞,在母亲催促之下,他去到卢家并约定了大婚吉期。

我想崔允明还是向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李益肯定因为我是一个风尘女子,怕母亲责骂,所以根本未就我俩之事向她坦露一辞。

听崔允明说,卢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所定的聘娶财礼需要百万之数。可李益家道早已中落,要娶卢家小姐就需要四处借贷。于是李益又不得不远赴他乡找亲戚朋友告贷。如此从秋到夏,他数次横渡江淮,也就拖延了归期。

崔允明还告诉我,李益因借贷之事拖延了回华州的期限,加之又不能履行盟约迎娶于我,心中甚是愧疚,于是干脆采取躲避的办法,叮嘱在京城的所有亲朋不要向我透露他的消息,想以此断绝我的念头。

我心中顿时充盈了恨意,我清楚李益的性情,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的无情和懦弱,连给我一个字的回音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永远悬在我头顶上的那一轮明月吗?

天上的月亮难道只有在仰望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吗?如果真是这样,当初我就不应该让它照进我的心房!

我内心忧恨可又始终心怀侥幸,之后一年我遍寻巫师和占卦之人,总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可能我上辈子造的孽太多,老天连一点希望都没有给我,我没有从巫师和占卦之人身上得到真正帮助,除了那些送出去的银两带来的几句口头安慰满足了我意淫的幻觉外,我还是得不到李益任何确切的消息。

我变得愈发憔悴瘦损,整日都独卧空闺胡思乱想,慢慢的我开始忧郁成疾。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放不下李益,多次以钱财打点李益的亲朋好友,希望他们能告诉我李益一些消息。

这样的坐吃山空又四处打点,我原来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钱财又渐渐如烟雾般散尽。于是我开始变卖衣服和珍宝,以更多的打点李益的亲朋好友。

可衣服珠宝也终有变卖完结的时候,终有一天我狠心拿出了父亲最后送我的那只玉钗,我让婢女拿去帮我变卖。

可婢女却带回来了那只玉钗和十二万钱。

我甚是诧异,问钱从何来?

婢女说她在去典卖的路上遇见一名皇家老玉工,他看见她手上拿的玉钗觉得甚是熟悉,于是上前辨认了许久才说道:“这只玉钗是我亲手所作。是当年霍王为小女儿将来束发加笄的备用之物,霍王当时还酬谢了我一万文钱,所以一直不曾忘记。你是什么人,又是从何处得到这玉钗的?”

婢女回答他:“我家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儿。如今家道衰落,随了一名书生,可所托非人,书生两年前回东都省亲,就此再无消息。我家小娘子抑郁成病已久,她让我将此钗典卖,好把钱送人,以托人打听书生的音信。”

玉工凄然流泪说:“没有想到显贵人家的子女,落魄失机,竟也会到这般田地,我残年将尽,看到这种盛衰变化,实在是伤感万分。”于是玉工带着婢女去到了延光公主的府上,详细讲述了我与李益的事情。公主也为此悲叹了很久,让她捎来十二万钱给我以补家用。

闻言至此,我的心如刀割般痛疼起来,我清楚地感受到我的心直如那落入泥地又被人辗压的花朵一样碎成了无数小片。

我在想,父亲如果在九泉下能看到我今天的样子,是不是也会伤心得痛哭一场。

我恨李益的无情懦弱,我更恨自己居然会无能得让这样无情懦弱的男人所伤。

思虑至此,我突然冷笑一声,披衣而起,急换婢女替我梳妆更衣。

我决定改变自己!

我想“蝶终会飞,花终会落,落地成泥虽是花的宿命,可我却不想让轻浪的蝶再次伤害到我这朵花,我这朵花虽然略显残败,可我还是想尽量留住最美丽的样子!”

于是我重整妆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门延客,我想让我的母亲晚年过上无忧的生活,我更要让这世界上的人都仰慕我的美丽芬芳。

母亲笑了,她看到重新活过来的女儿,她更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我重新成为了胜业坊的招牌,我的住处也再次回复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境况。

好一段时间后,那位多年未见的黄衫男子再次走进了我的家门,我大方的为他抚琴唱曲、曼妙起舞,酒至三巡更是主动地邀他夜宿我的闺中。

可他却断然拒绝了,他摇着头说:“你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可你的眼底深处却蕴含着无尽的悲伤,我看到了你的不快乐,我也清楚的知道你要的快乐不是我能给予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快乐!”

我再次闭门拒客,因为这次我真的病倒了,病得无法起身,还更别说再为男人抚琴唱曲,曼妙起舞了!

我想李益就是我此生的劫,他令我欲死不能,欲活却无味。

可我还是想他,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听他说上一句“我真的很想念你!”

如果再能听到这句话,我想我一定死而无憾。

6

可惜,在我有生之年还是没能听到李益的“我真的很想念你!”

再次见到李益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正在病榻之上百转千回的思忆着昨晚的梦境,却突然听见门口一片嘈杂之声,接着听见有人大喊一声音:“李十郎到了!”

我一听此言,不由得心中一阵激荡,我怎么也想不到昨夜的梦境今天真的就会应验。

就在前一天晚上,睡梦中我突然见到一黄衫男子抱着李益直直地冲进我的房中,他将李益放到我的床上,让我给李益脱鞋。惊醒之后,我马上将此事告诉母亲,并戚然道:“鞋者,谐也。这是说我和十郞将要再次相见。脱者,解也。这表示相见了又马上要分开,这肯定是永别之意。从这个征兆看来,我和十郞一定很快就会见面,可见面之后我就要命赴黄泉,从此再也不会相见。”

这时天色刚亮,我当即请求母亲为我梳妆打扮,我想以整洁的妆容等候十郞的到来。

母亲以为我是因长期抑郁寡欢而神志紊乱,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胡言乱语,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替我梳妆打扮。

李益果然来了,让母亲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年多的时光里,我一直卧病榻根本无法动弹,连翻身都要假手于人。可这时听说李益来了,就好像有神灵相助一般,我居然飞快地从榻上翻身而起,迅速换好了衣服走了出去。

李益果然就站在我的小院里,虽然面色有些许憔悴,可仍然是那样的俊秀儒雅。他和当年第一次来到我的住处一样,也还是那样的犹疑踟蹰,让我心里原有的一份激荡慢慢就变成了愤怒和失望。

我含怒凝视着李益,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

李益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就在我们伫立院中无言相对的时候,有人从外面送进来许多酒菜瓜果,说是一黄衫客为贺我与十郞再次相聚所赠。

我心里一阵颤抖,瞬间明白李益今天为何能再次登门,看来确是昨夜的梦境照进了现实。

黄衫客,那是一个真正希望我欢乐的人,那是一个我这一辈子无法报答恩情的人!

母亲招呼婢女在我房中摆好酒菜瓜果,又扶着我在李益身边坐下,然后带着众人轻手轻脚离开。

我侧过身,斜着眼看了李益好久,我暗暗希望李郞能说出那一句“我真的很想念你!”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我一定会原谅他所做过的一切,也许我还会违背我曾发过的誓言,委身做他的妾,即使屈辱也要伴他一生!

可李益仍然是一言不发,眼中空洞得好似面前根本没有我这样一个人,许久许久!

我的恨意陡然自胸中腾然上升,抬手举起一杯酒倒在了地上,悲愤地说道:“我身为女子,没想到能薄命如此。你身为男儿大丈夫,没想到能负心到这种田地。可惜了我这如花的容貌,在小小的年岁就将满含冤恨奔赴黄泉。留下慈母在堂上却不能奉养。绫罗绸缎、丝竹管弦,从此也永远舍弃。我这样带着冤恨步向黄泉,这都是你李十郞造的孽。十郞啊十郞,我们今天就要永别了,我死以后,一定会变成厉鬼,让你的妻妾,终日不得安宁!”

说完,我伸出左手握住李益手臂,把酒杯掷在地上,高声痛哭几声便再无知觉。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云端,身边有两位美丽如同仙子的女子正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我。

我问她们自己身在何处?

左边的女子柔声道:“凡尘的梦也该醒了,你正在去往天庭的路上。”

原来父亲当初的梦真实无欺,我确实是天上的仙子,只是因为久慕凡间男女的爱恋之情才偷偷跑下了人间,成为了霍王爷最小的女儿。

我挣脱两位美丽的仙子的搀扶,哭泣着道:“我还不能走!求求你们,再给我多一点时日,我要看看这个负心郞到底会不会为我流下一滴眼泪。”

左边的仙子无奈地与同伴对视了一下,苦笑着道:“也罢,那我们就过几天再来接你。”说罢又认真交待了我一些事情,然后长袖一拂,与同伴飘然而去。

我站在云端向下望去,却见母亲正抬起我的身躯,一把塞到李益怀里,让他赶快呼唤她,她知道我的魂还没有走远,她希望李益能把她的女儿叫回到人世。

李益抱着我的身躯,突然间“嗷”的一声痛哭了起来,那哭声撼天动地,直是要将这日月星辰感动得与他一起落泪。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得这般的伤心,难道长期不归背弃誓盟的不是他?难道悄悄回到长安却只字消息不想给我的不是他?

我早就知道李益回到了长安,而且还带上了即将成为他新婚妻子的卢氏。

我也多次托人给他传信,希望能见他一面,可他不但对我避而不见,而且连一个字的音信都不愿回复于我。

就这样无情无义的李十郞又怎么会为了我的死去而悲伤痛哭呢?

可我稍后又看到李益为我穿上了白色丧服,终日守在我的灵柩前,哭泣得如同一个失去母亲的孩童。

我的心又痛了起来,我对他原有的坚固恨意慢慢地已经被他的眼泪所融化。

可能,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恨过他吧,否则我临死前又怎么会只诅咒他未来的妻妾,而没有片言只语诅咒他呢?

我突然发现,我还是真心爱着他的,他还是我头上那轮明月,还一直照亮着我黑暗的心,只是恰巧那时这一轮明月被我心中愤怒的乌云短暂遮盖住罢了。

下葬的头天晚上,看着一直守在灵前痛哭的李益,我忍不住从云端走了下来,活生生地站在了李益面前,容貌如花,如生前的霍小玉一样。我看着李益说:“惭愧蒙十郞送别,让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未尽的情意。可我已经在前往阴曹地府的路上,你这样的伤心也是枉然,请十郞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说完我马上腾身回到云端。

我看见李益伸出双手想拉住我,可我却早已没有了踪影,他一跤摔在了地上,久久没有站立起来。

我听见他伏在地下不断痛哭,嘴里也反复念着:“娘子,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痴痴地呆在云端,眼泪如同江南的梅雨无止无境。

7

我还有两天的时间,再过两天我就必须回到天上,否则天帝就会发天雷阵轰我,让我永世成为焦碳,不能再现人形。这是两位美丽仙子临走时对我发出的警告。

可天上一日,人家一年,我还是见到了李益和卢氏大婚的场景。

李益终究是没拗过母亲的严命,在我尸骨未寒之际将卢氏娶进了家门。

这就是我深爱着的李十郞,我头顶上空最明的月亮,他从来都没有勇气抗拒这世界,除了逃避只有服从!

这次我没有再恨十郞,因为我看到新婚之夜的他却独自伫立在院中,面对着京城胜业坊的方向不停的低低泣诉:“娘子,我真的很想念你!”

夏季五月,李益和卢氏一起回到郑县。我也悄悄地跟了过去,在人间的每个深夜都遥遥的俯望着在院中伫立的李益,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生痛。

这夜李益终于在子夜时分走进了自己与卢氏房间,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一个时辰后,我化身为一名二十多岁的温和俊雅男子,轻轻地走进了李益的房间,我想再近距离的看看心爱多年的十郞。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李益此时仍未入睡。听见我进屋的声音,他赶快回转过眼睛向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可马上又发昏似的连连向李益招了招手。

我忘记了自己现在已经化身成为了男子,我想李益既然没有睡着,那正好就此与他道一个永久的别。

可这时睡在李益身边的卢氏也突然醒来,她翻身坐起看向了我的方向,吓得我迅即腾空而起,回到了云端。

李益惊恐地从床上一蹦而起,绕看帐子找了好几圈,也找不到我的身影。

李益转身责问卢氏,是何男子刚刚在向她招手?她这些时日又还有何事在隐瞒着他?

卢氏委屈地辩解自己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接触,更没有什么事隐瞒着李益。

可卢氏越解释,李益越猜疑,从此更是对卢氏心生疑惑和憎恶,整日万般猜忌,夜晚更是天天宿在朋友之处,一对好好的新婚夫妻,就此嫌隙顿生。

我在云中苦笑着摇了摇头,暗想这才是我的十郞,永远无法改掉猜忌性情的十郞,我突然为卢氏这个刚刚新婚的娘子的未来感到一丝悲哀和凄凉。

再过十天,李益终于猜忌之心稍解,晚上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时卢氏正坐在床上弹琴,看到李益走进房中,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赶快起身相迎。

就在我以为夫妻二人会深情相拥、破镜重圆之际,突然我看见了我那久未见面的二哥,二哥从门口突然向卢氏方向抛出一个物事,然后转身越过院墙离开了李益的屋子。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二哥此举为何意的时候,李益已迅速从卢氏怀中抢过那件物事。

原来,二哥抛进卢氏怀中的是一个杂色嵌花犀牛角的盒子,方圆一寸多,中间束有轻绢,打成一个同心结。李益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两颗红豆,一个磕头蠡,一个发杀觜及少量的驴驹媚。

我当即明白了二哥的心思。

霍家在此之前早已没落,二哥又在军中犯错被罚,这几年都独自流落在外地。想是他得知了我的死因,可又奈何不得现今正腾达而上的李益,于是只有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离间李益夫妻的关系,以此来为我这个妹妹报仇雪恨!

李益果然如二哥所愿,当即愤怒得如豺狼虎豹般吼叫起来,一把夺过床上的七弦琴猛地砸他卢氏,声嘶力竭地逼迫卢氏老实交待为何要让他蒙受如此不白之羞。

卢氏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怎么也辩解不清,于是只有沉默不作声,任由李益责骂。

卢氏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李益,也助长了他的戾气,从此之后他更是经常粗暴地辱骂鞭打卢氏。

卢氏实在是熬受不过,只有一纸诉状告到公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人,最终却因猜忌而分手,世间之事如此曲折难料,实是令人唏嘘。

我不知道二哥是否知道了我临终时的诅咒,但他一个举动所引起的李益夫妻之争却实实在在地应验了我当初的诅咒。

站在云端目睹了这一切的我,心中却难以因诅咒应验而生出那怕一丝丝的喜悦。李益抽在卢氏身上的鞭子,却好像一下下抽在了我的心里。

如果当初李益真的不顾一切将我娶进了家门,后来遭受一切苦难的肯定就是我,而不是卢氏。

李益一生才华横溢,可他注定得不到爱的幸福,什么样的爱也抵不住他那一颗永远狐疑的心!

我转身离开了郑县的上空,也彻底离开了人世间。

从此在人世间我只剩下了对一首诗的怀念:“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管他明月下西楼。”

这是李益在我离世后写下的一首诗,伤感得令人心碎。

我后来才明白,无爱的夜晚,也不会再有明月,明月在爱里,更在自己心中!

多年以后,我听到从人世间巡视回来的姐妹们讲起,有一位男子才华横溢、官运亨通,却经常因嫉妒猜忌亲手杀死侍候他的妻妾。

那位男子后来遍访青楼,得到一个容貌娇艳、体态润媚的绝世女子,自此视为平生珍宝。可每当他出门之际,都会将浴盆倒扣在床上,并在周围加上封条,每次回家都要先详细查看封条情况然后才予揭开,以此确定这位女子没有令他蒙羞。

姐妹们说,如此多情又善妒男子,实在是天上人间少有。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早已经心如止水。

可我还是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明月,明月如水,正笼罩着脚下的大地和苍生。

我不知道人间还有多少年青女子此时正在思念着自己心中的明月。

但我知道,多年之后他们也肯定会如李益一样发出伤心的感慨:“从此无心爱良夜,管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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